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是恨他的吧,恨到不惜自残身体,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如果我直接告诉他刘七就是柳思京,你们怎么可能有这几个月的平静相处?」
听到柳思京三个字,刘七身体微微震了下,半侧着头:「其实,刘七就是刘七,柳思京早死了,不是吗?」
简西山笑得有些狡诈,「是吗?那你为什么故意让庄主发现坟墓是空的呢?你为什么要提醒庄主你可能没死呢?」
刘七,或者说柳思京又是苦笑一声:「难道我就该看着他高高兴兴地自杀?」
「你心软了。」简西山言辞锐利,「这些日子,你看着他,陪着他,因为他的痛苦,你心软了。」
柳思京垂下睫毛,盖住眼底神情:「你不告诉他我是柳思京,就是为了这目的?」
「他对你的痴恋已经深入骨髓,但你对他的恨意,似乎也是刻骨。如果不是让你站在局外好好看看他的痛苦,听听他的心意,你和他,依然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简西山道,脸上再无笑容,而是一种极深的怜悯。
「这两年,甚至连着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都算上,我看够了他的痛苦。明明恨不得马上死去,却要一天一天地熬着,一点希望都没有。」
「柳公子,我知道以前他错得很厉害,他给你带来很大痛苦……可是在让你痛苦的时候,他自己是承受了更多,只是不肯让你知道。就是下刻骨铭心之毒,他也是把稍微轻一些的刻骨给你……」
「那我倒该感谢他喽?幸好他没给我下铭心,否则我早该死路边上了。」柳思京最听不得这种话,冷笑道。
简西山苦笑摇头,「我不是这意思……话说,你血里的刻骨毒并没有除去,为什么你身上毒性并不发作?还有你的脸怎么弄的?我看过,不是易容术。」
「我逃出去之后,遇到了鬼医。」柳思京淡淡道:「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也没有办法解毒。他问我肯不肯冒险试一试,我同意了。于是他把我手骨脚骨弄碎,据说从里面抽了什么出来。然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毒性发作了。」
简西山打了个寒颤,「你是说鬼医才子都?那个『不死人』名医?」
不死人的意思是,反正交到他手里的病人不会死,至于会不会缺胳膊少腿,或者一辈子醒不过来,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柳思京点头,「我几乎被他活生生剥下一层皮,拆掉所有骨头,鬼医就给我用了些药,让我愈合得好一些。我脸上的伤是有一次刻骨发作,我神志不清自己弄的。鬼医说反正我这张脸也毁了,不如他拿来玩一玩,就给我弄成这样。」
「你说你们,这又是何苦来着。」简西山重重叹息,「柳公子,你也受了许多苦,庄主他也不曾过得幸福。既然现在已经不是那么憎恨,不如重新开始吧?」
「你在临走之前还想着给庄主留药,可见你已经心软。庄主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你的血,而是你这个人。」
柳思京扬眉,「我是心软,我也觉得他可怜,但我并不想让『柳思京』再和他有所接触。我可以定期让人给你送药,你骗他服下就好。但我不会留在这里面对他,我会到你们找不到的地方,过我自己的日子。这一次相遇,不过是巧合而已。」
简西山叹一口气,拿出一把小刀,「我不会武,拦不住你,也罢,你留下些血,我会骗他服下的。」
柳思京接过刀子,亮闪闪的刃对着手腕,便要割下去。
「不要!」窗下傻了许久的人一个激灵,大喊一声,冲进房内,抓住刀子。
韩昶一双眼紧紧盯着柳思京,生怕少看一眼,人就走了。他完全没注意力道,刀刃陷入手心,血流了出来,韩昶只觉一阵眩晕。
简西山连忙往他嘴里塞了一丸药,「庄主,早知道你会追过来,我就不准备迷药了……」
说完收起刀子,微笑看着这二人。
第八章
柳思京马上明白自己又落进简西山陷阱中,那小刀上已被下了药,自己若用来放血,恐怕会马上昏过去,然后被送到韩昶面前。
可现在也不是什么有利情况,韩昶武功高出他甚多,现在他又身体不便,更不可能打赢。虽然韩昶说过不会再强迫他,但那时候,毕竟他人没有站在韩昶面前。
——其实也是确实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他没有认出来而已。
柳思京抬手摸摸脸颊伤疤,微微自嘲笑笑:韩昶看到现在的自己,搞不好会失望而淡了感情,自己何必这么小心翼翼?
