陆策却不理他,隔空将烛火打灭,搂着凤紫躺倒在床上,舒适的叹了口气,兀自睡了。
黑暗之中凤紫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恨不得在陆策身上狠狠咬上几口,初醒来时还觉得这人的恶劣性子稍稍好了一些,却不想根本就是分毫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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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过了大半,陆策掐指一算,这还是他头一次在老宅里面留的这么长久。即使是儿时,忙着修行历练玩耍的他也不曾长期留住于陆家老宅。却没有想到这次回来,竟会应了奶奶的意思接了家主之位,而且还留了这么久。嗤笑一声,众人皆以为是他们祖孙二人联手,开始整顿陆家家风。但只有陆策自己知道,他是被奶奶和冽湮合力设计了一回。
先是在揽月楼与冽湮巧遇,对方以凤紫为由将他们一起请了回去,更是不着痕迹的打发了好友赤月;回到陆家继承家主之位自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不愁无人唱黑脸,老太太只要安稳的唱好白脸便罢。如此一来,既能让他安分的住在老宅,更是可以借他之手清理陆家。
若是以前,陆策想自己大概是甩袖便走,可如今拖带了一只刚刚成人的小狐狸,想走的潇洒自在恐怕就不容易了。想过之后,陆策还是决定替老人除去积尘已久的心病,权当是尽一份孝心。
那日在前厅,老人虽然阻止了他与二叔爷孙的当场反目,但也有着袖手旁观的意思。这些时日里的明争暗斗,老人果然没有参与,只是带着冽湮在一旁喝茶看戏。
陆策独自一人立于小园梅林之中出神,这一园的梅花是他母亲的心爱之物,很多都是随着他的降生同时种下,经过这么多年,盘根错节越发茂密了。陆策从不让人修剪园中的梅枝,所有梅枝因为顺势而长虽有些杂乱,比起外面精心修剪过的梅枝却多了几分古朴自然。
陆策对于生身父母的印象并不深刻,也许是时间已经太久,也许是从小被奶奶带大与父母并不亲近,但每当看见这满园的梅树,还是会想到清冷似梅的母亲。
正是因为被陆家老太太一手带大,再加上天资聪颖受尽宠溺,才养成了陆策无法无天的性子。无论他在外面如何恣意妄为,一旦站在小园梅林之中,便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沉静。
临近正月末,纷纷扬扬的雪终于停了。被刺骨寒风一吹,枝头的落雪夹杂着些梅花飘了下来,又形成一阵雪花雨。只穿了一件单薄衣物的陆策并不觉得寒冷,积雪落花停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无意去掸,只是静静的站着。
凤紫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情景,陆策的头发衣物已经被落雪沾湿,人却只是站着不动。
他快步上前拍落陆策身上的积雪、落花,嘲讽说道:“这梅树成精迷了你的心魂不成,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陆策突然抓住小狐狸忙碌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凤紫不由得狠狠哆嗦了下,更是没好气的说道:“干什么?”
“正月末打鬼,你有没有听过?”
凤紫见陆策神情自若,自己方才的担心慌乱仿佛笑话一场,恨恨道:“不知道!”
“那正好让你见识见识。”陆策抱住凤紫,开心一笑。
闻着陆策身上的檀木香气,被抱住的凤紫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檀木香气中带了些许梅花的幽寒冷香,寒气四溢。
26.捉妖
书房中,陆策将凤紫圈在怀里,右手握着对方的右手,提笔临帖。与小狐狸轻灵的笔法不同,陆策的字如他性格一般,张狂异常。
凤紫被他握着手,觉得十分有趣,不觉手上也用了几分力气。于是两人合力写出来的字就显得有些怪异,一撇一捺处忽而轻灵忽而狂草。小狐狸被逗得笑开,手上更加用力,写出的字更是歪歪扭扭。
春归动作轻巧的进来,不敢贸然打扰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小声试探:“公子?”
