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人去深究这件事的可能性。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不过是四大家族联合铲除五岳剑派的一个幌子。
那时候,四大家族以为五岳剑派报仇为由,围捕我。他们需要确保安全,杀人灭口。
我身负重伤走投无路。那时候我如同困兽,疯狂撕咬一切接近我的人,以一种最决绝的姿态挥剑。我知道,我这一世,终究也是在尔虞我诈,痛苦仇恨中终结。
但是那时候。他,段非墨。我的师傅,出手阻止了一切。他威胁其他三大家族,若是非要将我灭口,就将灭门五岳剑派的真正凶手公之于众。
最终三大家族妥协。留给我生路的条件,竟然是段非墨以死谢罪。
这件事也仅仅是几位家族族长知晓,是武林内最黑暗的内幕。
对外,只是宣称,段非墨毙于毒手玉观音剑下。
他说,“我说过,不会让你后悔你的选择。我会让你幸福。但是我没有做到。寒儿,今后为师不能再照顾你,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对这个世界怀有这么强烈的敌意,要对自己好一点,好好活下去。”
他依旧微笑,一如既往,温柔而包容。
那时候他死在我的面前,殷红的血花绽放在他唇边,化成永世不灭的一抹苍凉的叹息。
我的手心里沾满了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的鲜血,温热的血。
那时候我终于惊醒。
这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这是我的人生。我不能潦草地对待它,潦草对待爱我的人。
梅开时节因寂寞而缠绵,春归后又很快湮灭。
等我终于想通彻,想要陪在他身边时,却留我独自赏烟花飞满天。
我终于发现自己原先如此可笑。将自己前世的愤怒迁怒与这个世界,仿佛自己多么苦大仇深。直到害死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我才翻然悔悟,却为时已晚。人生在世,短短数载,全然浪费在痛苦迷茫挣扎中,岂不是庸人自扰。人有心,每个人都会自私,在攸关自己的利益时,总会偏向自己的一方,又何必强求对方的掏心相待。这种东西,其实,是不可求的。
所以我做了一张又老又丑的皮,守着我的龙门杂货店,在人类最不适宜生存的地方,挂起最漂亮的笑容,做起了奸商。
师傅,你说让我幸福,却不知道,离开你的这些年来我都不曾幸福过。
那些年我不曾珍惜过的温暖,现在已经追忆不及。你走之后,在黄沙弥漫的天崖尽头,酒暖回忆思念瘦。
师傅。我始终是亏欠了你,一生一世也无法弥补。如今江湖风云又起,你所一手创下的基业,我也想替你守护,就像你当年守护我一般。也就算,是我对您亏欠的一点偿还。
第六章 广寒抚琴
“小颜,小颜。”
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见到在床边轻笑着抽烟的管秋。
我看着他脸上不明所以的笑意,心里发毛。摸摸自己的脸,不确定问,“好了?”
管秋扬了一下下巴,在一旁垂首站着的仕女立刻搬来一面铜镜,竖在我面前。
镜中人,眉若远山,目如秋水,鼻梁秀挺,唇似凝脂。整个人看上去似真似幻,仿佛隔了层轻烟,让人觉得不甚真切。凝眸处,眉间一点化不开的愁,淡淡晕染开来,使人自然而然起了怜惜之意。
我郁闷看着他,指着自己的脸说,“有必要把我画成这副样子吗?怎么好像天下人都欠我白银万两一样?”
唐羿一直坐在一边饶有兴致观赏我的脸,听见我的评价之后插话,“其实我觉得更像个深闺怨妇。”
话音没落,就被一只来历不明的鞋子砸中脑袋,从椅子上翻倒。
管秋吐了个烟圈,“我这是为你好,你要混进段家不要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吗?”
我点头。然后又摇头。“你不是要把我卖给他当娈童吧?”
