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厨房的门。
里面某人在做夜宵。
蓦地,身后挂着的柔软的躯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亚、亚古丁?"
"嗯,很好,"懒洋洋的声音缓慢靠近过来,挟带着显而易见的强烈的独占欲,"还记得我叫亚古丁。我以为你早把我给忘到脑后了。"
身上一轻,巴在背后的无尾熊被男人一把提拉起来,瑟曼明目张胆地偷笑。
男人似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就学不乖呢?本来想让你今晚好好睡一觉的......唉,看来你只好等到明天一早再睡了。"
身后传来的把人整个抗上肩的声音,还有某只大头朝下的猫咪张牙舞爪的抗议声,瑟曼没有回头,安之若素地擦着玻璃杯。
"拜托了瑟曼,酒馆就交给你了!"
瑟曼答应了一声,擦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眼角瞥过那消失在楼梯口的两人,他终于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又有些酸楚地苦笑起来。
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说不想念那也是骗人的,可是再怎么羡慕再怎么想念也已然于事无补,他既然已经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就不能自找罪受地再跑回去。
瑟曼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决绝地切断了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联系,然而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期待着那个男人的到来。
潜意识里他等待着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面容憔悴的男人颤抖着向他张开双臂,而他会发出丢人的尖叫,猛地冲到男人的怀里,亲吻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整个敬献上去,喜悦地饮泣着,迎接男人粗壮的凶器将他撕裂--他大胆地幻想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次日,果然直到午后谢尔德才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瑟曼的面前。
瑟曼正无所事事地趴在床上看书,一听见呵欠声就知道是谢尔德又溜来了,他叹了口气,把书放到一边,转过身刚好接住软绵绵地往他怀里倒的银发男人。
只披了一件晨衣的谢尔德迅速掀开棉被缩了进去,敞开的领口轻易可见洁白的胸脯上星星点点的尽是情欲的痕迹。
瑟曼叹了口气,任谢尔德抱上了自己的腰。
"......你来我这里,不怕今晚上又睡不好觉?"
谢尔德调皮地冲他眨巴眨巴眼睛,笑起来狡猾得像只狐狸。
"不怕。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把那个大混蛋一个人留在酒馆里,咱俩玩够了再回来。"
凝视着那双星辰般璀璨的蓝眸,瑟曼终究没能学会拒绝谢尔德,更何况他提出的是如此具有诱惑性的建议。
"......我没意见。"他说,淡水色的薄唇微微翘起一个美好的弧度,"不过你确定你‘那里'没问题吗?"
谢尔德一楞,很快嘿嘿地笑了起来,凑过来亲了口那让人食指大动的淡水色嘴唇。
"我就喜欢你一脸正经地说一些粉暧昧又粉色情的话。"
于是瑟曼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一向不肯苟同这个银发男人那过于"独特"的欣赏力,所有对他的夸奖都有可能令他忍无可忍地几近抓狂。
"唔,好吧,不逗你了。我们出发吧--马上你就可以知道我‘那里'有没有问题了。"
谢尔德眨眨眼,伸了个懒腰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尽管其间因为难免扯痛了某个部位而龇牙咧嘴地倒抽了口气,不过瑟曼仍觉得谢尔德的恢复力是值得佩服的--这样想着的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在某次激烈地持续了大半夜的情事过后一早便拖着行李开始长途跋涉的经历,那样叫人惊叹的恢复力(或者该称之为意志力更为妥当一些)丝毫不亚于他的"皇帝陛下"。
"啊,对了。"
正要回房换身衣服的谢尔德刚窜到门口却又想起什么而回过头提醒瑟曼:
"记得多穿点哟。"
瑟曼不明所以地望了过去。
谢尔德则冲他嫣然一笑。
"夜晚的海边可是冷得要命呢。"
一路上磨磨蹭蹭,两个人走到海边已经时近黄昏。