“说。”陆策没有看他,只是与凤紫抢笔抢的用心。
“昨日夜里,二老爷院里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和尚,看那穿着打扮……好像是,是……”
听到春归说道和尚,陆策才松开凤紫的手,看向对方问道:“是谁?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春归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是重光大师。”
“重光吗?”放开凤紫,陆策起身行至窗前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真没想到,二叔居然把他请来了。”
凤紫看着陆策的侧脸,俊美的面容此刻沾染了些困惑,眉毛起了一道褶皱,他登时好奇问道:“重光大师是谁?”
转身倚在窗前,陆策难得耐心的解释:“重光是少林寺的和尚,据说是修成正果的罗汉之身,不老不死。而此人嫉恶如仇,无论人妖凡恶意伤害对方者,只要被他知晓便难逃他的九环禅杖。”
“那又如何?”小狐狸十分不解,不过话一出口立刻幡然醒悟,“他是请来对付蜷云和我的?”
陆策淡淡的点头:“陆氏修行偏于道而非佛,而且同族相戕是陆氏大忌,这重光大概便是那杀人的屠刀。”
能让陆策觉得困惑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但是人家已经找上门来,自己便不能退缩。妖族天性不驯,想了想,凤紫墨丸一样的眼中充满坚定的说道:“我才不信他有那么厉害。”
“厉不厉害见了便知。”陆策转身推开窗,朝外面说道:“大师既然来了,何不进到房中来暖一暖身子?”
“阿弥陀佛!屋舍之内杂物颇多诸多不便,老和尚还是请陆檀越出来说话。”外面答话之人声如洪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凤紫定性不佳,听得一阵心慌意乱,当下骂道:“当是在自己的和尚庙吗,让主人出去便出去?!”
“咦?”外面的声音有些惊疑,“区区百岁狐妖不足为祸,哪里有千年妖孽作祟?”
陆策带了凤紫、春归出了书房,这才看到,书房之外的梅林之中不止有一个带着宽大斗笠的和尚,还有陆空明一脉子孙。
重光头上的斗笠很大,边缘甚至比他宽厚的肩膀还要多出一寸,帽檐压的极低,完全看不见头脸的样貌。身上也无袈裟,只是穿着一件灰白的百衲衣,袖口、下摆处磨损的有了毛茬,只胜在十分干净。他手里拿着一只九环禅杖,朱红色的杖身足有成人手腕粗细,在这和尚手中却并不显得蠢笨。
“二叔,身为陆家人不方便出手,于是延请了重光大师吗?”
一身玄衣的老者面色阴冷,答道:“官逼民反不过如此,是又如何?”
得到答案的陆策不再理会陆空明,对着重光和尚兀自问道:“重光大师近些年来深居简出,如今怎么想起光临寒舍?”
“妖物横行,陆檀越身为陆氏家主反而庇护,不觉得失职不觉得愧对陆氏先祖?”
“重光大师说的严重了!”陆策温文一笑,可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陆氏从不自诩是降妖除魔的卫道之士,谈不上愧对先祖;身为一家之主,自问没有暗中偷袭以多欺少,又哪里谈得上失职?反倒是重光大师不请自入,明明不姓陆却插手陆氏之事,让晚辈有些看不懂啊!”
凤紫听着陆策将重光、陆空明爷孙一同明褒暗贬,暗自庆幸对方的牙尖嘴利没有施展在自己的身上,不然肯定能被他活活气死。
“大师,那桃花妖连害了五条性命,如今还藏在陆府之中。小叔叔被这妖孽蒙蔽,是非不明,请大师为我等做主!”陆定波走到重光面前,双膝着地,拽着重光百衲衣袍袖声泪俱下,“可怜我儿陆申年刚弱冠,便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清脆的笑声不断,众人只觉得一阵甜腻香气,抬头便看见一个身穿绯色衣袍的绝色少年端坐枝头。
凤紫半是高兴半是担忧,高兴能见到蜷云,担忧蜷云被重光所伤。他大声说道:“蜷云,你要小心些!”