这么想着,柳思京不再尴尬,而是直视傻傻站着的韩昶,微一点头,「庄主。」
韩昶本来一直是傻傻地看着他的,听他这一声,瞳仁忽地紧缩,整个人脸上神情变得极为古怪,嘴唇蠕动数次,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眼里却不由落下泪来。
柳思京是看不得这么个大男人状似无辜地哭成这样子,他稍稍皱眉,正要说什么,却不想他这一动作严重刺激到情绪已经失常到极点的韩昶。
韩昶这时候眼里只有柳思京,对方的一点动作一点表情变化,对他而言都是天崩地裂一般。
起初柳思京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反感,韩昶还能保持平静。但现在柳思京脸上微带了些不悦,韩昶当即恐惧到极点,脑子里绷得紧紧一根弦突地断开来,他想也不想地几步冲上去,扑到柳思京身前,抱着他的腿,开始哭。
柳思京傻了。脑袋里迅速划过韩昶曾说过的话:「要是当初我不是强迫他而是跪下来求他,死命哭着抱着他的腿,也许他就不会生气,也许他会同情我而留在我身边,也许……现在我还可以看到他。你说,如果那么点骄傲就能换来他,该多么值得。」
那时柳思京已经很震撼了,但他总觉得骄傲如韩昶,怎么会当真做出这种事来,多半也只是想想说说而已。
可现在韩昶真的在他身前跪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带给他的震撼,又岂是柳思京之前所能想象到的。
柳思京谈不上心软,可也不怎么硬,何况这阵子和韩昶相处,他心中早没了以前那么深恨意。他受不了当初那样飞扬跋扈的韩昶这么做,伸手试图把人拉起来。
可韩昶这时候脑子里只有抱紧他这一念头,柳思京的动作只会让他更加恐惧,然后把人抱得更紧,身体颤抖得也更厉害。
柳思京无计可施,尴尬看向简西山。
这位简大夫眼底闪过丝黯然,随即笑了:「柳公子,你们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先告辞了。」
「简大夫,韩昶他……」柳思京愕然,试图用韩昶身体和精神状况唤回简西山,对方却轻松一挥手。
「有柳公子在,我很放心。里间有床,庄主哭累了的话,可以让他在那里休息。桌上有水,那边有布巾。」
说完几步,简西山很干脆走出药房,毫不迟疑。
韩昶全副精神都放在柳思京身上,完全不在意简西山是走是留。这个时候的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的思思,活生生的会说话会走路会生气会……恨他的思思。
太久的思念,太久的盼望,韩昶近乎崩溃。若是柳思京这一刻强行把他踢开,或者强行离开他,也许韩昶会因此而疯掉也不一定。
幸好柳思京还没那么狠心,只是半俯下身,伸手抚着他后背,安抚他情绪。韩昶哭得很是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有气无力,抱都抱不紧,只是半瘫在柳思京怀里啜泣。
柳思京完全拿他没办法,轻轻拍着韩昶后背,支撑着他的重量。柳思京毕竟身体不太好,很快累得有些抱不住韩昶了。他迟疑片刻,想到简西山最后留下的话,无奈叹口气,抱着韩昶往里间走。
只要能抱住人,韩昶倒并不在乎柳思京是否移动,还挪着脚步跟柳思京一起走。拖着这么一个累赘,柳思京根本没办法好好上床,只好带着韩昶整个往床上倒。倒上去之后,他活动活动手,才感觉到胳膊的酸麻。
而韩昶还是紧紧抱他,低声哽咽,可怜到了一定程度。
柳思京摸着他后背,「乖,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嗯?」
被他当孩子哄的韩昶没有半分不满,伏在他身上,脑袋还在他胸口蹭几下,「思思,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他声音已经有些哑,说完也不抬头看柳思京,只是紧闭上眼,紧张等着柳思京回答。柳思京不知道怎么回答,迟疑了半天。