火红的太阳渐渐西沉,染得大半个天空血一般殷红,远处的海面更是红光一片。海风迎面拂来,带过一阵海洋特有的鲜腥味道。
瑟曼贪婪地深吸一大口气,尽力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海。所感受到的震撼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海涛波浪滚滚,使尽全力一般拍卷着岸滩。夕阳西沉,一点一点在海角天涯失去踪影。阴暗的深蓝色逐渐笼罩着整片整片的海洋。
谢尔德揽过他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要带他去吃顿新鲜的。瑟曼有些迟疑,他吃过快马加鞭送来皇宫的昂贵的鲸鱼肉,比起眼前波澜壮阔的大海,他实在无法对谢尔德口中所说的"新鲜的"产生兴趣。
"好啦,等吃饱了我们再来看海,放心吧,她又没长腿,跑不掉的。"
谢尔德打趣着他,而他--仍然拒绝不了这个美丽的银发男人。
瑟曼被拉进一户渔民家里的时候,依旧紧抿着他那淡水色的薄唇,很勉强地向热情好客的主人抱以微笑。
倒是谢尔德的表现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没有嫌弃陋室的肮脏,反而亲近地和主人话起了家常,并且自告奋勇地卷起袖子帮女主人煮菜。弄得瑟曼没办法,只好也跟在他的身边,颇为无奈地蹲下去,开始不断地往炉灶里添火。
吃饭时用的是老旧的铁碗--那粗鄙的大海碗甚至还比不上皇宫里喂猪的食槽,就连战争时期瑟曼也没拿过这么......呃,不卫生的碗吃东西,他不由得有些迟疑,虽然那碗里的海鲜看上去每一样都叫他垂涎欲滴的......
谢尔德一点儿也不客气,直接上手就抓了只琵琶虾开始剥,瞧得一旁的瑟曼目瞪口呆,而他自己却压根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仍一个劲地催促瑟曼。
"快点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喂喂,瑟曼,别跟我说你怕麻烦?小懒鬼,我连自个儿都顾不上了,我可帮不了你!"
女主人在一旁抿着嘴笑,她男人也嘿嘿地笑了两声。
"小伙子,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里,甭客气,嫌麻烦的话--要不让我媳妇儿帮你剥?"
瑟曼被他说的微微红了脸,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赶忙伸手抓起只肥肥的螃蟹,咬着牙一使劲,撅下了它的一条腿。
谢尔德呵呵的笑着,得意洋洋地冲瑟曼一挑眉。
"好吃吧!"
瑟曼正塞了满嘴的螃蟹肉,张不开口,只是连连地点头。
"这里的海鲜啊,只要加点醋姜盐,哪怕就是清煮了吃,也香得能叫你恨不得一口咬了舌头下去。和在宫......呃,和以前吃到的不一样,这是真正的新鲜......不像以前,死气沉沉的,吃下去满口都是腐败的味道......唉,从来在那里我都没有食欲......"
谢尔德抚着手边缺了个口的粗瓷酒杯,想到了什么似的神色有些怃然,不过很快他又笑了起来,端起酒杯,绕过缺口抿了口酒,劣质白酒那辛辣刺鼻的味道就算是尝过多次的现在也不禁令他难受的缩起脖子,咋了咋舌。
"......好酒!"
最后他赞叹道,并微笑着冲主人家举杯示意。
瑟曼怔楞地望向他,含在嘴里的蟹肉好半天才想起了咀嚼。
夜幕早已降临,海际天边都是大片大片阴暗浓稠的深蓝。云雾并不厚重,清亮的月在黑幕的衬托下隐约发白,在大地上洒落了几分光明。
波涛反射着幽幽的星光,一片几近深墨色的海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海洋附近所特有的鲜腥的味道随风起舞,不停地撩拨着嗅觉,迅速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海涛的汹涌声波在耳边如雷炸响,却越发衬得深夜的海边是如此的万籁俱寂。
如果说黄昏的大海回肠荡气,那么入夜的海洋则难免透露出几分不留神就会将人吞噬掉的恐惧。
即便是出入血肉横飞的战场也无法使之脸色稍变,然而面对一望无际汹涌的海涛,那黑沉沉的暗色竟然令瑟曼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的恐慌。
太壮阔的大海,同时也是太残酷的大海、太无情的大海。
没有弱点,没有漏洞,一切都是那么的浑然天成,与之相比,生命,乃至因生命而生而亡的一切,都显得是如此渺小并且脆弱。
"......那是因为你太寂寞了。"
一直站在他身侧的谢尔德忍不住伸手搂住他微微颤抖的单薄身子,软腻而又带有一丝慵懒意味的嗓音柔和地响起,这让他稍稍放松了些,然而那柔美的声音下一刻却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几乎划破了他的耳膜。
"天哪,瑟曼!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多穿些衣服再出来的,你竟然就给我穿了这么一丁点!?"
