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秋:切,我是怕丢脸。所以先溜一步。)
我垂首,缓步从厅堂的最边缘,穿过无数宾客讶异的目光交织成的网,走至厅室最耀眼的中心。
屈膝行礼,“小人见过段庄主。”
“抬头。”那人有低沉而迷人的嗓音。
我慢慢抬头,然后慢慢抬眼。目光与他的不期而遇。
眼前人玉冠博带,一张清逸绝俗的容颜温润如玉,眉宇之间气度高华,带着独有的英气。
那一刻,我失了神,差一点呢喃出声。非墨。
这个人像极了我的师傅。
斜飞如剑的眉,秀挺的鼻梁,秋星寒潭般的眸子,线条干净利落的下巴。
我以为,再次见到这张面容,我会歇斯底里地哭出来,会将那张保持微笑着的面具生生撕裂,告诉他,我还是好寂寞,好无措,好后悔。
但是,我没有。我静静看着那张与段非墨极其相似的脸,微微扬了嘴角。
也许,在大漠漫天弥漫的风沙中,那些曾经日夜流血的伤口,在悄悄愈合。也许,师傅,我真的在努力践行你最后的嘱托,好好的活。
段重锦眼中的愕然一闪而过,“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颜,无名。”
“无名?”
“是。别人都喊我,小颜。”
段重锦手撑着下巴,眸子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怀里抱琴,何不演奏一曲?”
我没有回答,只是坦然自若盘腿坐下,横琴于膝上。宽袖轻摆,手扶七弦。
官、商、角、徵、羽在厅堂中飞扬开来,升腾至那幽寂的夜的最深处。
琴声美而不艳、哀而不伤。温润调畅,立声孤秀。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
所有人都痴了,在这飘渺低徊的悠悠琴声中,在那碧衣青年魅惑天下的如波眼神中,在他青葱玉指拢、抹、挑、轮大开大阖的指法舞蹈中。
段重锦一直撑着下巴安静欣赏,目光却渐渐变得复杂。
我收手。袅袅余音仍然在弦上幽幽震颤。
段重锦点头,轻笑,如同春日最柔和的风拂面而过。
“管老板真是送了一件好礼物。”
我低眉敛眉,欠身一拜,退下。
从那一天起,我被管秋卖给段重锦当小厮,我的人生,从此翻开了熠熠闪光的新一页……
第八章 楼外楼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暖宵阁,段重锦的书房,与他的寝宫只有一墙之隔。
两层的黑瓦白墙小建筑,小院里横斜着几株湘妃竹,斑驳的疏影映进纸窗,在画屏上轻柔摇摆。鹤菊香炉中,一缕青烟缓缓上升,在半空中堆叠出妖娆的烟雾。
我坐在窗边,段重锦坐在外室的软榻上看着文书。
我正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践行着我身为一个小厮的本职工作,“尽心尽力”伺候这位庄主大人。
段重锦飞快翻阅堆积成山的文书,同时还注意着珠帘对面人的一举一动。与那人虽然是隔着百叶竹帘,但是若隐若现间,更增添了几分情致。
他跪坐在矮榻上,手边放着最上等的漆器茶具。他用镊子镊起一小块茶饼,放在碗中细细研磨,发出细小清脆的碎裂声。
然后,他优雅用铜瓢舀起釜中的沸水,一下下高高撩起再落下,动作从容而高贵。
而后直接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他煮茶火候掌握得极好,水是微沸初漾,这时点茶正是最佳时机。
我端起青花瓷茶盘,从蒲团上站起来,拨开珠帘走出去。把茶递给段重锦,“喝茶。”
“很烫。”头也不抬地回答。
耍大牌?!我转身走回去,“那就别喝了。”
段重锦放下文书,笑了,“好好,我喝还不行吗?真不知道管秋怎么会把你这样,脾气这么臭的人送来给我当小厮,难道是存心要和重华山庄结仇?”
“段庄主,其实我本来是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但是,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人急了会变态。你整天把我关在这个小院子里,不许我踏出你势力范围一步,你说我能不人格扭曲吗?”我把茶盏往紫檀茶几上一拍,用宽大的袖子开始呼哧呼哧扇风。
“在这里不好么?整日清闲安逸,无俗事烦恼。”
我翻白眼,“你不觉得整天吃吃喝喝睡睡的生活,和猪没差吗?时间就是金钱,你没听说过吗?你让我在无形中损失了多少资产!”
段重锦浅浅勾了下嘴角,扔了一册书卷给我,“第三章替我誊写一份。”
我一只手接住书,把茶盏递给他,“快喝,什么毛病,喝茶还要冷的。”然后走到书桌后开始帮他抄文书。
镇纸下的泛黄宣纸上,柔软的笔尖流淌而过,留下英挺隽秀的字迹。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走笔如飞。
忽然,我以为自己幻听了。
“要不,晚上带你去楼外楼吧。”
我掏耳朵,“我没听错吧?”
