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折腾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让万事都能掌控的陆策有着失去控制之感。除了眼前这个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的小狐狸,还有陆家的暗潮波动需要烦心,他一时觉得头有些大。想及此,难得出现的温柔便转瞬不见。将碗推给呆愣中的小狐狸,陆策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月色十分温柔,挥洒一地银辉。小园之中的遒劲梅枝随风而摆,姿态妖娆妩媚,只是落于窗上的影子显得有些狰狞。默默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陆策莞尔笑道:“陆家的盘根老枝也该修剪修剪了。”
第二天一早,陆策便给老太太请了安,话语之中不乏一番明褒暗贬,提的更多的却是有收心继承家业的意思。老太太先是眯着眼睛听,到最后才点点头,拍板决定让决定“收心”的陆策代替自己执掌陆家。
素来每日给老太太请安的冽湮站在一旁边听边笑,时不时的随口附和几句。陆家当家人换人的事情就此尘埃落定,轻松的在闲聊中敲定。待正午午膳之时,陆策的二叔陆空明知道这家主换人的消息,已然是晚了。老人家的脸色登时便和惯穿的玄衣一般色泽,乌云盖顶。
此情此景,陆策十分开心,在席上将小狐狸照顾的是无微不至。更是语带关怀,询问自家的后生晚辈:“昨夜侄儿为了这小畜生失了轻重,那位被我打伤的子弟不知如何了?”
“无碍。”硬邦邦的答了话,陆空明吃的是食不知味。
昨夜藏秀楼的变故他知之甚详,自己的曾孙被打伤,长子跌了面子的事情陆家人尽皆知。今天坐在这里吃饭他本想在老太太面前讨个说法,可现在看来,家里的老祖宗早已经是一颗心偏着陆策那边,更遑论她身边还有个煽风点火的冽湮?
见陆空明并不怎么吃菜,陆策笑眯眯的问道:“二叔,今天这菜不合胃口吗?”
“还好。”飞快的打量了一下对方,陆空明垂了眼皮答道。
“侄儿看二叔都没怎么动筷,肯定是不合胃口。”陆策转头对一边伺候的冬离道,“你去吩咐厨房给二老爷加几道菜。哦……对了,再加个汤。”
冬离向来没有春归机灵,听到陆策吩咐之后傻乎乎的问道:“公子,加什么菜?”
“真是蠢笨!”陆策皱了眉,刻薄道:“当奴才的连主子爱吃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用处?!”
冬离也不敢反驳,只是垂首站着等着陆策教训。
“虾油笋丝、山椒藕片、鸡丝银芽、冰汁龙眼。”陆策想了想之后又道:“嗯,再来一个甘蓝宁心汤好了。”
陆空明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气的发抖的手颤微微的指着陆策说不出话来。
“二叔这是怎么了,好大的脾气!不喜这些菜式吗?”
小狐狸乖乖埋头吃饭,不去看陆策唱念俱佳的做戏。偷偷看那黑衣的老头儿,刚刚还媲美锅底的脸色已经白的可怕。凤紫跟了陆策这么久,早就养成了一张叼嘴。因此也明白方才陆策所点的这些无一不是清心去火的佳肴,这菜式若是搁在炎炎夏日里必定是食欲大振,可在这寒冬腊月里就纯粹是故意取笑黑衣老头儿火气大了。
“子然!”陆家的老太太这时候终于发了话:“别胡闹。”
“奶奶,孙儿这也是为了二叔好,怕他火气大了伤身不是?”倚在老太君胳膊上,陆策小孩子一般的委屈。
“老二坐下!指指点点的成什么样子?”老太君爱怜的胡噜了一把陆策的脑袋,抬头对陆空明说道,“子然如今已经是陆家家主,你就多让着他些。”
仿佛是应付两个吵架小孩儿一般的“解围”让小狐狸大长见识,原来陆策自大不讲理的性子全是这老太太宠出来的,怪不得会如此恶劣。
“是呀,二叔。侄儿年轻,有许多事情都是要请教您老人家……”
陆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虎着脸的陆空明愤愤不平的打断:“不敢劳烦家主大驾!”