管秋拿烟杆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看唐羿的八卦杂志看多了吧?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拿起手边一个卷轴扔到我怀里,“自己看看。”
我拉开卷轴,只见上面是一个怀抱古琴的女子,身着水色纱衣,姿态袅娜娉婷。而她的面容,与我现在的竟有七分神似。
“这是……?”
管秋解释道,“她叫段无欲,段家的庶出子孙。从小体弱多病,因此一直养在内阁很少抛头露面。但是她弹得一手好琴,令多少贤者前辈都折服于她臻于极致的琴艺。现在重华山庄的庄主,段重锦,对这位娇媚温婉、弱柳扶风的姊姊一直怀有好感。一年前,段无欲因染了寒疾,后来越病越重,香消玉损。”
“原来如此。”我了然,“以这样的面容要混进去是可以省不少功夫。”
“下个月是段重锦廿四寿辰,我会把你当作贺礼送给他。”
“礼物?”我干干笑了一声,这个词真让人不舒服。
“话说回来……”唐羿再次插话,“小颜,你多久没碰过古琴了?”
“呃?”我掐指一算,伸出四个手指,“三年吧,自从去了黄石镇就再没见过古琴长啥样了。”
唐羿和管秋额头同时垂下三道黑线。
“去,把我的鹤鸣秋月琴拿来。”管秋对着屋角的仕女吩咐道。
不多时,这把名琴就被摆上一个紫檀小几,屋里也燃上了上好的龙脑香。
我在小几前的蒲团上坐好,用一根白绸将散落的发丝系好。青葱玉指从袖中探出,抚摸过琴身上年岁刻下的流水断纹,忍不住感叹一句,“真是好琴。”
然后,我双手出袖,然后大模大样把袖子卷的老高。
双手抚弦,大开大阖。
琴身发出悲鸣。是真正的悲鸣,撕心裂肺一般。
“哇……魔音……”唐羿立刻用手指塞住耳朵。
“与你的弹棉花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管秋也立刻捂住了耳朵,他的声音被琴音刺激得都拔高了八度。
我自己也忍不住捂耳朵,十分郁闷地抬头问管秋,“你这琴是不是有问题啊……”
“明明就是你的问题!”涵养极佳的管秋再一次,踩裂了地板,“从今天开始,给我特训古琴!”
我很委屈低下头,绞发尾。
接下来的时日,我就是吃了睡,睡了练琴,练了琴吃,循环往复。无聊地我整天直叹:“悲哉世也!可怜我的大好青春啊……”
所有被管秋请来教我古琴的高手大师最后都是摇着头,大叹“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甩手走人。
我翘着二郎腿抱怨:“一个个真没师德。”
管秋后来也懒得理我,“我看你就是存心不想好好弹。”
我继续很委屈低下头,绞发尾。
我师傅,段非墨,是个极其风雅之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从小,我呆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学了他一手俊秀小篆和带着隽狂大气的古琴指法。师傅说我的天赋是极高的,仅仅几年就学去了他一生的精髓。那时候,在月华如练的夜晚,师傅在庭前舞剑。长剑起落处,秋水粼粼,揽月光成霜。剑风轻摇树梢,花落有声。那样的夜里,我在廊上抚琴,琴音随他的剑招而起落回转……
而现在,花开花谢岁月荏苒间,昔人已逝,我这琴弦,又要为谁而拨?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的琴艺仍然不见有丝毫长进。天雅坊内却传出谣言:他们坊主的客人是会天魔幻音的西域魔教中人。于是管秋彻底不再让我练琴。
我正在房顶的一块平台上喂鸽子,肩上臂上都落了很多白色的鸟儿。
整个人笼罩在温润阳光下,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觉。
“小颜,这么有闲情逸致啊?”背后传来唐羿的声音。
我回身,引起扇翅无数,细小的白色羽毛簌簌落下来。