瑟曼不好意思地偷偷吐了下舌头。
"......抱歉,我以为穿件长袖衬衫就可以了。"毕竟是夏天了嘛!
"笨蛋!"
不解气地骂了一句,他顺手抖开挂在他小臂上的灰色长袍--他特意带出来的备用衣物,冲瑟曼一瞪眼,故意恶狠狠地吼他:
"还不快滚进来。"
瑟曼乖乖地缩了进去,谢尔德顺势揽着他的腰往后一倒,两个人就这样仰面摔到了还算软乎的沙滩上,宽大的灰色长袍像一座小帐篷,刚好把他们俩裹在了里面。在沙滩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半搂着瑟曼,谢尔德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暖和了吧?多亏我思虑周全,这可是我偷拿亚古丁的外袍呢,不然哪能这么大的罩住咱俩!"
抱住谢尔德的腰,瑟曼不由微微一笑。说真的,比起挡风的长袍,谢尔德给予他的体温才更能使他的全身暖和过来呢。这样想着,他又往谢尔德怀里凑了凑。
谢尔德眉毛一扬,有些讶异地打趣道:"......前两天还说你快成豹子了,怎么现在又变回小猫了?"
瑟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实在想孩子气的抗议,明明他是个堂堂男子汉,豹子倒还好,小猫小猫地形容,多损害他的光辉形象啊!
谢尔德好笑地点了下他的鼻头。
"瑟曼,你发现没有?"
瑟曼拿疑惑的眼神瞟过去,"发现什么?"
"你变了好多。变得会笑了,而且还学会了翻白眼--以前的你根本不屑于这种粗俗的举止的。"
"......"
瑟曼没吭声,他表情木木地隐约有些发怔。
其实他应该觉得伤心的,尤其在他因此而联想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涌上心头的应该是凄凉的酸楚才对,可是当他面对着谢尔德正经得过了头的神情,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直往谢尔德的怀里窝。
"拜托......拜托别那么一脸严肃地望着我,我不行了......哈......"
他抱着肚子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可仍旧怎么也止不住笑。
谢尔德几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温柔地环上他的肩膀,不住地吻着他的发丝,刚到卢卡镇的时候干枯的头发调养到现在已经恢复了原先的黑亮,柔顺的散发了淡淡薄荷般清新的味道,他不住地亲吻着,直到怀里的黑发人儿渐渐平静下来。
安静了一会儿,在一波一波拍卷着岸滩的浪淘声里,他听到瑟曼幽幽地叹了口气。
"......谢尔德,任何一个贵族跟平民呆久了都会变的,只不过我是故意让自己变得更多、更明显的。"
只可惜那个男人全然没有注意到。瑟曼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眼帘。
"......这样、这样的我一定愚蠢的不得了吧,我竟然试着想要溶入平民当中......很愚蠢是不是?"
瑟曼的叹息顿了顿,没一会儿却尖叫着发出了一声抱怨:
"......哎哟,见鬼的你干吗咬我!"
突如其来的疼痛,将瑟曼从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一下子拽了出来,他捂住被咬到的耳垂,一脸莫名其妙地望向那个罪魁祸首。
谢尔德却秀眉一挑,一双艳丽的凤目恶狠狠地朝他瞪了过去,张口就骂:
"小混蛋,你敢说我愚蠢!?"
"啊?"
