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寒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回答,“段秋凉。”
第三章 重入繁华地
天雅坊。当年当朝圣上御赐匾额,天下第一织坊。
这里的织工比御用织工强上千倍,他们的织品巧夺天工,绣品尽繁复妖娆。凡是用过天雅坊织品的人,就算为其散尽千金,不再愿用它家织品。
锦绣坊的老板管秋,一手培养了这里的织工,但是他本人却从不碰针线。
他是丹青国手。一只竹笔在手,苍茫红尘,人世百态,花鸟鱼虫,高山流水,只须寥寥几笔,就尽数在一张宣纸上活灵活现铺陈开来,无数人为了他画中的美人茶饭不思,对他山水中恢弘的意境望而太息。
这一天,管秋坐在天雅坊房顶上,他手里拿了一杆烟枪,斑斑湘妃竹烟杆,玉石烟嘴。
时不时重重磕磕烟枪,碎碎念,“真是慢……”
天雅坊的几位管事忍不住凑在一起嚼舌头。
“老板今天怎么了?都在房顶上蹲一整天了。”
“依我看,老板在等一个人。”
“谁有这么大面子?老板生性淡漠,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一个朋友,更别说红颜知己了。”
“哼哼,那是因为老板神出鬼没惯了,咱们都不知道罢了。”
终于,夕阳西下,烟柳迷蒙的小道上,有两身影逆着灼灼光线,慢慢靠近。其中一人歪歪斜斜横坐在一匹瘦马上,摇摇欲坠,似乎在打瞌睡。另一人骑一匹高大骆驼,正在兴奋地东张西望。
这两人,一路上引得无数诧异目光。
管秋从房顶上站起来,脚下的瓦砾被他踩碎了一片。他努力抚平头上暴起的青筋,咬牙切齿自语,“这两个白痴,就不能低调一点么……”
一路从飞沙走石的大漠走来,走到了三月风光正旖旎的江南。
碧绿的江水从古老城墙下蜿蜒而过,叠翠的楼台倒映江心。江中画舫游船数点,歌坊中丝竹袅袅……这一切犹如一幅浓墨浅彩的山水丹青。
“喂喂,别睡了,到了。”
在马上一颠一颠睡得正舒服的我,被唐羿推醒,半迷茫睁开眼睛。
只见一座屋角飞扬,七彩琉璃屋瓦闪闪发光的七层建筑张扬矗立在眼前,巨大的匾额上龙飞凤舞提着:天下第一。门前车水马龙,华丽的马车和衣着光鲜的人往来不绝。
“就是这儿?”我努力扬起抬头,看着彩幡飘扬的高楼,突然想起自己可怜的龙门杂货店,突然很想感叹……
我还没来得及发感叹,就听得一声:“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
我回头,诧异看着一脸狐狸笑的唐羿。然后无不鄙视地说,“你还真有脸说,你以为我人在荒山野岭,就不知道你这些年在江湖干嘛了吗?搞了个什么八卦杂志,发行量过百万。你自己在四凤钱庄搞了个私人小金库,在风景名胜区买了好几栋豪宅别墅,富得流油还跟我说富贵非吾志……”
唐羿掩饰地笑笑,翻身跳下骆驼。我也下了马,对着马屁股轻踢了一脚,“火锅,你自己溜达去吧,别走得太远。”
“火锅”慢慢回头怨念看了我一眼,慢腾腾踢踏着方步走了。
“我说,当年火锅被你骑走的时候还风骏神勇,怎么回来以后就被你摧残成这幅德行了?”
“你没听说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吗?你应该揽镜自照,看看自己现在老态龙钟头童齿豁的模样,在想想你当年玉树临风傲睨天下的风姿,就知道你们家火锅怎么堕落成这样了。”
我横他一眼,“你懂个屁,我这叫韬光养晦,低调做人。哪象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和唐羿灰头土脸,脏的不成人形,远远看去就是两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在一片打扮的花团锦簇的人中间尤其扎眼,我们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捂着口鼻,躲了八丈远。
我们走到门前,被人拦下。
“两位,是不是走错门了?”一个伙计不客气把我们拒之门外。
唐羿后退一步指着匾额说,“难道这里不是天雅坊?”
“是,”伙计咬牙笑道,目光中充满鄙夷,“客官要是买衣服,可以出了门左转,再右转再左转,那里会比较适合二位。我们天雅阁中,恐怕挑不出适合二位的布匹。”
我靠在朱红金漆油得闪亮的门柱上,懒懒打了个呵欠,“我们是来见管秋的,不是来买布。”
“对,你最好快点把你们老板叫出来,我们的时间你耽误不起。”唐羿正眼也不看他,口气中也有一丝不耐烦。
“原来二位不是来买布……”小二冷冷一哼,“是来闹场子的。既然如此,咱们也不互相耽误时间,二位这边请吧。”
通常,没有人会傻得跟过去,跳进明摆着的陷阱,但是唐羿和我偏偏神态自若,大摇大摆举步跟着伙计走进了侧门,越走越偏,直到被引进一个幽暗空旷的小屋。
伙计瞥了我们一眼,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二位稍等,我这就去请家主出来。”
然后,我们果不其然,没有等来管秋,等来一句,“人来啊,落闸,放狗!”