韩昶一直没有动静,只是柳思京感觉到自己胸前衣服越发湿了。他微微皱眉,「先睡吧,明天再说。」
韩昶微微点头,算是回答。柳思京感觉到他不停地颤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终是闭上眼,算是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柳思京对韩昶毕竟还有隐隐的提防,何况韩昶流的眼泪几乎可以把他衣服洗一遍了。
到凌晨时分,柳思京醒转过来,想拨开韩昶的爪子下床。哪知道韩昶根本没有睡过去,马上反手死死抓住他,「思思,你……要干什么?」
他声音带着颤抖,柳思京皱眉,「去解手。」
「我陪你——」韩昶想也不想接口道,猛地抬头,却见柳思京一张阴沉的脸,知道他生气了,连忙住口。
「韩昶,你说过不会再强迫我的。」柳思京看着他,冷冷一笑,「我早知道根本不该相信你……」
「不,我不会强迫你……」韩昶和他视线相对,觉得身上一冷,心里生出十分恐惧,不觉放开手,「思思,我不会再强迫你,永远不会……」
手慢慢放下,落到床上,韩昶紧紧抓住被子,手指陷进被面中。全身力气都用来控制这双手。
不能抬起去抓柳思京,不能抱着他死活不放手……自己不能再强迫他,不能让他再死一次。
这一生,还能见他活着,已经是邀天之幸。
柳思京见他哭肿的眼和狼藉的脸,刚刚的心狠和怒气又有些消减,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先睡吧。」下床离开。
出去转一圈解个手确实很快,柳思京感觉自己只是去了半刻,回来见韩昶还在床上,保持他刚刚离去的姿势。柳思京走回床边,拍拍他肩膀,「睡吧。」
韩昶手臂颤抖着,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动弹。柳思京虽然略有歉疚,却也不想没原则地不停安慰他,直接一掀被子,躺了回去。
被子在韩昶手里握着,柳思京铺不开。他心下着恼:明明当初是韩昶无理,怎么现在搞得像是自己对不起他一样。
翻来覆去几下,柳思京终于忍不下去了,一翻身起来,把被子抢过来,「韩昶,你睡不睡了?你——」
屋内虽暗,这两人都是练武的,夜视没有问题。柳思京一抢被子,只见被面上斑斑点点,都是红的血。柳思京一惊,伸手抓住韩昶手腕,只见他手指上染着猩红。再仔细看去,他食指中指的指甲竟然都断了,血从指尖流出,把整只手都染得通红。
「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柳思京急切地问,和韩昶四目相对,忽然明白了,「你怕控制不住你自己?」
韩昶看着他,并不作答。
柳思京苦笑,摸摸脸,「韩昶,我如今这样子,到底哪里能吸引你如此?」
韩昶脸上露出极度心疼,想伸手摸摸他脸上伤疤,又是不敢。低下头,声音闷闷传出来:「思思,这天下,只有一个你。」
柳思京噎住了,怔了会儿,终是受不了韩昶血淋淋的指头在眼前晃荡,翻身下床。
韩昶张开嘴发出一个音,马上吞回去,一双手无意识地又抓向被单。
柳思京的手快他一步,抓住他手腕,皱眉道:「我只是去帮你拿药包扎,你至于吗?」
韩昶闭上眼,并不想对柳思京说出心里的恐慌。
此时月光半明,月色照在他脸上,只显得他表情凄楚脸色惨白。柳思京忽然心软,俯身抱了韩昶一下,「我答应你,只要你不逼我,我不会在你反对的情况下离开的。」
韩昶睁大眼睛,眼里有瞬间的迷醉,随即却又带上了些迟疑。
柳思京板起脸来,「怎么?你不信我?」
「你说,会陪着我去找你,可是你今晚要偷跑。」韩昶很利落,指出柳思京的不可信任。
柳思京语塞,片刻后方才道:「那是刘七说的。」
「那柳思京说的,就不会反悔?」韩昶眼睛亮晶晶看着他,问道。
