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半低着头,在迈出房门的瞬间,他低声道:「那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只是我当时从来没有正视过他,徒让两人痛苦……这一身伤,他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说完侧头,唇边竟然绽出一丝笑,有些恍惚,却也有几分顽皮。
韩昶呆呆看着他,忽然闭上眼,靠上他肩头。
「那人一定会心疼的……刘七,若是思思能这么想,哪怕只是一个念头,我都是最幸福的。」
哪怕是瞬间,在刻骨发作的时候,思思会想到自己的心疼。哪怕只是一瞬间,思思不那么恨自己,而是觉得自己的苦恋也有可怜之处……
如果重逢,能得思思这样的一个笑,死了也足。
在发现柳思京可能没死这件事后,韩昶再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交代什么后事,抓着刘七就要走。潘明正小孩子犯了病,死活都要跟着去。
韩昶要先回扬州韩庄,他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给思思留下足够的药,而且孟云歌临盆在即,他至少要回去看看。
他迟疑了片刻,便答应潘明正,带他一起。他一路去找柳思京,也没有个固定目标,难免要动用寒门力量。带着潘明正,可以顺便在各分舵交代一下事宜,算是他这个不尽责的门主最后一份心吧。
三人往扬州赶,一路很急,倒也没用太长时间。韩昶虽然心急,却也没忽略刘七身体,一路对他照顾有加,恨得潘明正牙根痒痒——他总觉得刘七对自家师兄的态度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无所谓,但要说情敌,似乎对方也没那个意思。
可潘明正总觉得刘七很危险,比那个生死不知的柳思京,还危险。
刘七完全不知道他的念头,他这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走掉,是打个招呼或不辞而别,接下来又要去什么地方。他摸摸口袋,这段时间在韩庄,还赚到了些银子,应该不至于再去卖苦力了。最好是开个小书馆,可又免不了接触很多人。
刘七看了眼抱着自己在小憩的韩昶,微微叹口气。韩昶这阵子是辛苦了些,脸上尽是疲倦,虽说有些许喜色,但眉头依然紧锁,是在担心着将来。
刘七苦苦笑了下,按理来说韩昶该是罪有应得,可怎么反而像被辜负、被伤害一般?
回到韩庄,简西山正带着孟云歌锻炼身体,见他们三人,吃了一惊。「庄主,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思思还活着!」韩昶一下子冲上来,抓住简西山肩膀,「西山,他还活着!坟墓里没有尸体!」
简西山一震,眉头微微皱起,竟然看向刘七。刘七一怔,错开眼光,不和他对视。
简西山唇边带上一丝笑,把韩昶稳住坐下,让他讲事情经过。孟云歌坐在旁边,脸色极是难看。
讲着讲着,孟云歌实在觉得自己在这里太碍事,轻手轻脚走了出去。简西山看她一眼,韩昶眼皮都没抬一下。
刘七摇了摇头,站起身,跟着孟云歌出去。
「我没事。」走到外面,孟云歌转过身来,看着刘七,认真道:「我没有动心,没有期望……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
刘七吸口气,一笑:「屋里太闷了,我只是出来透口气。」
孟云歌看着他,低声道:「很辛苦吧?」
「啊?」
「也许只是因为某方面有点像,被当作了替身……一开始可能不在意的,但是越来越不甘心,渐渐的也动了感情。可忽然之间,他发现原来那个人没有死……」孟云歌喃喃,「他眼里本来只有你的,但是现在……」
刘七愕然,瞪大眼睛,随即苦笑:「你想多了。」
孟云歌直直看着他,「你能说你一点都没动心?他对你这么好,虽然是把你当那姓柳的,但那样的深情,我看了都羡慕……何况你对他没有什么的话,又怎会对他那么迁就?」
迁就吗?刘七下意识摇头,「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可怜?」孟云歌嗤笑出声,「他一个寒门掌门,你觉得他可怜?」