“咔咔咔”几声,小屋内壁落下数到黑铁栅栏,十只灰白大狼犬,唾沫星乱飞,狂吠着从一个小洞扑进来。
“咦,你们家家主几时变成四条腿的了?”唐羿笑道。
“好伤心,小秋你就是用几只小犬来迎接您赤诚的友人么?”我叹气摇摇头。然后沉默看着唐羿脚尖轻点,两手如飞鸟振翅出林,兔起鹘落间,一屋子大大小小的狼犬都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硬邦邦停在了原地。
我呆了一瞬,然后啪啪鼓掌,由衷赞叹:“唐羿,没想到你的武功精进如此,连狗的穴道都能点了……”
“哎,”唐羿抛出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做我们狗仔队这行的,整天被人放狗来咬,时间长了,就莫准了这些家伙的穴位了。”
这就是所谓的Practicemakesperfect。
第四章 美人画皮
很快,方才的伙计又出现了,不过这次是被一个管事的拎着耳朵出现的。
“死兔崽子,平时教你的顾客至上,你都仍脑子后头去啦?快点给两位客官赔罪!”
伙计一脸哭丧,老老实实道歉,“两位爷大人大量,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小人狗眼不识泰山……”
唐羿冷笑了一声。
管事立刻觉得背后寒毛直立,此人的震慑力比起来主人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赶紧说,“我这就罚他半年工钱然后让他卷铺盖滚蛋……大爷您消气……”
我打了个呵欠,“没事,不用,我们不介意。”
唐羿眯眼笑起来,甩甩手,“快点带我们去见管秋吧。”
天雅坊的顶层,是老板管秋的私人领地,一般人是不可踏足的。我们上了七层,管事便不再相送,恭敬行礼便退下了。换了一个素衣高髻的仕女,引着我们走上盘曲幽深的回廊。五彩琉璃瓦衬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帐,这一层的陈设,极尽奢华。
“主人,两位公子到了。”侍女恭恭敬敬在九华羽帐外说。
“请他们进来吧。”里面传来一句淡淡的回应。
羽帐缓缓升起,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他的背后是薄若蝉翼的卷帘,在风中轻柔舒卷。而江南空蒙的山水,在其后若隐若现,成为这个房间中一处自然天成的布景。
管秋一袭沉香妆花仙鹤段衣,只是他容颜之清俊,令得雪色衣袍失色,艳丽刺绣黯淡。让人恍惚只觉这般容颜,是由一朵清水芙蕖化作,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产生亵玩之意。
“小秋秋,人家想死你了。”唐羿咬着袖子,泪光涟涟,作势要向他扑去。
管秋皱眉,上上下下打量我和唐羿。抬手,示意他打住。“你们,先去给我洗干净,太脏了……”
“先放狗咬人,又嫌我们脏……小秋,你如此冷淡,让我情何以堪。”我幽幽叹气,不过还是被他拽着,进了大的让人咋舌的浴室。
管秋抛下一句,“快些洗干净,我在外面等你。”
然后拎着大喊“我要看小颜裸体~~~”的唐羿出了浴室。
巨大的浴桶中是不老潭的泉水,加上荷叶二两、泽泻一两半、防己二两、柏子仁二两配成缓解疲劳的汤药。整个人泡在温度适中的水中说不出的惬意。连日来辛苦的赶路,让体力严重透支,我头枕在浴池边上,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柔软的鹅绒软榻上。墙壁上数盏人鱼膏宫灯,将暖室映得如同白昼。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云锦的白袍。
“公子,您醒了么?”听到屋内有了动静,在外守候的仕女轻声问道。
“是。”
“那就请公子随我一同去见主人吧,主人与唐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下床,发现管秋那家伙居然没给我准备鞋。还好地面都铺着波斯软毯,踩上去不会觉得冷。
门外的仕女心里对房内的人总是有一丝好奇的,公子的朋友会是怎样的人物?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寒酸?所以当门内人走出来时,她好奇地偷看一眼他的面容。
然而只是一眼,她就忘记了要讲目光移开。
那是怎样的一副容颜,只觉得天地繁华三千软红十丈,所有灿烂美丽在一瞬间黯然失色。那种溶入骨血的妖魅,让天下女子叹惋。
我看到仕女的目光,下意识摸了一下脸。摇头叹气,管秋什么时候把我的易容取下来的,我居然都没发现。
仕女这才回神,低着头不敢再看我,把我引到走廊尽头的茶室。
唐羿已然回复了本来俊朗的外表,再衬上天雅坊极品的浅草纹锦袍,大襟宽袖,整个人清逸出尘,仿若谪仙。
唐羿看了眼前人一会,他白衣盛雪,容颜若当空之月,墨发垂膝,一双素足不着鞋袜,纤若无骨。轻叹:“还是看你原来的样子好,啧啧,真是妖颜惑众,秀色可餐,百看不厌呐。”
我对他冷笑一声,走到八角小桌旁坐下。
“你喜欢让管秋给你做一张一模一样的皮,贴在自己脸上,让你看个够。”
管秋,世人只知他是丹青国手,不愿手捻针线,却不知,他的本业却是易容师,手中的画笔针线,不是用在纸上,而是用在有血有肉人面上。他制作的人皮面具,完美无缺毫无瑕疵,可以出汗,甚至可以随着岁月的侵蚀逐渐衰老,与真人皮没有两样。
“小颜。你真的打算接这单生意?”管秋开口,眉目间有一丝担心。
“是。”
“可是自三年前那次大伤,你不是早已看透,不愿再卷入江湖这些纷争之中?”
