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臆间仿佛梗塞着什么,偏是吞不下也吐不出,封铮难受地闭了闭眼。
很久,没有如此委屈的感觉了。
也许眞是被皇甫烨给宠坏,纵着他由心随性恣意妄为,所以这一回没法子再任性的自己才会这样地忍受不了,烦郁欲狂,只因为他也明白,离开是现今最好的安排。
明白归明白,他却一点也不想要这个样子。
不想离开,不想从今以后,再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不想孤伶伶地一个,不想……他从没想过,没有皇甫烨的日子该怎么过。
打小身边的每个人就告诉他封姓是为了皇甫一族而存在,一如日升月落,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即使他从未认同过,事实却是这十四多年来的每一天都有一个叫皇甫烨的相伴在身旁,就算没有那句承诺,而今……
又要被丢下了吗?这自出生起就被许下的归处。
拳紧握,封铮紧抿着唇瓣,眼底尽是不甘。
如果不是还有分理智知道留下会带给关心他的人更大的麻烦,他绝对宁死也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活像只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只能眼睁睁地任人夺去栖身之所,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他的骄傲,他的心,都不允许。
然而就因为那一分残存的理智,所以即使再不乐意再觉得难受,他也只能勉强自己不看不听不想,像抹游魂般浑浑噩噩地等着这一日到来,逃无可逃。
算来,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自从那天皇甫烨将他带到瑾萼宫里一处偏僻的园子后,他便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士生活,三餐自有人会放在园门外,他猜这儿该有皇甫烨的隐卫看顾着,然而人总是匆匆来匆匆去,既不主动开口也不回答他的问题,浑然当他不存在似地,所以这些日子外头究竟是翻了天还是覆了地,他全然不知。
说来,皇甫烨还眞对他有信心,就不怕他按捺不住跑出门坏事?也许该说,是对那些隐卫们的本事有信心吧。
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心底的不安与狂躁也快到了极点。
他讨厌这种只能等待的空慌感觉,尤其等的还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事。
缓吐了口气,久睁的双眸已是干涩得几分疲惫,正打算闭上休息会儿时,封铮却突然意识到视野里的景象,猛地弓身坐起,遥望天际的目光骤然变得几许阴郁。
一早开始他就心浮气躁地静不下来,有什么在心底蠢动着,像是有事将要发生,然而枯等了一整天也依旧如昔平静,原来——
暮色中,一轮血似红月斜挂天边。
烦躁更胜,封铮索性决定回屋里躲着来个眼不见为净。
然而就在站起身转头的刹那,一股异样感受突然自心头涌上,让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凝神静听,好半晌却依然没发现什么不对,正想归咎于是自己心神不宁时,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背对着红月的身形霍然转回。
远方的那片天空,红艳得有些诡异。
凝目望去,微眯的双眸渐渐不可置信地大睁——
那自宫檐冲天而起的红彩不是晚霞而是火色,而那方向……竟是瑾萼宫的主殿!?
不待念头再转,雪白身影已是如箭激射冲出了门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火烧成了这样还静悄悄地没有一点人声?姑且不论皇城内的三千禁军,单是瑾萼宫里也有仆众数百,人呢?
而皇甫烨安排在他身边的隐卫……又在哪儿……
隐隐有着答案的轮廓,封铮却是不允许自己再往下多想,就怕一念成谶,然而即便如此,当疾行的身影掠出暗道没多久后,再不愿知晓的答案也全赤裸裸地尽现眼前——
亭楼阁宇,雕栏玉砌,潺潺流水依旧,繁花也仍似锦,如画美景却是血味腥膻,草丛间、小径上,处处尽是伏地的人影,宫婢仆役甚至是手持刀剑的禁卫,身下,艳红血色泛流成河。
他在做着噩梦吗?心如鼓擂般越跳越剧,短短一个呼吸间,倾城容颜已变得如纸苍白。
猛吸口气,封铮不顾未愈的伤势强提眞气,倾全力向那处心系所在奔去,当第一抹刀光映入眼帘时,眼底的氤氲模糊了所有。
混帐!是谁说没人敢乱闯的!?那这些见鬼的又是什么!
