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一人来到离乡很远的地方?不会怀念那里么?”
我停下脚步,直视他的眼睛,“不会。既然我再也回不去,我也不会费神去想它。为什么问这个?”
段重锦目光始终是沉静的,仿佛一汪寒潭,会让人轻而易举的沦陷其中。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你身上有浓重的风尘的味道,我从你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倦意。这让我好奇,你的经历,你明明那么年轻,为什么有这样一双眼睛。”他说着,指尖从我眼角轻轻滑过,不着痕迹拂过发丝。
我退后一小步,避开他过于暧昧的动作,然后岔开了话题,“那么,现在换我问一个问题。你当初接受我,是因为我像段无欲么?”
段重锦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你和她,在我眼里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我蹙眉,手指挠了挠头发。我的感觉没有错,果然不是因为这个。
“我接受你,是因我为,你抚琴时……”
突然,段重锦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护到身后。刚皱眉想要质问,就发现前方不远处来了一批人马,火光闪烁。
站得近了,才发现,被人架着站在前头的,不正是刚才被痛扁的“卫生巾”。
“爹!就是他们!这一对狗男男,把孩儿害成这样~~~”魏生津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嚎起来,撕心裂肺,“爹替孩儿做主啊!要把他们大卸八块。”
随着喊声,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面容黄瘦,神色冷峻。正是八卦门门主。
段重锦抱着手臂,神色中有一分戏谑一分孤傲。
魏门主一看清那白衣委地的青年时,脸色就变了。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在场的人全愣了。
魏生津不可置信捂着自己的脸,嗫嚅道,“爹,你不是糊涂了吧!你应该打对面那对贱人啊!”
“孽障!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蠢才!”魏门主听他又口出狂言,立刻对着段重锦一个大拜,“请段公子恕罪!在下教子无方,这孽畜竟然如此不识礼数!”
段重锦微微点头,“夜已深了,今天的事是一场误会,不要扰了街坊清净,就此别过吧。”说完,牵着我转身离开。
魏门主保持着下拜的姿势,“改日必携孽子登门道歉。”
回到暖宵阁已经是亥时,我本来打算泡泡澡然后睡我的春秋大觉,正当我吩咐仕女去提水时,段大少爷发话了。
“小颜,晚膳还未用,你不饿么?”
我两眼无神瞪他,打了个呵欠,“饿,但是我现在更想睡觉……”
段重锦完全无视我想睡觉的愿望,“我也饿了,突然想吃十三香的糕团小点,不如……”
我立刻打断他,“你莫非是想穿越半座城去吃点心?少爷,你不要太小资……”
“只要我高兴,半座城又怎么样?”大少爷坏坏扬起一个笑容,然后拖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心里飞快算了一下,就算是骑快马,来回也要一个时辰,再加上吃饭的时间……哇塞,那不是要到丑时我才能躺进温暖的被窝?!
我死命扒住门框,头摇得像狂喊,“不去不去!”
段重锦突然拽住我的耳朵,“你是我的小厮吧?也太没规矩了。”
手下的不重,不像在体罚,倒像是情人间的打闹。
我不着痕迹避开,幽幽叹气,“段大庄主……我们不出去,我给你做行吗?”
“你?”惊异的语气。
“不就是糕团小点吗?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孤单一个人可不是白过的,洗衣做饭带孩子,我可是样样精通!在这儿乖乖给我等着!”
说完,我雄赳赳气昂昂,向段重锦私人的小厨房奔去。
半个时辰后,我端着餐盘又杀回来。
“吃!”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啪”把餐盘往八仙小桌上一撂,猛地掀开笼盖,白釉小瓷碟中躺着热气腾腾、小巧玲珑的五色糕团,甜而不腻的清香瞬间弥漫了整室。
段重锦略有些吃惊看着面前的佳肴,“真是你做的?”
“废话,你的大厨们早就梦周公去了!”我咬牙切齿,转身去泡茶。
金陵糕团小点,要配上一壶上好的绿茶,这才是绝对的美味。很久之前,师傅曾这么说过。
段重锦优雅举筷,夹了一小块放在嘴边,慢慢咬下去。
“糯而不粘,香甜松软,满口余香。上品。”
我已经困得开始头痛,也无力理他的评价。给他沏了茶,就趴倒在桌子上装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推我。
段重锦让人抓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身油烟,快去洗干净。”
我不耐烦挥手,“让我睡,不然杀了你。”
然而,我义正词严的要求完全被漠视,直接被他拽着后领拖向浴室。
“段重锦~~~~~你饶了我吧~~~~让我睡觉吧~~~~~~”
哀号声,在寂静的夜晚,久久回荡。
第十一章 侯门似海
我生平最恨的事情,就是被人扰了春秋大梦。
所以当我被从温暖的被窝中拖出去的时候,我差一点痛下杀手。
“小颜!你快点给我起来!你死到临头了还睡!”和我较为熟识的下人小书,拎着我的衣领吼道。
我睁开迷茫的眼睛,下意识开始穿他塞给我的衣服。“出什么事……啊(呵欠)……?”
