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能爱上其它人,也就好了。」刘七轻声自语。
不过韩昶这人很是偏执,如果柳思京顺从他,也许很快他就会发现对方的粗糙无趣,而移情别恋。可柳思京的抗拒和死亡,却让韩昶再也放不开。
如果……刘七抬起手,摸摸脸上深深疤痕,迟疑着。却,又不由自嘲的苦笑起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他本来和整件事全无关系,不是吗?
但脑中淡淡的失落,却又从何而来?
门外传来脚步打断他沉思,刘七坐起来,听出走过来的人是潘明正。
第六章
潘明正并没有敲门,相反,他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在窗纸上捅了下,无声无息戳出一个窟窿来。
刘七心中一凛:这人武功很高啊,不比韩昶差多少。
不过很是幼稚。
刘七轻轻呼吸下,开口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你果然是武林中人!」潘明正推门进来,横眉立目的,「你是不是一直瞒着师兄?你有什么目的?」
刘七失笑:「你师兄知道我会武,我对他……也没什么目的。」
气呼呼的少年瞪着他,「没目的,没目的你会当别人替身,出现在我师兄眼前?哼,你和那家伙又没有多像……」
刘七挑眉,「你见过那位柳公子?」
「哼,师兄当年把他当宝一样,看得很严,我就是偷偷看过一眼……」潘明正上下打量刘七,「我就看不出你和他哪里像,肯定是你故意模仿他举止吧?」
刘七微微笑,摇头,「我就是我,没必要模仿什么人。你家师兄到底看我哪里像那位柳公子,我也是不知。」
潘明正握着拳,「哼!我不会把师兄让给你的!」
刘七侧头看他,「他又不是你的,你想让也没办法让吧?」
少年受了欺负,愕然片刻,大怒:「你果然对师兄有企图,我告诉你,师兄他才不会喜欢你,他,他——」
「令师兄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都是他自己的决定。阁下若是对令师兄怀有别样心思,正确的作法是跑去把人拐到手,而不是对着在下色厉内荏地说什么。」
刘七坐在床上,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别以为谁接近你师兄都是有企图的,当年那柳思京有什么企图?自杀吗?」
这话说得很是狠厉,潘明正张了几下嘴,却不知道回答什么。忽然门口传来响声,两人齐齐一惊,潘明正回手拉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韩昶。
韩昶脸色惨白,一双眼盯着刘七,唇半开着,却半字皆无。
房内二人见韩昶如此表情都是大惊,潘明正连忙过去扶他,却被他打开手,刘七一张脸也瞬间变白,眼神深幽。
韩昶眼神空蒙,只是看着刘七,「思思,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恨我吗?」
刘七从床上缓缓走下来,走到韩昶身边,忽然抬起手「啪」一下打在他脸上,「韩昶,你清醒一下!」
这里是柳思京死的地方,故地重游,加上思念至深,情绪不稳是很正常的。在韩昶眼里,刘七和他的思思本就很像,而刚刚刘七那句话的语气,和带着恨意的柳思京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疼痛难忍,带动铭心的毒,使他有些神智不清。若不是刘七一巴掌,搞不好就醒不过来了。
眼神渐渐清明,脸色却更加难看,韩昶有些站不稳,倒在刘七怀里。潘明正一脸的嫉妒,想把人抢回来,却在韩昶一个眼神之下讪讪低头不动。
他在刘七怀里,对着刘七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
刘七摇头,「没什么,谁见你那样子都会这么做的。」
韩昶也摇头,「不是,我是说,谢谢你,让我以为,我又见到了他。」
这不是找虐嘛,潘明正这样百依百顺的不爱,非要听柳思京骂他才好。
然而心下恻然,感觉怀里的人还在微微发抖,可见适才心情起落。刘七叹口气,低头轻声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回房?」
「当然是我送师兄回去……」潘明正连忙开口,被韩昶一个瞪眼吓得收了声音。
「你出去。」韩昶指着房门,道。
潘明正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张,还是不敢,灰溜溜出去了。
韩昶抬头看刘七,露出一个很是单纯的笑:「今晚……我可以在你这里睡吗?」
「啊?」
一脸单纯的韩昶正大光明爬上刘七的床,不舒服嘛,总是可以任性甚至撒个娇的。
在韩昶而言,刘七身上有「思思的味道」,睡在他身边就非常舒服。
刘七拿他没办法,又怜他辛苦,也就由他。在床上磨蹭半天安静下来,韩昶几乎趴在刘七怀里,忽然开口道:「刘七,你是好人。」
刘七失笑:「怎么忽然这么说?」
「你明知道我是把你当作思思,还肯留在我身边,我请求的时候也不拒绝我。」韩昶叹口气,低声道:「你和思思一样,都是骄傲的人。肯忍受我这样对待,是因为同情我吧。」
刘七愕然,「堂堂寒门掌门,会因为我的同情而高兴吗?」
少年英俊,武功高强,地位卓然,这样的韩昶是该傲气十足,就算别人有些许同情,在他面前也该像冒犯一样,怎会因此而感谢别人?