段重锦扬了一下眉毛,“若你不想,就算了。”
我哀号一声,“天地良心!我去啊!皇天保佑,你终于良心发现了,我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段重锦浅笑着摇摇头,继续低头看他的文书了。
如您所见,我和段重锦的关系诡异如斯,并且朝着更加诡异的方向不断发展着。主不像主,仆不像仆。开始的两天,我试着给他端茶送水揉肩垂腰,可是,要知道本少爷散漫自由惯了,长这么大还没看过人脸色(小蓝:谁有那个熊胆给您脸色看哪……),所以第三天我就拍桌子不干了,而且开始对段重锦爱理不理,恶语相向。不知道段重锦是天生的好脾气还是他不想得罪了管秋,只是淡淡一笑,就让我只要为他煮煮茶,弹弹琴,下下棋。一切下人做的事我都不用再碰,吃穿用度,都与庶出的公子一个档次。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却和坐牢无异,因为段大庄主把我带回来的第一天就说了:要呆在我能看得见你的地方,不许踏出他的寝宫一步。
我和段重锦到达“楼外楼”时,时间尚早。楼外楼高有三层,一楼大厅,其余楼层为环状,都可以看到一楼的情景。
小二一看见段重锦,立刻十二万分殷勤跑过来,“这位爷,您今个可是来对了,正巧有王城有名的戏班子登台。”
我看了段重锦一眼。原来是带我出来看戏,可惜,戏曲这种艺术太高雅了,我实在欣赏不了……于是,幽怨叹气……
“给我找个僻静点的小间。”段重锦说。我很配合地拿出点碎银子扔给小二。
小二点头哈腰,引着我们上了三楼一个小间。小间与外界由屏风和一道珠帘挡住,中间摆着青竹小几和两对蒲团。
段重锦前脚还没迈进小间,就有一个江湖打扮的人噔噔噔跑过来,谄媚笑着说,“白马帮周帮主想请您赏个脸,您看……”
段重锦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小颜,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我毫不在意挥手,“去吧去吧。”
自己径直走进小室坐下。
“公子,喝点什么茶?”
“一壶极品的安溪铁观音。”我看都没看,就又丢出一锭大银子。烧钱的感觉就是好,尤其是不烧自己的钱。
没坐多时,就听帘外响动。
“茶?”一个粗鲁带着醉意的的声音响起,随即是杯壶清脆的碎裂声。
“客、客人,您别……”声音只响到一半然后就变成了惨叫。
珠帘被人掀开,一个面容龌龊的大汉靠在门口,“哎呦,多标志一美人啊。怎么来逛酒楼只喝茶,来,陪陪我家公子喝酒。”
OHMYGOD,强抢民男这种事,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本少爷撞见了。
OMG,没想到本少爷有生之年还会碰到敢抢我的人。
我表面依然平静,冷冷问,“你家公子?谁?”
大汉跌跌撞撞走进来,站在我面前,满身的酒气让我差一点一冲动把他一巴掌扇飞。“说出来吓死你!我家公子是八卦门门主的二公子!”
切,你们八卦祖师爷唐羿见了我还不得乖乖喊声大哥。
我冷笑,“不好意思,没听说过,我更没吓死。”
门外突然传出另外一个声音,十分轻佻,一听就知道是个世家子弟。“庞光!让你带个人这么慢!没用的东西!”
听到“膀胱”这个名字时,我稍微愣了一下,转念又想他们也没有这方面科学知识,这事只能我一个人偷着乐了……
“莫非是这小倌太正,那小子先把持不住了吧!”又一声音响起,惹得一阵哄笑。
人还不少,而且都很欠揍。我有点纠结了……
要是平时,我打个喷嚏都能把他们吹到天安门去,问题是,我不能再段重锦面前暴露自己的武功。
我拨开那大汉的手,径自站起来,“门外那位公子,不如你自己进来。”
“少爷,还是你有魅力啊!小公子都自己邀请你了!”