“呵呵,不用担心。”蜷云飞身飘落,步履轻盈的走到重光面前嘲讽的看着跪于地上的陆定波说道:“你怎么不说说你那儿子是怎么欺负身上有着慈悲咒的小狐狸的?”
可没等陆定波反驳,重光就蓦然道:“蜷云?”
“是。”蜷云抬高了下巴,一派倨傲之色。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重光听到蜷云回答,仰头大笑,他头上的斗笠随着他的大笑动的厉害,却依然看不见他的头脸。
蜷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圆亮的眼中满是小心的戒备。
仿佛是回应蜷云的戒备,重光的笑声嘎然而止。他突然挥出手中就九环禅杖,随着一阵铜环碰动的脆响,朝着蜷云的头顶砸去。
自蜷云落于地面后,凤紫便小心注意重光动作,他被这一举动吓得脱口惊叫:“蜷云小心!”
岂料蜷云不退不避,身体分毫不动,就那么甜甜的笑着。小狐狸惊出一身冷汗之时却觉得眼前一晃,桄榔一声一柄拂尘牢牢架住了九环禅杖。
“牛鼻子,你来的可真慢!”蜷云仰头朝来人一笑,旋身退出战局,绯色衣衫飞舞,“晚来一步我可就要头破血流了。”
一击未中,重光退开半步,朝来人喝道:“来者何人?”
“华淼。”灰衣道士手中拂尘一扬搭于臂上,冷声答道。
27.天劫
“那个叛教入魔的华淼?”重光的硕大斗笠上下移动,似是在打量华淼。
“正是,不知大师有何指教?”单手托住拂尘,华淼面色阴冷。
重光的斗笠转动,视线扫过陆策和华淼两人,带着悲天悯人的劝告:“红颜枯骨随风散,两位檀越何不就此浪子回头?”
“大师说笑了,陆策自问洒脱,但还谈不上浪子之流。”陆策答话之时态度从容,风姿秀美。凤紫看着那人,听着他语气嚣张的驳斥着重光的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原来同样是桀骜不驯,针对自己时是义愤填膺,但维护自己时就是满心欢喜。
“你这和尚真不识趣,没事跑来别人家的院子叫嚣,这便是众人称道的得道高僧吗?”有陆策撑腰,本有几分忌惮的凤紫也没了顾忌。
重光将手中九环禅杖在地面重重一敲,坚硬的地面顿时生出裂纹。
当那斗笠转向凤紫的时候,小狐狸觉得被两道闪电扫过,狠狠哆嗦了一下,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爬上心头。
“谓众生由惑业之因而招感三界、六道之生死轮回,恰如车轮之回转,永无止尽。”如同响在心头的声音然凤紫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但那声音却仍然钻进心头,“此乃天道轮回,诸事不可挡矣。”
一连串话说下来,与凡人无甚影响,但不止是凤紫有些支持不住,连蜷云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不单是因为重光念诵时暗含了几分少林绝学的狮子吼,更因为这一番六道轮回之说。
畜生道为下三道,虽是上品,但总归是作恶业才会生于斯。虽然生而无忧,但为修得正果便不知要多花上多少心思,比起生而为人者何止辛劳而已?
这些事情凤紫刚刚成人不甚清楚,但蜷云听了却是面色一变,顷刻间周身围绕着一圈淡粉色的雾气。“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师既然是来收我的,不如直接动手!恕蜷云愚昧听不进那无边佛法,也白白浪费了大师的力气!”
随着蜷云话音落地,周身雾气颜色转深,最后竟是血红色,犹如一层屏障。
重光却退后两步站定,将陆空明陆定波祖孙护在身后,淡然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蜷云当即冷笑道:“生而为妖便是畜生,人伤妖无事,妖伤人便是不可活吗?”
大大的斗笠摇了摇,重光高声念诵阿弥陀佛后说道:“千年修为得之不易,一心修行才是正理,何苦陷入这红尘纷扰自毁前程?”