伸臂胡乱抹了把脸,青芒瞬绽,炫如星灿,剑势却不再轻灵,风狂雨骤地咆哮着。
不会有事的,有皇帝老头在,萼姨一定不会有事!
两旁景物飞逝,夹杂着人影刀光,封铮却恍若未觉,对他来说一切都如浮光掠影般,任是谁挥着刀又是谁倒下了地他都没半分的眞实感,就连周遭越为灼热的焰色也是,映耀着火光的赤瞳已容不下其他,谁也不能停下他的脚步。
靛风疾舞,只一个杀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渐渐地,白靴被血浸得赤红,白衣也染上了红泽,但终于,视野一隅映入了角宫檐。
横剑扫过最后一名紧迫在后的黑影,狼狈的身形不稳地晃了晃,封铮以剑支地急喘着,好一阵子眼前的黑雾才淡了些去,只是当看清面前的景象时,蓦然又是股不期然的晕眩袭来,一股血气便再也压抑不住地破喉而出。
拔起靛风,封铮用拳背揩去嘴边的血沫,摇摇晃晃地循着石路一步步踏上台阶,面上一片木然。
这是……瑾萼宫?
两旁迎风摇曳的虞美人早化为了片焦土,参天巨木则裹着层火色挣扎地发出劈啪响声,檐廊上的窗棂木栏更在烈火的吻噬下,成了片断垣残壁,昔时美轮美奂的宫宇,此刻宛如暗红月夜下的黑色怪物。
承受不住似地,羽般长睫缓缓阖上,不看、不听,紊乱残影渐成一片空白。
所有看得见的都在燃烧,明明该要感到火灼的赤热,封铮却觉得,仿佛又是三十年夜,隆冬飞雪,从指尖、发端到内腑深处尽是片驱不散的冽寒。
又是因为……他吗……
血月,血祭。
拳紧握,颤巍巍轻抖着,力道之大似要将指骨捏碎,殷然血色自指缝间漫爬淌落,在踽行身影后烙下长串碎红。
缓步的身影越走越急,再一次化作劲风疾舞,当炙腾热气迎面扑来时,封铮张开了眼,墨浓黑泽光灿不再,有的只是冬夜寒潭般的一片死寂。
生见人死见尸,不论结果为何他都得给自己给……皇甫烨……一个交代。
循着记忆走在碎木片瓦间,疾行的身影踟蹰缓了下来,火焚之下壁塌门倒,早已分不出脚下之地是哪儿,近晚时分,萼……该是用完膳回寝殿歇着,再不就是在隔壁偏厅里和皇上品茗心下棋。
……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城之主,也陷在了这片火海里吗??
思绪依旧紊杂有如走马灯般乱转,然而散落的片段却逐渐连成了一串。
帝王宠妃之说,全因皇上一个月里总有十天半个月地夜访瑾萼宫,就算不留宿,也常在此传膳,这些年来已成为种习惯宫闱之人皆知,来袭之人不可能不知,却为何仍挑这时辰?帝驾所至,禁卫警备定较平日森严,难道……
目标是皇上?
但为何要在瑾萼宫?皇辇移动时岂不更容易得手?
不,不对!