「他在哭。」刘七忽然看向房门,低声道。
「什么?」孟云歌也呆了一呆。
刘七眼里带上几分怜惜,「他应该是很倔强很高傲的人,可你看他现在,为那么一个人,搞成什么样子。」
孟云歌抬头看着刘七,半天才慢慢道:「你不觉得,怜惜和喜欢,也没多大差别吗?」
刘七避开她眼光,微微笑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他并不会因为怜惜而爱上什么人,并不会因为觉得什么人可怜而待在他身边。除非……那种怜惜,是看到对方痛苦自己也会难受的那一种。
那样,已经不是怜惜,而是爱情了。
孟云歌看着他,幽幽叹了声:「你知不知道,提起他的时候,你的表情怜惜里带着温柔,一点都不像是没动心的样子。」
刘七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有些呆了。
于是一群大男人开始在韩庄待下,等着孟云歌分娩。算来还有两个月左右,就韩昶而言,他是一刻都不愿多等的。但找寻柳思京显然是个费时间的技术活,目前寒门还没得到一点线索,急也急不来。
韩昶基本上已经毛了,每天翻来覆去折腾,只有拽着刘七不停地说他的思思,才能让他平静一刻。就连可爱的小思思,都没有刘七来的管用。
刘七耐性很好,不管韩昶怎么神经兮兮,他都能把人安抚下来。中间韩昶也发作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刘七照顾他。
韩昶想到很快就可以去找柳思京,精神有了寄托,连发作都轻了些,折腾得不算太厉害。
闲置时间里,他也去教潘明正些东西,好让他尽快适应掌门地位。不管能不能找到他的思思,韩昶是不打算回去作掌门了,当然要好好培养下一代。
同时,忙碌可以让他跑出去找柳思京的冲动略微降温,韩昶也很乐于让自己忙一些。
孟云歌怀孕初期情绪不太稳定,身体也就一直不是很好,简西山估计她会早产。
韩昶也就不敢走掉,顶多是在附近找找。不过柳思京既然要躲开他,当然不会在南方逗留,韩昶也没报什么指望,只是找些事情做罢了。
天渐渐热起来,扬州入了春,花开柳抽条,孟云歌也有了临产的迹象。
刘七让韩昶留在庄内,随时可以赶到孟云歌身边,毕竟要出生的,是他的孩子。
这一日下午刘七正陪着思思玩,韵儿慌张跑过来,「刘公子,夫人、夫人她要生了!」
刘七一下站起来,然后又俯身下去,飞快对思思道:「思思,我去看看,你先回房吧。」
思思摇头,「思思也要去。」
刘七略一迟疑,抱起思思,带着她向主屋而去。
他走路并不快,等到的时候,孟云歌已经顺利生下一子。她经常担忧的「留大人还是留小孩」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而孩子也如韩昶所愿,是个男孩。
刘七远远看着被稳婆抱出来的婴儿,暗暗一叹,问怀里的思思:「是小弟弟,要不要过去看看?」
思思点头,她还不能理解太多,只知道小弟弟会很可爱,还需要自己照顾。刘七带着她走到婴儿那里,思思好奇伸手捅捅他,得到一声大哭。
思思吓了一大跳,随即小小的眉毛竖起来,又捅了几下。小韩少爷瞪着圆滚滚的黑亮眼睛,哭得更凶了。
刘七苦笑,摸摸思思的头,「思思,不要欺负弟弟。」
小女孩瞪大眼睛,「思思没有。」
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欺负,即使伤了对方,也以为完全无事。
「思思乖,对弟弟要好。」刘七看着这两个孩子,自男孩出生起,他们一生的因缘几乎就定下,是刻骨铭心,深入血液骨髓心脏的因缘。可他们还什么都不明白。
刘七看向一边傻傻站着的韩昶。如果说这两个孩子的刻骨铭心还只是轻度的,那么韩昶身上的毒已经无药可解,除非找到他的柳思京。
而现在,韩昶已经等不及了。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应该是在想着以后怎么天南地北去找人,找到后又该如何。
刚刚处理完孟云歌那边,放松了一小会儿的简西山见到韩昶表情,连忙对刘七招呼了一声:「七公子,你过来看看,庄主他不太对劲。」
对于韩昶而言,生个儿子就是寻找柳思京的开始,无论是去黄泉找或者是人间。