「不会。」柳思京斩钉截铁。
韩昶露出一个非常漂亮甚至有些妖媚的笑,伸手抱他。柳思京被他抱得僵住了,过一会儿方才挣扎,「韩昶,我要去拿药给你包扎伤口……」
韩昶全然不理会,「让它流吧,没事。」
柳思京表情变了下,韩昶连忙放开他,「思思……」
「我不喜欢血腥味。」柳思京道。
韩昶迅速把手收回去,不让柳思京看到上面血迹。
柳思京笑了笑,他看不到自己表情,也不知道,他这一笑,竟然有几分宠溺。
两人几乎是折腾了一晚,到清晨才真的睡下,相依而眠。两人都累了,倒也没再多事。其实柳思京睡得比韩昶多,但当他醒来时,就看到眼前一双眨也不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柳思京瞬间有些尴尬,侧过脸去,「现在什么时候了?」
韩昶很灿烂地笑:「我刚刚让他们弄了午饭,本来还怕等你醒了会凉呢,结果时间正好。」他说完跳起来,爬下床去,「思思你再躺会儿,我去端热水来。」
他还是个哭到脱力又失血的,柳思京哪能让他服侍自己,马上下了床,跟在他身后自己端水,死活要自己洗漱。
韩昶也不过分和他争抢,坐在一边呆呆看着他,看着阳光下依然清晰的身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不在梦中。
两人总不可能在药房里一直待下去,柳思京也没有在房内吃午饭的爱好,两人还是去了侧厅。大概是韵儿这丫头通知的,一进去两人就看到简西山,正抱着思思坐在桌边,含笑看他二人。
韩昶脸皮奇厚,并不感觉什么。柳思京本就是个面薄的,当即红了脸,心中却又隐隐有些歉疚。
虽然韩昶对他的感情并不受他控制,但别人求之不得他却又是装死又是逃跑,怎么说都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矫情。
虽说他逃跑的计划是简西山破坏的,韩昶也是简西山叫来的,可柳思京还是无法埋怨简西山。而且现在看到简西山半是揶揄的表情,也不知他把昨晚想成了怎样场景,柳思京自然更是不好意思。
韩昶随时都偷眼看他,见他表情,不由伸手去握他的,「思思,你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柳思思听到自己的名字,瞪大眼睛,「小爹,思思饿。」
柳思京更加尴尬,推开韩昶的手,表情严肃,「韩昶,我不是女子,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思思这名字是我女儿的,不该用在我身上。」
韩昶有片刻黯然,随即强笑:「我这么叫习惯了——」
「我以前最恨的,就是你这么叫我,好像我是你养的动物,或者是随便什么娈宠。」柳思京淡淡道,走在韩昶身前,入席。
韩昶一震,忽然抬头,「那……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叫你思京。」
柳思京点点头,「这个听起来还顺耳一点。」
柳思思小女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黑亮又圆滚滚的眼看看小爹,又看看「刘叔叔」和简叔叔,有些傻了。
简西山摸摸她的头,「思思,叫爹。」
「小爹。」柳思思看向韩昶,叫道。
「不。」简西山指向柳思京,「这是你爹爹,叫爹爹。」
柳思思急急摇头,「爹爹是坏人,刘叔叔是好人。」
「思思!」柳思思可以说是韩昶带大的,见她犯了孩子气,不觉有些慌乱,声音高了些,「什么叫爹爹是坏人?你爹爹……是天下最好的——」
思思「哇」一声,竟然哭了出来:「爹爹欺负小爹,是坏人。」
坏人柳思京苦笑一下,伸手把思思抱过来,点着她鼻尖,「那以后爹爹不欺负小爹,是不是就不是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