虽然没太留心,但刚刚一路所见几乎全是淡绿的瑾萼宫服饰,偶有几个身着暗色夜行衣的,该属敌营那边,就如同和他交手的那几个,除此外,并无其他杂色,更不见……直属帝君的紫龙禁卫。
一股恶寒上涌,封铮陡然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薇妃的……头七祭日。
踉跄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脚,黑瞳茫然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红炎,眼底尽是绝望。
今天是薇妃的头七,不管皇上去不去珍薇宫,都不会在这里,而因为他身分尴尬的萼姨却是哪儿也不好去,只能在这儿。
都算好了吗……眞的,很狡猾呢……
「啊!」
昂首长啸,滚烫的泪水再也锁不住地夺眶而出,满载着哀伤与悲悔,疯若欲狂。
都是他的错,是他惹来了这场灾祸,害得疼他的萼姨惨遭火焚,更累得数百人无辜丧命,全都只因为他一个人。
泪,不停流着,任是炙灼热气也无法将之抹去,摇摇晃晃的身形尽管狼狈,仍是一步步朝着记忆中满是欢笑的所在走去,即使明知那微乎其微的希翼已无可能。
赤焰如潮漫天席地卷来,满头青丝早已被火炙得焦卷,肌肤也烫得发红,一身血染白衣更是被火噬得千疮百孔,然而这一切封铮却仿佛无知无觉般,蹒跚的步履始终未曾停下。
「封铮!」
随着声厉吼,发烫的身子立时被拥入个微带湿意的怀抱里紧紧锁着,封铮木然地眨了眨眼,模模糊糊望见的是张很糟糕的脸,发丝凌乱,唇泽干裂,颊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的,唯独那双眼,尽管血丝满布也依旧明亮不减。
「你在做什么!在找死!?」狠狠摇着怀里已然脱力的软绵身躯,皇甫烨不能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
直到现在,他都仍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般,在一场永远都无法清醒的噩梦。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当本该率着隐卫们照看着瑾萼宫的暮,只身一人身负重创地闯过层重禁卫冲进时,幽禁在腾熙宫的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是为时已晚。
即便他抗旨出宫时无人敢拦,但不论他怎么赶,瑾萼宫都已在一片火海之中,再多的悔恨,再多的怨怒,都已是不及。
刹那间,浑噩的意识似被剖作了两半,一半的自己心乱如麻,另一半的自己则犹有分清明。尽管不顾隐卫劝阻地执意入殿,却没有任情感遮了眼不知轻重地胡乱来,不多时他便明白了,在这种火势里任谁都不会再有生机,更甚者,也许早在火起前母妃便叫人害了去。
因为始终不见派在母妃身旁的午留有讯息,如果只是场火,不至于救不出人连留下点记号都不能,加上暮的重创和十数名隐卫的殒命……
炙热焚风里,鼻端隐漫的是腥浓血味。
就在他心死地决定离开时,一声尖啸传来,宛若泣血,他才赫然发现即使再强迫自己冷静,心,终究还是乱了……
人在瑾萼宫里的封铮,怎可能没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怎可能还听话地乖乖留在那处隐密之地不动?他却是昏了头地差隐卫去找,只差一点,就要错过。
听声辨位,越是往深处寻去眉头便皱得越紧,这种火势下任谁都明了不可能再有活口,人到底为了什么闯得这么深?而还没理出个头绪,他便看到了这幕足以粉碎他所有冷静的离谱场景——
那纸愚蠢的风筝竟似瞎了眼般、不知死活地直往火海里闯!?
「你这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抱,死寂黑瞳渐渐褪去了木然,泪水,放肆地在这人怀中恣流,尽管明知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人,封铮却放不开紧揪着皇甫烨衣襟的手。
「……是我害死了萼姨……都是我……」
「出去再说!」
「不……不要!你走!不要管我!」上一刻还紧抓着皇甫烨不放的手改作死命推抵着,直至脸上「啪」的声挨了狠狠一掌。
被打得偏过脸去的封铮骤然静了下来,泪眼模糊地看着身前怒不可遏的身影。
「你还要任性闹脾气到什么时候?你死了又怎样?难道就能换回母妃一命?你要是敢让母妃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我会杀了你!」
一把拽起面前狼狈跪跌的少年,皇甫烨发泄似地嘶吼着,目眦尽裂,隐忍已久的情绪全在这一刻爆发开来。
死很简单,一了百了,但留下的呢?牺牲了的又算什么!?
数百人命换来的难道只是一场终生挥却不去的梦魇?这些痛,这些伤,要他怎么甘心!