“既然说到家主,侄儿现在也要劳烦二叔一件事。之前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如今既然挑起了陆家这个担子,就自然要拿出家主的手段来。先前云游的时候,侄儿就听说陆家有些小辈不守规矩坏了陆家门风……”
“家主到底要说什么?”见陆策绕来绕去还没说到主题,脾气暴躁的老人家不耐的问道。他虽然不满陆策成为陆家之主,但根深蒂固的服从于家主的家训却让他在称呼上做了改变。
“侄儿是想——清理门户!”陆策一字一字的说出自己的计算。
19.天香
清理两字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便能说出的,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陆家正是枝繁叶茂的鼎盛时期?无论动了哪一处枝脉,整棵大树都会受损。陆策这几天借着筹备年货的活计,打发了一些小角色。毕竟这大过年的当口,也不好真的撕破脸让家里的老太太过不了一个安生年,不过他这番动作让心中早已有了芥蒂的陆空明一支十分不满。
陆氏传承了几代,每一辈能有一人成为散仙就已经是家门大幸。依照家训,唯有散仙之姿才能继承家业,这少之又少的机会便让陆家家主之位格外崇高,然而这绝对的地位也诱得一群野心勃勃之人所向往。
不同于陆策长子嫡孙的位置,陆空明本就不是老太太的骨血,是老一辈家主的庶子。虽是庶子,悟性却是极好,硬是压过陆策的父亲修成了散仙。然而他却没有得到陆氏家主的位子,这一位子被指定给结发的妻子,也就是陆策的祖母。这个女人自从嫁入陆家,便跟着丈夫一起修行,最终在花甲之年修成散仙,因此坐稳了陆家家主之位。这几年老太太已经不太管事,而是交了大部分权利给同是外来者的冽湮,这点让以陆家血脉为荣的陆空明十分不满。也正因为如此,陆空明这一支的异动也远比其他支系要来的频繁。
腊月二十九小除夕,焚香于户外,谓之“天香”。陆家也是早早摆了天地供桌、铜炉香火准备焚香。陆策如今已经是家主之位,天香之式自然由他亲自举行。
冬日里太阳升的晚,但不到辰时,祭祀用的天地楼里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片陆氏的子弟。天香之式随日出而始,因此都早早的前来准备。
冽湮正提点着下人们做最后的准备,却看见供桌前陆策正低头与凤紫说着什么。那两人的头亲密的挨在了一起,几乎没有缝隙。扫过陆家子弟或惊诧或鄙视的神情,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这个侄子怎么就没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这边被众人关注而无所觉察或者说是不屑觉察的两人,却是依旧故我。
“这是什么香?”皱着鼻子,小狐狸嫌恶的眼神撇着整整齐齐摆放在供桌上的线香问道。
“龙脑。”
“味道太辛,比蜷云的甜香还难闻。”似乎是敏感的鼻子忍受不了线香的味道,小狐狸躲到陆策的身后上风口处。
陆策也不阻拦,嗤鼻一笑:“妖物之香岂能与佛家五香之一相提并论?”
撇了撇嘴,小狐狸不置可否。
辰时已到,一轮红日羞涩的从东面探了出来。凤紫用手遮在额头上面看着染了红色的方向,突然觉得那颜色像是不吉利的血色。只是他没来得及同陆策说,对方便已经开始了天香之式。
供桌之上几乎摆满了祭品,茶、酒、白饭、攒盒、生果、如龙、禄堆和各种斋菜。陆策手执线香,在烛火之上点燃,面朝东方拜了三拜之后把香插进了铜炉。随后,陆家的老太君,陆策的二叔陆空明、冽湮以及陆家的小辈开始逐一上香。
小狐狸看的无聊之际,手中被塞进了三支线香。他抬头便看见陆策理所当然的神情:“你是我徒弟,身为陆家之人,怎么不上香?”