他盼望这一刻已经太久,终于等到,情绪有些受不了了。整个人像是欢喜傻了,又似乎是所有担忧都涌上心头,在原地不停转动,没半分消停。
刘七暗叹一声,走到韩昶身边,一掌劈在他颈后,「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韩昶对刘七没有半分戒备,他一掌劈下,韩昶软软倒在他怀里。刘七抱住他,对旁边的简西山点点头,「简大夫,我带他回去休息,你照顾云歌吧。」
简西山叹了口气:「这还没见到人,他就已经激动成这样……若真的柳思京站在他面前,他会不会连命都不要,只要柳思京一个憎恨的眼神或一声骂,他就可以抽出剑来抹脖子?」
刘七愣了会儿,看着简西山,「谁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见到柳思京呢?」
「庄主一定会找到他的。」简西山语气甚是坚决,看着刘七,一字一顿道。
刘七和他视线相对,有瞬间的退缩,抱着韩昶,道:「我送庄主回房,外面冷,孩子还是快送回屋里的好……」
简西山微笑,表情有几分诡异,「回去吧,好好照顾他。」
刘七皱眉,怎么都觉得简西山这话中有话。
抱着昏过去的韩昶回去房间,把人放到床上,刘七便要离开。少年忽然伸出手拉住他衣襟,脸在他衣服上蹭了下,含糊念着:「思思,思思……」
刘七挣了几下挣不开,又想自己恐怕日后再见不到这人,不由心一软,不再挣扎,坐在床边,由他拽着。
下午的阳光射进来,在韩昶脸上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边。
少年本就容光姝丽,只是平时表情过于愁苦,显得阴暗。现在他眉头微微舒展开,脸上多了些明媚之色,看起来要命地吸引人。
刘七看着他,有些呆住了。少年靠在他身上,磨蹭两下,脸上尽是欢喜,想必是梦到了他的思思。刘七只觉呼吸一滞,忽然间心跳得厉害。
他一向知道韩昶是漂亮的,可总是故意不去看这少年。他怕自己抵抗不住,少年这样的容色,这样的痴情。那带着些天真的眼泪,总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拭去。而他每次念着「思思」时的缠绵悱恻,却让人觉得为他这一声,其实死了也愿。
他怎么忍心让韩昶一人踏上旅程,去寻一个永远找不到的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这么无望地找下去,却是一生的煎熬。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韩昶不知道梦到什么,忽然放开他的衣襟,脸上带着笑,又不由流下泪,「思思……我不是要强迫你,你看,我都放开了,真的……」
韩昶说着,努力保持惨笑,洁白的牙齿咬在唇上,血沿着唇流出来,人却没有醒。
刘七略微诧异,随即想到韩昶经常在铭心发作的时候昏迷,大概身体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根本不会因此惊醒。
他心口发酸,觉得韩昶唇上的血迹如此刺眼,脑中一时混乱,忽然俯下身去,在他唇上吻了下。
「这一次是你主动的了吧!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果然对师兄不怀好意!」便在此时,一个很是兴奋的声音响起,潘明正从窗子跳进来,大叫道:「师兄,师兄,你不能太过接近这个人啊,万一做出什么事,你还怎么面对你那柳思京!」
为了打击眼前的敌人,潘明正宁可拿柳思京当理由。
他那昏迷中的师兄,听到「柳思京」三个字,意识起伏了一会儿,睁开眼。
韩昶一睁眼,就见潘明正拽着刘七手臂,很大力,衣服都有些破了。韩昶一皱眉,「明正,你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刘七!」
「师兄,他刚刚趁你昏迷吻你,我这一回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他主动!」潘明正得意喊道。