「……」撑起沉重的身子直跪起身,封铮小心翼翼地伸手拭去面前人颊上缓缓落下的清泪,然后张开双臂紧紧再紧紧地抱住了这人。
第一次,见到了皇甫烨的泪,热得烫手,揪得他的心,似要碎了。
「对不起。」
比起眼前人的伤眼前人的痛,他的难过算什么……他没有,伤心的资格。
「对……不起。」
付出了如此巨大代价换来的,这条命,他没有资格说放弃。
「殿下小心!」突然间,伴着声大吼,一截火燃木梁蓦地从天而落,砸向猝不及防的两人。
在封铮反应过来前,身子已被一股大力推开,随着轰隆巨响,摔跌在汤热的地板上。
顾不得身上被碎木刺扎的伤痛,封铮一骨碌地仓皇爬起向前跑去,刚刚站着的地方已被砸出了个大洞,而那个推了自己一把的人却不及脱身,被斜倾的梁柱压着卡在洞缘边。
「皇甫烨!」
「别……过来……」咳出口暗红,皇甫烨双手死死抵着灼烫的梁木,他还没有放弃,但不能再把封铮拖进来,这一带地板已经快垮了,如果掉进下头的火海里,就断难再有生理。
「殿下!您别动,让属下帮您。」开口的是刚刚发出警告的隐卫。
虽然对自己主子的心性有几分把握,但他还是担心人在遭逢剧变下会失了常性,所以尽管皇甫烨吩咐在殿门外守着,他仍是忍不住违命寻了进来,没想到差点就又发生无可挽回的憾事,然而终究还是晚了步。
「晓……先带封铮……出去……」否则要是有个万一,那纸笨风筝绝对会跟着一块陪葬。
「殿下——」难得的犹豫,火色中暗影未如以往般立即依令而行,只因他很清楚皇甫烨的命令已受感情左右,刻下封铮的安危不该是第一考虑的。
「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即使伤沉,威严仍存,看得出面罩后的那双眼尽管仍有些不认同,却已迈步向一旁被吩咐守护的人影走去,皇甫烨有些乏力地闭了闭眼,打算缓口气后再想办法脱困,谁知睫帘甫阖气都还没换上一口,耳边便传来隐卫着急的低唤。
「公子!」
睁开眼,就又见到胆颤心惊的一幕——
那纸该死的风筝竟整个人趴在地板上,慢慢爬着向他靠近。
「晓……拦住他。」
没人会比他了解封铮有多拗,所以皇甫烨完全放弃沟通的打算直接朝隐卫下令,谁知向无二话的男人这回却又例外地违背了他的意思,只踏出了步便又回到原地伫足,竟是默许着封铮胡乱来!
「晓!」
「叫他也没用,皇甫烨,你难道忘了你的承诺吗?君无戏言,休想再丢下我!」
咬牙切齿地朝人低吼着,封铮肘膝并用,极谨慎地将自己慢慢拖向前方受困的身影,即使身下烫灼难耐,即使移动的每一步都夹杂着碎物割划的痛楚,墨瞳里也不曾浮现一丝一毫的动摇。
从今而后,世上不再有封铮这个人,有的只是一纸因皇甫烨而存在的风筝,这世间其他,之于他已全无意义。
「……」瞪着红炎炙融下的模糊身影,皇甫烨只觉得脑袋一晕面前景象又暗了些,不由地想起了年初遇险时也是这般,对封铮这种生死相随的行径不知是感动多点还是恼火多些。
叹了口气,皇甫烨最后也只能认命地抵紧被火烧炙得几乎无觉的双掌,重新聚力,跟封铮抢快。
他可不想跟个笨蛋共赴黄泉,母妃……会伤心的……
紧咬着牙,每一凝劲,胸腹间便是阵撕心扯肺的剧疼,眞气鼓荡却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血味再次漫涌上喉,紧抿的唇棱却是似笑地微挑着。
拜那个傻瓜之赐,害他想放弃也不成。
就在匍匐的身影离自己尚余五尺时,皇甫烨猛地扬声吐气,随着口血箭喷出,掌上劲风疾涌直撞得压在身上的巨梁弹起尺许,但同时也激得裂口边缘的碎木承受不住地大幅崩落,甫脱困人便往下直落,就连不远处的封铮也被牵连地向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