重光苦口婆心的劝解不仅让蜷云皱起了眉头,连被他护在身后的陆氏子孙也如坠迷雾,不知这得道高僧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大师,这千岁桃花妖冥顽不灵,何必与他废话,不如早早拿下也是大师的功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陆定波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劝解。
“和尚此次前来并非为了收妖。”
“大师?!”陆空明此时也沉不住气,错愕出声。
凤紫睁圆了乌溜溜的眼睛,这老和尚说话颠三倒四的毫不奇怪,既然不是对付蜷云和他大老远的来陆家老宅所为何事?
忽然之间天空之上风起云涌,重光手里的禅杖上九个铜环随风而动,明明是晴空暖阳的天气却突然变得乌云密布,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间或有白色闪电划破云层。
在场之人除了凤紫和看不见表情的重光都是面色大变,只不过陆策蜷云华淼是惊恐担忧,而陆空明陆定波则是幸灾乐祸。
一声大过一声的雷响比方才重光的狮子吼听着还要心悸,小狐狸白了脸缩进陆策怀里,他总觉那由远及近的雷马上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陆策将凤紫揽进怀里,朝一直跟在身边的春归大吼道:“站远一些!”
他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便劈在脚边,还不到半尺的距离,溅起的碎石尘土打在凤紫身上,他哆嗦的更加厉害。
“这是……小公子的天劫?!”
春归的声音被不断落下的滚雷掩盖,凤紫只隐隐听见了“天劫”二字。他已经完全失了主心骨,只任由陆策抱在怀里。
“小叔叔,你要护这小畜生避过天劫吗,小心您的百年修行毁于一旦!”陆定波笑吟吟的看着眼前的情景,益发的神清气爽,阴沉的脸色也似乎开始放了光。
陆策冷笑一声,当机立断的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空中龙飞凤舞的写了道咒符,顷刻间一道金光将他与凤紫包裹起来。从天而降的闪电一道一道接连不断的劈在上面。
蜷云看陆策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知道他为护住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凤紫恐怕已经是疲于应对。陆策虽然已经修成散仙之身,不过终究不过百岁,而天劫又是上界所降法力无边。他咬了咬牙,隔空画了几个手势,又用一个绯色的光圈罩在陆策的金光之外。
有了蜷云的庇护,陆策顿觉压力大减,腾出心神来照看怀里的凤紫。
凤紫的额发早已经被冷汗濡湿,一缕一缕的贴在雪白的额头,红唇的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出破口,还在微微渗血。他双目紧闭,眼睫不断轻颤,身上也是抖的厉害,十个指头紧紧抓着陆策的衣衫,用力到骨节突出颜色发白。
陆策看得心疼无比,可偏偏又是无可奈何。凤紫天劫将至之事他是知道的,却一直无法推算出具体时辰,如今天降灾祸让他十分措手不及。只能暗自庆幸有蜷云相帮,重光那和尚没有落井下石,而陆空明祖孙又摄于他这家主之位不敢明里造反,否则单凭一己之力恐难护得凤紫周全。
“我答应过青黛,就一定会倾尽全力。”将怀里已经失去意识的凤紫抱的更紧,陆策用犹自滴着血的手指锲而不舍的写着咒符。
本是黑漆漆的天色已经被不停落下的闪电照的犹如白昼,那些闪电也似乎没有变弱的趋势。蜷云也觉得自己眼前有些发黑,快支撑不住之时感到一阵热流由后心传来,勉力回头,正好对上道士英俊的脸,他当即笑得开怀,打趣道:“牛鼻子,你果然舍不得我受苦。”
华淼脸色却是十分冷峻,在蜷云有些错愕的神情中解释:“这降下的天雷有些不对!”
经得华淼提醒,蜷云方才察觉,他的百年天劫比起现在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能相提并论。妖族百岁之时虽然修行不够,想要避过天劫全凭自身修为造化,但如今凤紫有陆策护着本应无事,可眼下这不断增大变多的雷声闪电却全然不像是一个百岁狐妖的天劫,倒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