默然接过线香,凤紫跟着陆家人一起走到供桌之前准备上香。燃香的铜炉很大,但此时也仅剩下一小半的地方。小狐狸有些不情愿的皱着眉头点了香,线香的辛气让他十分难受,点燃之后,那味道半分也没有浪费都直直的钻进了他的鼻子。忙不迭的交差一般将线香插进铜炉,凤紫转身欲走,却闻见似曾相识的讨厌味道,当即脸色大变惊呼道:“陆策,这香里有碧波澜!”
陆策动作迅速的一把抓过小狐狸掩在身后,如电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
碧波澜之毒针对妖族,是陆家独有之术。凤紫先前受过此毒的苦楚,可心里不免还有些戚然。所以,即使现在他体内有了陆家之血,对于此毒仍然有几分忌讳。
挡在凤紫身前的陆策冷冷一笑:“还真是下足了本钱啊!”
“小叔叔此言何意?”一片沉默之中,陆定波率先问道。
气头之上的陆策一脚踢翻供桌,怒道:“何意?哼哼!天香之上根本用不到碧波澜,而此处妖族只有一个凤紫,此物是给谁用的?”
坐在一边的陆家老太太面无表情的合着双眼手捻佛珠,倒是她身边素来镇定的冽湮皱了眉头,出声喝道:“子然!供桌岂可随意翻倒?”
“天香之式不过走个样子,上面的又有几个在乎?”以手指天,陆策恣意说道,“反倒是这些打着敬奉幌子的人,利用这仪式下了毒手!”
“心不诚,式不能。”陆策的祖母,老太君睁开双眼,睿智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凤紫身上,“你为何不怕碧波澜?”
在老人如剑的目光之下,小狐狸不禁瑟缩了下,之后便挺直背脊答道:“我喝了陆策的血。”
一片惶然声中,老人冷声发问:“子然,你与他歃血?”
“是,凤紫之前便中了碧波澜,孙儿就与他歃血。”顿了顿,陆策行至老人身边,半跪在地,难得正经的解释,“回来之后又生了这许多事,还来不及向您老禀明。”
“啊!”凤紫的一声惊呼盖过陆策被掌掴的声音,但不算轻的力道清楚的在陆策脸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一缕殷红也顺着他的嘴角流出。
凤紫快步跑到陆策身边,扶起因为没有防备被打翻在地的陆策,上挑的杏眼中满是怒气,甚至忘了老人是陆策的长辈:“你为什么打他?!”
“人妖殊途,是非不明。我为何不能打他?”老人蓦然攥紧手中念珠,本来是黝黑色的念珠金光大绽,眨眼间就将凤紫罩在当中,形成一个金色的屏障:“小小一介狐妖,也敢如此放肆?!”
小狐狸当即觉得周身针扎似的疼痛,挨不过的将身体缩成一团。他挣扎的看向陆策,却觉得对方的身体逐渐变大,最后终因疼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20.梦境
金光之中凤紫身形逐渐缩小,最后更是显出原形,蜷缩在褪下的衣物当中。
陆策登时红了眼睛,扑到光圈之上。只是那金光却似一道坚实的屏障,没有撼动分毫。
“祖母,您这是要逼孙儿毁了您的金光照吗?”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人出了手,这意料之外的情况让陆策十分懊恼。但面对这个自小敬爱的长辈,他仍是不死心的问道。
“你如今已是家主,即便是毁了老身又能说什么?”稍显冷淡的语气再也不是那个溺爱孙子、宠爱晚辈的老者。
闻言陆策咬了咬牙,眸中厉色尽显。他素来不用兵器,此时只得拔下了束发的白玉簪子。没有束缚了的长发披散而下,散了一身,将骄胜的气度冲淡了些,添了几许柔弱。右手紧紧的攥着白玉发簪置于金光之上,左手压住右腕,口中默念咒术。随着沉腕的动作,发簪碰到光罩上便发出一阵噼啪之声,隐约可见细小的雷电。
白皙而饱满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发簪与光罩相抗衡传来的震动全部显示在陆策的手臂上。随着震动的加大,他的手臂也开始瑟瑟抖动。陆策拧了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僵持了片刻之后,光罩终于抵抗不住有了裂纹。陆策正想再施力之时,手中的白玉发簪却不能承受的脆声折断。握着剩下的半截发簪暗暗发力,尖锐的棱角历时戳破了手心,殷红的血珠顺着陆策的手落在光罩上,见时机成熟,他沉声喝道:“开!”