瑟曼越发地莫名其妙起来。
"你是瞎了吗瑟曼,别告诉我你没看见我成天跟一群没格调没品味没长相的粗人打交道?几年前谁能想到整个克洛希大陆最尊贵的皇帝竟然会跑到偏远的小镇上干这些伺候人的琐碎事儿?甚至还被那群无知的愚民当作女人看待!"
谢尔德咬牙切齿地盯着瑟曼。
"......朕的冯菲力德大公,你只不过是‘试图'而已,而我却已经将之附诸实际了!你认为这很愚蠢吗?哦,是的,也许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我宁愿每天调酒给这些有眼无珠的平民喝也不想再回去跟那帮不是一个劲地说着‘臣惶恐'就是‘陛下英明'的虚伪的大臣们打交道了!所以--赶快给我停止你的自怨自艾!瑟曼,克洛希大陆上愚蠢的不只你跟我--明明被狠毒的爱人一刀捅进胸口偏偏还死心不改地说什么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从你身边扯离,那家伙才愚蠢的厉害呢!"
海蓝的眼瞳蒙上了一层雾气,每次一激动,腰腹间的那道几乎要了他的性命的狭长伤痕都会隐隐地疼痛起来,谢尔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平复刚刚过分激动的心情。
瑟曼呆呆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疼痛很快过去,谢尔德稍稍松了口气,冲似乎被吓坏了的瑟曼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放缓了语速又说:
"瑟曼,我不服气,为什么他们平民做的到而我们贵族就做不到呢?明明咱们从小就受到比他们良好得多的教育啊,为什么他们可以活得阳光灿烂敢爱敢恨而我们就只能窝缩在自我的世界里只看得到在乎的人?!我不服气。于是我告诉自己我要重新再活一遍。阿尔戈......"
听到这个名字,瑟曼咬着牙控制住自己下意识的颤栗,谢尔德的眼中闪过混合着怜惜与赞赏的光芒,他继续说:
"阿尔戈一刀杀死了奥芬埃西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而谢尔德却活了下来--我将之视为‘重生'。为此我抛开了一切,我的姓氏,我的家园,我曾经享受过的荣华富贵......现在我的身边只有亚古丁--但是这已然足够了不是吗!我发誓我要做到一个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一切。"
谢尔德顿了顿,指尖轻柔地托住瑟曼的下巴,蓝与黑交缠凝望。
"还记得你的父亲教过你什么吗?正如我的父亲教给我的那些,每一个纯血贵族必要的课程?"
瑟曼茫然地望着他。并为他的蓝眸中闪烁着的异样的光彩深深着迷。
"是下巴,他们说下巴是一个人--尽管那时候我认为这仅仅是我的父亲在故弄玄虚,瑟曼,我想你了解的,那些老家伙都喜欢玩这一套,让人一头雾水。我曾经很厌恶这些,不过可惜的是,最终这种传统又尽数教给了我们......。好了,话说回来,那么现在--瑟曼,你还能记起你的父亲教给你的那句话吗?"
"......是的。"沉浸到回忆当中的瑟曼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我记得,我的父亲说,下巴是一个人,你的尊严你的骄傲全部凝聚在那里,你要学会如何恰到好处的扬高它,但是--他又说,但是同样也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收起它......"
谢尔德抚着额头轻笑。
"没错,就是那个。以前我们把下巴扬得太美妙了,以至于迎来了战争。而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学会如何收起它--像个普通人那样收起它。嘿,说真的,瑟曼,试试吧,这很有趣,比如吃饭的时候直接上手抓,然后举着缺了口的粗瓷杯喝劣质的白酒--我发觉我越来越能享受其中了。而你,瑟曼......"
听见他提及自己,瑟曼不知所措地抿紧了嘴唇。
"......而你,瑟曼,你说你想要尝试着溶入平民,想要把你的心交给那个男人--拜托,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虽然你没说过可我是无所不知的谢尔德啊,那天在酒馆里你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这个小笨蛋又干了件愚蠢的事......嗯,当然,我并不是指你的这种想法,我是说--瑟曼,你口口声声说要把心交给他,可是,我猜,你到现在也没有对你的他说过任何一句带有‘爱'字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