于是乎,这位大众脸,在我眼中一片模糊,却幻想自己玉树临风的二少爷,大摇大摆掀帘子进去,看见我立马抛出一个令我胃部急剧抽出的傻笑。
第九章 英雄救美
我深呼吸,默念,我要忍我要忍。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啊,本人姓魏,字生津。公子称呼我魏生津即可。”
我嘴角抽抽,咳嗽了一声,回味无穷似的笑着重复道,“魏生津,好名字。”
魏某人也颇为得意,又道,“在等人吧?既然他还没到,不如先陪我喝两盅?”说完,手就不安分得过来搂我的腰。
然而下一秒他就惨叫一声,捂着手后退。我趁势抬腿踢他一脚,把他踢倒在走廊里。然后大步踩着他的尸体出了隔间。
这一切发生太快,再加上那位公子的手下都喝得醉醺醺的,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魏生津从地上爬起来,惊恐捂着流血的手,仔细一瞧,才发现手上一个黑洞,正在汩汩冒血。
“竟敢伤了少爷!小贱人!”壮汉吼了一声,卷袖子冲上来。
天地良心!你们这帮不知好歹的,你们今天撞大运,老子不跟你们计较……
我不打,我闪总行了吧。
身体轻巧闪避,大汉追了半天,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
我敛去四肢百骸的内力,每一次都是假装堪堪躲过。
“段重锦!救命啊!!”我突然跳到栏杆边,嘶声裂肺大吼了一句,全楼的人都把目光“唰”射过来。
“废了那个贱货!”魏生津捂着被我用簪子扎穿了的手,鼻涕眼泪齐飞叫道。
然后是摔杯子砸碗的声音,壮汉居然卸了桌子,似乎是想将我乱棒打死。
楼外楼所有的客人都止了声,原本是当作好戏看的,现在也明白要出人命了。
眼看着棒子就捂上来,我狼狈躲闪,但是渐渐被逼得没了退路。我正在纠结无比想着要不要用轻功,却见眼前的一个大汉却被人一脚踢飞,自己也被轻柔一带,落进一个结实有力的胸怀。
“谁说他等的人没来?”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带着浅浅笑意。
我抬头,看到那人英俊得人神共愤的脸,却皱起眉头。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段重锦仍然圈着我,顺便踢起一个椅子,砸倒冲过来的一人。
段重锦几下解决掉那群乌合之众,头也不转一下,仍然微笑看着我,“还是呆在我身边比较安全吧?”
这时,那个躺在地上的门主少爷不合时宜的吼起来,“我已经派人通知我爹了!他马上就来!你们就等着死吧!”
段重锦不着痕迹蹙眉,把一个不能动弹的大汉一脚踢到魏生津身上,让他“呜呜”叫着,不能出声。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温柔似水地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一阵恶寒,没有开口,只是阴着脸指指他搭在我肩上的手。
段重锦轻轻放开,“刚才被人叫做小倌也没见你这么生气。”
“你原来一早就知道有人调戏我啊?”我冷笑了一下,“站在一边看好戏很有意思么?”
想试探我武功?哼,也不看看本少爷我是什么段数的,武功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试探得出来的吗?!
段重锦没有解释,忽然,他转头向一楼的大堂,一抹犀利在眼中一闪而过。
我想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被他拦住。“可惜,被这些人扫了兴致,我们走吧。”声音里有一丝惋惜。
我对他看见了什么也不是太好奇,所以哼了一声狠狠抛给他一记白眼,踏过一路“尸体”下了楼。
段重锦温柔微笑着跟在我身后,整楼的客人都略带惊异瞧着这风度翩然的两人。“楼外楼”老板听说有人砸场子,带了打手无数在楼下迎着,心想要是不讨回损失这面子不是太挂不住了。然而当他遥遥望见白衣玉冠的男子时,差点腿一软当下坐到地上。那不是他所依仗的重华山庄庄主段重锦本人,又是谁?!
“段……”他擦着额头的汗,硬是扬起一个谄媚的笑容。
“老板,今天在这里坏了你的生意,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虽然说着道歉的话,口气却冷淡。
“这儿的东西,您高兴就随您砸……”已经开始舌头打结,口不择言。
“噢,那倒不必,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癖好。”说着,轻轻扬了一个笑容,“其实来这里,是陪颜公子散散心。”
我还在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怄气,所以一直摆着冰山脸,看着自己的指尖。听到这句话,我抬头,冷冷说,“不过心倒是没散成,气倒是受了不少。”
老板心里那个叫苦啊,背后冷汗哗啦啦地流,只能强笑着鞠躬赔罪。
“算了。我要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楼外楼的客人方才都一片寂静,盯着那两人。明眼的已经看出那是段重锦本人,进而开始猜测这名神秘男子的身份,不少都在感叹,世风日下啊,这洁身自好让人怀疑是不是性冷感的段庄主,都开始找男宠了……
大堂中的一隅,唐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自斟自饮,手指在白瓷杯边轻轻划着圈,一向挂在嘴边的淡笑不知何时隐去,细长凤眸中流转某种复杂的光彩。
第十章 金陵夜寂静
金陵的夜寂静。月悬中空,银辉满地。风过拂袖,暗香盈怀。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在青石板路上留下细碎的脚步声。我喜欢这样的如水凉夜,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我慢慢仰起脸,迎向皎洁的月辉,轻轻深呼吸,“我曾长久在这座城市停留,但是那时候,并没发现,它原来这么美。”
段重锦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怎么?”
“只是突然想说话而已,陪我聊聊怎么样,我现在无条件回答你的问题。”我转头,微笑看着他。
段重锦顿了一下,而后轻笑,“你的身份重华山庄的密探已经查的一清二楚了。”
“哦?是么。”眉毛轻挑,带着一丝狡黠。
“平平常常的身世,一丝不漏到让人咋舌,让人忍不住怀疑。”这话,明明是带着危险的味道,却被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本人对此事毫不在意。
“那么,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你从哪里来?”
我沉默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从没有人问过我,我斟酌了一下遣词用语,说:“我从一个远的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