“呦,这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羿大人么?今天什么风把你刮回来了。”
唐羿一脸很受伤的表情,“我这么些日子去替你搜集情报,回来还被你讽刺,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情报?关于重华山庄的?”我敛眉。
“关于莫轻寒,段秋凉和秦封雪的。”唐羿露出奸笑,“经典的三角恋情节……”
“莫轻寒爱秦封雪,秦封雪爱段秋凉?”我嘴角抽抽,什么狗屁情报,我看是你自己YY出来的。
“小颜你真是聪明,要不来和我一起投身到八卦事业中吧……”唐羿背后有一面巨大的八卦旗在华丽的飘扬。
“扯淡。”我转身就走。
“等我说完啊,”唐羿回复正经八百的语调,“你知道这些年玲珑阁势力膨胀的事吧?连续明地暗地拉拢收服多个教派,听说他们和西域魔教也有不明不白的牵涉。维持了多年的四大家族的平衡,在悄悄崩溃。所以,重华山庄和浣剑门有意结成同盟,结盟的最直接方法就是结亲。”
我止了脚步回身,接上他的话,“所以,浣剑门长子嫡孙,天之骄子秦封雪和重华山庄嫡系大小姐,玲珑玉女段秋凉,就要担负起家族使命,结为连理。”
唐羿微笑着继续说,“那个莫轻寒,一直名不见经传。一年前的武林大会,代表玲珑阁一举挫败其他三大家族五位高手,一剑成名。他虽然是玲珑阁中人,却使得一套西域诡异武功。他似乎确实是和秦封雪关系不一般。咳,根据我散布天下的狗仔队发回来的消息。此二人在一年间,在茶馆私会十五次,平均三个时辰;在酒楼私会二十二次,平均两个半时辰;曾经切磋武艺五十二次;一同游山玩水两次。莫轻寒还在秦封雪家里暂住过半月。从他们的身份来看,这样的私交已经是过于亲密了。”
我摸摸下巴,蹙眉。
“我觉得那个莫轻寒,不简单。”唐羿最后下了个简短的结论。
“那个秦封雪……这么不稳重……”我也小小作了个点评。
第七章 重华夜旖旎
段重锦的寿辰如期而至,那一日,层耸的重华山庄,桂魄澄辉,万盏花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笑语盈盈,妖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呕哑。鸣鞘响处,万民瞻仰宫阙。
一辆四匹四体踏雪、通体油黑大马拉的紫檀木车缓缓驶向重华山庄,车饰极尽华丽,鸾凤升龙,锦帷络带。即使是混杂在一片富丽堂皇的车马中,也让人难以忽略。那马车在重华山庄门前停住,立刻有仆从放上脚踏,恭敬迎接。
车帘张启,一个头戴羽冠的男子优雅下车。他一身天雪云锻锦袍,手中一杆紫玉烟枪。清冷出尘的气质,自然而然产生一种疏离感。接着,又一人下车,那人披了浅碧色锦织的宽大袍子,不着脂粉的面容干净清雅,然而他却有一双烟行媚视的眼睛,清丽出尘中蛰伏着入骨的媚惑。
管秋把请帖递上去,门口迎宾的仆从简单看了一眼,立刻满脸堆笑着弯腰恭请,“呦,管老板,里面请,里面请。”
我和管秋来得算晚的,会场内已经聚满了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互相攀谈,人人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多多扩张自己的人际脉络,他们似乎互相都很熟络,笑容满面说着相互吹捧的话。
管秋向来以冷淡孤僻闻名,即使有人认得他,也没有敢上来自己碰钉子的。我们两挑了僻静的角落,坐定。
“大概段重锦发请帖时,也没想到你真会来。”
“我算不上江湖人,与他段家也就只有生意上的往来,若不是为了你,我哪里会来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管秋不爽哼了一声,继续“啪啪啪”抽烟,污染空气。
不多时,居然出现了不怕死碰管秋这颗大钉子的人。
“哎呦,这不是管老板吗?”忽然一个清甜,柔软的女声响起。
我抬头循声望去,当即愣住。来人挽了个丛梳百叶髻,挑一根翡翠牡丹簪,着了翡翠鸳鸯锦衣。肌肤盛雪,秀唇若珠。一双墨黑的杏眸流转间,顾盼生姿。
我脱口而出,“沈妍蓉?”