“表二小姐、三小姐兴师问罪!”小书唾沫星乱飞继续吼。
什么表姐啊……迷茫……
我刚穿好衣服,仍然披头散发时,从门外气势汹汹走进来两个老太太,(小蓝:人家勉强也就是个大妈,就算你没睡醒,眼也不能花成这样,多伤人家大妈的心呐。),二话不说,驾着我就往外拖。我顿时想到了《环珠格格》里的容嬷嬷桂嬷嬷。
因为实在很困懒得走,我就被她们像抹布一样拖着,一路翻山越岭,过了花园过水榭,最后到了一处宽敞的院子里。我路上不住感叹,原来重华山庄这么大,搞得像森林公园一样。
被扔到汉白玉的硬实地板上,我晕头转向抬头,只见两个穿着奢侈华贵,身配璎珞珠玑的女子坐在宫伞下,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聊天。
暗想,这大阴天没太阳,你们打着遮阳伞,多浪费资源。
我站稳,慢慢打了个呵欠。不料,此举激怒了一个坐着的小姑娘,她娇声娇气说,“这奴才,真懂规矩。”从年龄看,这应该是三小姐。
我还没说话,膝盖后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见了主子还不下跪!”“伪容嬷嬷”说。
我反正也嫌站着累,于是顺势跪下去,然后不卑不亢,口齿清晰说,“两位主子万福,小人给主子请安。”
“你,把头抬起来。”坐在一边的表二小姐突然发话。
我依言不情不愿抬头。暗暗不爽:你让我抬头,我可怎么睡觉。
“三妹,你看这就是那迷惑了大哥的狐狸精。要不是今早魏掌门登门,把事情前因后果给咱们说了一遍,咱们还不知道这重华山庄还住了这么个厉害人物。”表二小姐说话时抑扬顿挫,阴阳怪气。(小蓝滴语文老师:大家表学这孩子乱用成语。)
“咦,还真是与段无欲有几分相似。”三小姐眨眨眼,一副天真的模样,嘴里的话却无比恶毒,“旧的那个才死了没多久,又来了个新麻烦。”
我突然开始同情段无欲,原来你是像林黛玉一样被活活排挤死的……进而,我又开始同情段重锦,原来你没夫人没小妾连个情人都没有的原因不是你性冷感,而是你家家教太严。啊,兄弟,你的恋爱之路,希望仍然渺茫……前途仍然坎坷……
“自古以来,以色事人的家伙总是没有好下场。你不要指望自己是龙阳君,因为大哥绝对不会是那个昏庸的魏王。用不了多久,你被玩腻时,下场会怎样,你不会想不到吧,我看你倒不如识相一点……”
那个表二小姐仍然喋喋不休讲个没完,我已经困神袭来,意识渐渐模糊。
然后后背被人踩了一脚,我扑倒在地上。迷糊睁开眼,擦擦嘴角的口水,爬起来。然后看到表二小姐变成茄子色的脸。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这位端庄的淑女,怒发冲冠了。
我皱眉,心情极端不爽,“开批斗会批斗我呗,还能干嘛?”
于是乎,这位淑女翘着的兰花指剧烈颤抖起来。
“不要以为你是管秋送的,我们就不敢对你怎么样!来人啊,家法伺候!”
我揉揉眼睛,那时候杀意已起。顿时,天地变色,阴风怒吼,风沙扬空。
扰本大爷睡觉者,杀无赦,斩立决,死刑立即执行。
就在我出手前的一霎那。
“等一下。”一个清冷女声响起。
段秋凉一身素衣曳地,迤迤然走过来。她全然不施粉黛,却是清水出芙蓉,美得清净自然。
“大姐。”三小姐和表二小姐起身相迎。
段秋凉淡淡点头,眼神中有一丝责备。
“大姐,这奴才太不识礼数,我们正要给他一点教训。”三小姐轻轻说,声音里带着点委屈,让人觉得,无论她做错什么都是应该被宽容的。
段秋凉低头看了我一眼,声音不大但是带着不可违抗的气势,“规矩可以慢慢教,何必大动干戈。这人毕竟是管老板送的人,做得太过分了不好。”
“可是,这人对我们出言不逊,若不给点教训,他以后不是要无法无天了?”表二小姐愤愤道。
“那这样吧,家法就免了,让他在这里跪着自省吧。”
我本来是挺高兴的,想着总算碰到个讲理的人,但是听到这一句我不禁哀号,你还不如打我一顿然后让我去睡觉呢……跪着睡很累啊,我老人家万一烙下个腰椎间盘突出可怎么办!