韩昶脸色多少变了。他这一次作梦梦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在梦中吻思思,因为不敢。因此即使他说梦话、梦游,按理来说,也不该做出什么动作才是。
他抬头看向刘七,刘七笑了笑,「一时之间忽然冲动,不是有意的。」
「胡说,你就是有意的!你对我师兄图谋不轨,你——」
「住口!」韩昶脸色一变,瞪向潘明正,「你给我出去!」
潘明正一缩脖,还想分辩,但见韩昶脸色,终究还是乖乖退出去,房中只剩韩昶和刘七。
韩昶低着头不敢看他。「刘七,我、我很抱歉……」
刘七眉一挑,「抱歉什么?」
「因为你和思思有那么些相像,我一直把你当作寄托……如果这造成了你的困扰,我很抱歉……」韩昶断断续续道:「只是你也知道的,我心中只有思思一个人,我不希望你也落到这地步……」
刘七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别扭,冲口而出:「你当你是谁,柳思京被你那么纠缠都没动心,凭什么我就该喜欢你?」
韩昶一张脸猛地变得煞白,瞪大眼睛看着刘七。
刘七对他一直都很好,从来都是柔声安慰他,由着他任性,何曾有过这样的伤人?
在韩昶内心深处,实在是把刘七的温柔,隐隐当作他的思思。
可他都忘了,他的思思是恨他的。就算再相见,也不会对他有半分温柔。
韩昶只觉心痛如绞,弯下身,勉强出声:「刘七,你出去。」
刘七静默片刻,低声道:「你保重。」推门而出。
韩昶伏在床上休息半晌,总算是不太疼了,方才想起刘七这声保重。
他是要离开……不陪自己去找思思了,就这么离开……
韩昶想到这一点,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若刘七喜欢他,他确实内疚。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刘七走。也许是他自私,可若没有刘七在一旁陪伴,他不确定自己能撑到找到思思那一天。
不行,不管用什么方法,他要把刘七留下来!
韩昶冲出思京院,刘七房间里,连行李都没了。韩昶一阵心惊,便向庄门跑去。路上经过简西山的药房,他忽然灵机一动,靠近过去。
「你既然狠心要走,又何必留下血做药?如果他日后知道,岂不是更加痛苦?」韩昶听到一声叹息,正是简西山的声音,「你是恨他若此,非要他痛苦到极点,才算罢休吗?」
刘七果然在!韩昶心中一喜,捅破窗纸,向里看去。
只见房内刘七目光一凝,稍稍皱起眉,「简大夫,你在说些什么?」
「别装了,七公子,我们重逢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谁了。」简西山看着刘七,唇角挑起一抹笑,「我医术虽不高明,但也不是傻子。」
刘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牵动他脸颊伤疤,使他看起来确实有些吓人。他摇摇头,「是啊,我早该想到的,简神医的大名,可不是平白得来的。」
简西山唇边笑意更深。
「就算是再差的大夫,也该知道一件事:如果一个人中了很严重的毒,从来都按时发作,但忽然有一天症状缓和下来了……那是因为那个人得到了解药,至少接触到了解药,而不会是其它原因。庄主他毒性发作的时候神志不清,可我并没有胡涂。」
「而且那晚我一直在昏迷,你想把脉查看一下真是再方便不过……」刘七苦笑摇头,「我也真是傻,见你们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已经骗过你们了呢。」
「你至少骗了庄主,他从来没想过你可能还活着,而且他对你思念过度,总会觉得你在他身边。所以当你真的出现时,他也认为是这种错觉。」简西山道,直直盯着刘七,看着他的眼。
刘七似乎是有些疲倦,半闭上眼,长叹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可以确定他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因为我没说,也不打算说。」简西山也跟着长叹,「告诉他又有什么用?让他再把你囚禁起来,然后再逼死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