我拎起桌上的琉璃壶,给自己斟满一杯紫玉葡萄美酒,笑而不语。
“你我都明白,这一次的事,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浅尝了一口玉浆,轻声说,“就是因为不简单,才不放心。不得不淌一趟这浑水。重华山庄的事,我不能不管。”
管秋锁眉,沉沉叹气。
“逝者已矣。你又何必执念如此?”唐羿开口,“罢了,你这人,脾气倔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回。以后要是有难处,记得还有我们这些朋友随时为你两肋插刀就好。”
我从眼角抹掉两滴虚拟的眼泪,悠悠叹气,“这么些年总算没白养你。”
唐羿电眼一飚,作势要向我扑来。被我一巴掌,快很准,抽飞。
我转头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现在就要麻烦小秋,替我换张脸。”
躺在床榻上,看管秋燃了一封“幽梦”香。鹤菊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然后飞扬飘散,顿时满室生香。那香味让人黯然销魂,不觉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
我轻轻阖上眼,听见唐羿说,“小秋,可要做漂亮些。”
还没来得及反驳一句,便如同堕入一片云雾之中,不知身在何世。
第五章 缱绻遗梦
曾经有一个人,他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捡到我。
他是我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第一个看见的人,也是,给了我新生的人。
在我以为自己陷入永世的寂静与黑暗时,却再次睁开了眼。那时,我面对着一个凄清的银色世界。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落过高大的老旧的城墙,落过苍虬蟠曲的枯枝,缓慢坠落大地。背后的青石墙壁,潮湿而寒冷。
我张开手,一张幼小而稚拙的手。
我以为这是梦。但是寒冷和疼痛却如此清晰,如此透彻。
一个交错的时空中,我一个本应该死去的人,却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再次苏醒。
我很想笑。命运居然如此作弄人。
忽而,就了然,所谓庄周梦蝶的千年一梦。
即使是完美的,结局时,我们也只能若有所失的怅然。
那么本就是缺憾的,扭曲的,我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自嘲。
人世,我所厌倦的人世,它再一次戏弄于我。
而后,我真的肆无忌惮开始笑。空旷的深巷,寂静的黑色雪夜,我一个人,笑得凄然。
(小蓝:咳咳,小颜的前世,后文再交代)
“你在笑什么?”
我停止笑,嗓子却开始火辣辣疼痛,如同被人生生撕开了喉咙。我按住脖子开始用力咳,直到血被咳出来。
再次抬起头,说话的人仍没有离去。那是一个青年,他撑了一把二十四骨纸伞,一身白衣,站在雪地中。
“我笑这人世。”
“怎么说?”
我摸了嘴角的血迹,靠上冰冷的墙壁,抬头去感受冰冷雪花的抚摸。
“为什么,明明是至亲之人,要互相争斗,直至把对方的尊严踩在脚下。为什么,最爱之人,可以踩着你的血肉之躯向上攀登,而毫无愧疚。为什么,这条命是自己的,却无力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能在顺从中走向毁灭。为什么呢?在死亡就在面前时,才明白人生原来如此乏味。即使功成名就又怎样呢?不过黄粱一梦,梦醒时,一场空,一把灰飞,一缕青烟。”
青年静默看着我,一语不发,一双清眸却一瞬间仿佛讲述了千言万语。
我躲开他过于慈悲的目光,摇摇头,“你别理我了,就当我是疯子。”
青年却笑了。
他走到我身边,温暖的掌心覆上我冰冷的手。“跟我走吧。”
我疑惑看他。
“重新再活过。”
后来,他总是告诉我,一定不会让我后悔那天的选择。他说,要让我看到世间的美好。要带我看大漠狂沙,蜀中秀山,南粤绿水,要在江南最妖娆的季节,去看灿烂的烟花。
他待我如父,对我温和的笑,教导我,教我武功。只是,那时我的心被太厚的雪所覆盖,太过寒冷。我像一个吐空了内脏的海参,空虚寂寞的活着。
我杀人,因为我从未真正认同这个世界,我不在乎那些与我毫不相干人的性命,他们愚昧愚蠢,只能在利剑之下显现人性中最丑陋的东西。我空虚,所以我挥剑,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十五岁出师,加入生死判。十六岁,毒手玉观音的名字已经响遍天下。
十七岁,死在我手上的人以三位数计算。十八岁时,我血洗了五岳剑派。
五岳剑派实际上并不是败落在我手中。试想即便是武功盖世,仅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三日内杀光五岳剑派几百口人,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