表二小姐和三小姐见事情已经无可扭转,于是抛给我一连串鄙视记恨的眼神,扭着小蛮腰走了。
段秋凉却没走,她屏退了下人,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你姓颜,无名。金陵人士,是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几年前流落江湖,被天雅坊收留。我们查了你祖上三代,查了一切与你有关的人和事。所有迹象都表明你的身份是真实的。”
征婚啊还是相亲啊?调查这么细。
段秋凉这个冰山美人突然笑了,如微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你的神态总是这样生动吗?心里在想什么全写在了脸上。”
那是因为我很懒,懒得隐藏。
我对她无所谓笑笑,不作回答。
“你很像一个人……”段秋凉突然说,然后,目光中有悲哀怀念的神色一闪而过。
“段无欲吗?”我指指自己的脸。
段秋凉苦笑摇头,“不。你虽然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她寂寞,你高傲;她哀婉,你疏狂。”
我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那一日,你抚琴时,样子像极了我的父亲——段非墨。重锦正是因为这,才留你在身边。”段秋凉顿了一下,目光复杂看着我,“重锦说,不仅是这样,你冲茶高雅的手法,写字舒豪的字体甚至是吃点心的习惯,都与家父极其相似。”
心脏重重收缩了一下,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原来,在不曾注意的岁月中,我已经沾染了那人身上太多的习惯、气味、风采。它们深深烙印在血液中,无论岁月如何风化,都无法将它们抹去。
“你究竟是谁。”段秋凉直视我的眼睛,轻声问。
我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苦笑。“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小人金陵无名颜氏,何德何能和段老前辈扯上关系,想必是段庄主与段大小姐您思父心切……”
段秋凉见我不愿意多说,没有逼迫,只是沉沉叹了口气。“你很复杂,但是我却没有理由得对你放心。你在重锦身边,我信得过。希望,这次我没有错。”
段秋凉说完,起身离开,从容如流水浮云。
我怔了一下,开始佩服眼前这个沉静如雪的女子。她美丽,内敛,并且智慧。可惜在这样的时代,身为一个女儿身,没有书剑天下、指点江山的机会。
第十二章 香衾缠绵
我一直跪着,面对这空荡的大院,独自一人。从清晨一直到晌午。天一直阴沉沉的,风狂乱穿过我的发丝,把它们吹得张牙舞爪。
我因为段秋凉最后那番话,再也睡不着。
记忆在心脏的最底层翻涌,奋力挣扎着想要从埋葬它们的墓穴中破土而出。
师傅,不要让我再想起来好吗?那些会让我后悔、自责、眷恋、软弱、心痛的日日夜夜。那些,你温柔唤我,寒儿的日日夜夜。
为了忘记,我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名字。
“啪。”
冰冷的雨滴,在面前的汉白玉地砖上溅起破碎的水花。
然后,措手不及,雨水就泛滥了般倾泻而下。世界仿佛静了音,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哗——哗——”充斥了耳畔。
我低下头,任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长发滑进衣领。
好累。不想再思考下去。
我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不会害怕空虚和寂寞了吧……
——————————————————————————————
段重锦在傍晚回到重华山庄。刚一下马车就被门口焦急等待的小书迎上。
小书为段重锦撑着伞,急急说,“庄主……大事不好!”
段重锦听着小书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连寝宫都顾不上回,一路疾行到了颜广寒罚跪的大院。
昏黄的光线下,那人倒在一片滂沱的雨水中。身体清瘦的线条在湿透的单衣下显现无余,那如同海藻一般散乱的长发紧贴着苍白的脸,现在的他脆弱苍白的仿佛要随时消失在空气中。那一瞬间,段重锦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恐慌如有一天,身边不再有这个人絮絮叨叨、吵吵闹闹。
段重锦毫不犹豫解下披风,把已经晕过去的颜广寒裹住,然后横抱起来。
小书举着竹骨丝绸伞紧跟着段重锦,心中暗自忖度,自己伺候庄主多年,也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莫非,那些流言是真的?
———————————————————————————————
我只觉得好冷,冷得麻木而疼痛。
身体触碰到温暖的那一霎那,我不由自主想要贴近它,抓住它。
我蜷缩起身体,想着,就这一次也好,让我允许自己的软弱。
很久之后,我才有力气张开眼睛,头昏昏沉沉得疼。
幽暗而暧昧的烛光在天丝纱帐外忽明忽灭。
我眨了眨眼睛,打呵欠。背后有让人舒适的温度,所以我翻了个身,拱进去接着睡。
然后,淡淡的龙涎香沁了满面。
我忽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