沈妍蓉仔细瞧了我一会,忽然认出来,“啊!小颜?!”
就在我和沈妍蓉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时,管秋的声音冷冷响起,“沈老板,请您注意一下身份场合,不要肆意调戏我的贺礼。”
沈妍蓉,虽然只有廿五,却已是生死判中的元老级成员。同时,她也是天下第一大酒楼望春风的老板,手下拥有的分号遍及中原。
沈妍蓉嫣然一笑,在管秋身边坐下。“抱歉,在下有些失态了,”她后面用了传音入密,“没想到还能看到小颜重出江湖的一天,我这个做大姐的难免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
“我不过是在大漠吹风吹久了,感觉真对不起咱这张脸,回风和日丽的地方来调养调养皮肤。”
沈妍蓉弯眉微笑,对于我的托辞不做回答。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就是因为太了解彼此的性子,所以才会如此纵容我,对我宽容地微笑。
“管老板,您方才说这位是您送给段庄主的寿礼?”沈妍蓉轻摇手中宫扇,挑眉问,语气中有一丝疑惑。
“是。我想既然是段庄主的寿辰,送些金银珠宝的死物总是太俗气了,倒不如别出心裁送个活生生的。”
沈妍蓉的目光如水一般滑过我的全身,然后对管秋说,“管老板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从哪里找出来这么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我看着都很喜欢呢。”
管秋微微一笑,“沈老板要是喜欢,我改天挑个比他灵秀百倍的男孩子送到您府上。”
我拿眼横管秋。这话怎么好像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啊?
说话间,宴席已经开始,宾客都在席位上坐好。灯火最辉煌之处,一个身着华丽紫袍的男子在主座落座。
会场中央的高台上,姿态婀娜的舞女彩袖长甩,在悠扬乐声中翩翩起舞。
一个全身红衣的男子拖着长长的烫金礼单,大声念读,声音融有内力,清朗浑厚,整个会场内都能清楚听到。随着他的念诵,一箱箱奇珍异宝被抬上厅室。
上古玄铁制造的重剑,是真正的削铁如泥;天蚕丝经过九十九道工序加工而成的睡衣,着在身上仿若无物;一千颗名贵的南海人鱼珠串成的腰佩;真金钻凿而城的金莲花香炉。至于玉石、珍珠、玳瑁、沉檀等物,名贵却已显得平庸。
“天雅坊——贺礼——”
我正听得那些古怪的礼物名字,昏昏欲睡时,被管秋在腰上用烟管狠狠一戳。立刻再椅子上重新坐直,迷茫睁开眼睛,东瞅西瞧。
读礼单的人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宾客们纷纷猜测,管秋到底是送了一寸千金的名贵布匹还是送了千金难求的国手丹青画。
却听一声,“洗碗烧水做饭擦地板,小厮一名。”
顿时,场内叮叮咚咚,一片下巴落地的声音在大厅内清脆回响。
唯有主座上的段重锦,却似乎没有任何吃惊,只是稍稍一抬手,示意把那件“礼物”带过来。
我幽怨瞄了一眼管秋,低声问,“我们有仇吗?你存心设计陷害我?”
管秋抽着烟看天,无视。
我提起衣角起身,没走出几步,突然一个素衣仕女追上我,双手递给我一把琴。“这是主人送给您的,主人说,公子要好自为之。”
我接过琴,回首时,却发现刚才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一个白衣的青年在那儿停留。
(小蓝:小秋同学,你果然是小颜的知己好友啊,不忍离别所以独自黯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