光罩应声而裂,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陆策不顾手中伤口,抱起衣物之中缩成一团的小狐狸,爱怜的用鼻头去蹭了蹭怀里的凤紫,嘴里却是有些恼怒的抱怨:“你这小懒猪,什么时候都能睡的着,当真好命!”
老太太摩挲着手里念珠,一串色泽黝黑的发亮的珠子现在只剩下了几颗,还有一些是残缺不全的再也不是“珠子”。感受着手中变得有些凹凸不平的念珠,陆家老太太放弃似的长叹了口气:“人老了啊!冽湮,扶我回房。”
陆策看着祖母缓慢的近乎蹒跚的步子,眼中一阵潮热,他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凤紫。为了他,自己已经改变太多,却再也不能放手。
陆家老太太已经撒手不管,陆策又是家主之位,陆家再无人肯在此时出头。一时间,气氛僵的冷凝。陆策低头看了看凤紫:见他无意识的拱了拱,毛茸茸的身体缩的像个毛团,唇角不由自主的染了笑意,兀自带了小狐狸离开。
而在金光之中失去意识的小狐狸却在眼前一黑之后,突然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再睁眼已是满眼白茫茫的雾气了。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隐隐香气,凤紫觉得眼前的地方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他小心翼翼的想要拨开半人高的野草前行,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野草。
惊愕之下,凤紫默然醒悟他这是元神离体。
既来之则安之,凤紫放下心来安心打量四周。白茫茫的雾气逐渐变色,色泽先是淡粉,随后便是绯红。这独特的雾气让凤紫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所在何处——正是蜷云本命树所在的云幽山。
泛着甜香的桃花瘴越来越浓,即便此刻对凤紫不受任何影响,他还是皱了眉头以衣袖掩面。远远的,他看见一株格外大棵的桃树上有一个隐约的影子,当即开心的飞奔过去。蜷云年岁已快满千岁,定能助他离开这个地方。
他还没到桃花下,便看见树枝上那个粉色的影子灵巧的跳了下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前来。凤紫心中欢喜,蜷云果然能够助助他。
但那抹粉色的身影却倏地一下穿过了他的身体,径自离去。
凤紫愣愣的回头,看见蜷云满脸欣喜的投入一个道士的怀里。那人自己从未见过,穿着灰白的道袍,手执拂尘,面容俊朗。他也同样没有见过蜷云笑的如此开心。平日里的桃花妖虽然也会哈哈大笑,也会作弄他,却从不曾展现如今这般轻松自在、发自内心的笑靥。眼前的情景让小狐狸不敢出声,生怕蜷云的幸福是水中之月,一碰便不见了。两人双手交握,走得远了,凤紫才呐呐唤道:“蜷云……”
小狐狸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眼前的桃花林突然消失,变换出一副竹林小溪的景色。一个年轻的男子半敞着衣衫,露出大片白皙滑腻的胸膛,长而灵巧的手上挂着一个精致的翠绿酒壶,因映着霞光而闪着五彩色泽的酒液在男子一扬手间落入他的口中。
凤紫痴痴的望着那人,已经到了嘴边的名字却说不出来——陆策。
“小小年纪,倒是个酒鬼!”一名婉约的女子莲步轻移从竹林之中走出:杏面桃腮、淡扫蛾眉、双目澄澈。凤紫这时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书中所说的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女子。
“青黛?!”听了那女子的声音,陆策利落的翻身而起,一脸惊喜,“你出关了?”
青黛的名字让凤紫心中一抖,后退了两步。青黛青黛……陆策同他说过,自己的母亲便名唤青黛,这温婉美丽的女子就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