韩昶微笑摇头,「只要和思思相关,什么身分地位又有什么紧要?」
他把表情藏在黑暗中,声音极低道:「刘七,我只告诉你……思思走之后,我总是后悔。我想,要是当初我不是强迫他而是跪下来求他,死命哭着抱着他的腿,也许他就不会生气,也许他会同情我而留在我身边,也许……现在我还可以看到他。」
「你说,如果那么点骄傲就能换来他,该多么值得。」
刘七忽然伸手,摸摸韩昶的头,「傻孩子,若你抛弃尊严和骄傲,他又怎么会爱上你。就算出于同情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也终究不会给你你想要的。」
「可无论怎样,他都没爱上我。」韩昶很乖地任刘七安慰,哑着声音道:「刘七,我很难受。」
刘七抱抱他。两人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听对方呼吸,都没有睡意。刘七只觉怀中温暖,竟让人有些迷醉了。
「明天,我去见思思,你去吗?」几乎要睡着前,刘七听到韩昶这么问。
见?哦,是坟墓……
刘七模模糊糊想了想,点头。
柳思京的墓在金陵城外,很安静的地方,垂杨扶柳,虽说是冬天,墓前也有些草木滋长,几株梅花也开得极是漂亮。
为了刘七,两人是坐马车去的。马车挤不进第三个人,非要跟着的潘明正只好骑马先去,倒比他二人先到。
和刘七预想的有些差异,到了墓前,韩昶并没有撕心裂肺地扑上去,而是很慢很慢地,一步步走到墓碑前,慢慢地跪下去。
泪水流过脸颊,韩昶轻轻伸手,指尖触及墓碑。像是碰到心里的人一般,池忍不住身体一软,直接靠在石碑上,炽热泪水打在冰冷石头上。
这里埋着他爱的那个人。一层土阻着,就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不管是爱是恨,那人已经完全逃离,只剩他一个孤零零的活着,受尽痛苦。
石碑又硬又冷,一点不似思思的温热。思思一个人在下面很寂寞吧,很快自己就可以陪他了。
抱着冰冷石碑,韩昶身体也被染上了凉意,似乎就要和地下的人相会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人一碑世界中,完全不理会其它事物。
刘七看着他,眼神古怪,不知在想些什么。
潘明正就在他身边,这时候冷哼一声,眼里都是愤懑,「就这样,柳思京、柳思京,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让师兄念念不忘到这程度!」
刘七淡淡扫他一眼,并没有说话。潘明正只觉他眼底尽是嘲讽,更是按捺不住。
「你少用这态度,好像师兄对你好一点,就了不起一样!告诉你,师兄也只是拿你当个替身,他心里只有一个柳思京。你以为你比我强多少?还不是你肯装成柳思京的样子!」
和这种不成熟的孩子没什么好争执的,刘七侧过头去,「我本来就这样,有什么可装的?」
潘明正冷哼,眉毛竖起来紧紧盯着刘七,「你少装了,你对我师兄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每次你看他的眼神都又怜又爱的,我师兄不去注意,你以为我看不到吗?你现在这样子,分明是嫉妒!」
刘七微微震动了下,视线落到跪在碑前的韩昶身上。
他从来没有随身带着镜子查看自己表情的习惯,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用怜爱的眼神看着韩昶。他想,怜应该是有的,后者吗……
轻轻摇了下头,刘七眼神变得尖锐起来,转头看着潘明正,「干卿底事?」
潘明正一愣,「什么?」
饱读诗书的刘七看了眼不学无术的潘明正,「就算我对你师兄有些怜爱又怎样?就算我是要当别人替身又怎样?你师兄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他性子本就有分执拗,若潘明正放软姿态,他还真不会说什么,毕竟他本来也认为,韩昶和潘明正在一起会比较好。但潘明正说他看韩昶眼神有异,让他有几分刺痛和心虚,回答不自觉带上一些尖刻。
潘明正那小孩的性子更是糟糕,听刘七这么说,他一脸大怒,手一挥便劈了过来。
刘七行动不便,勉强招架过了几招,被潘明正一掌劈得退了好几步,险些倒在墓碑上。
在韩昶而言,这坟墓的重要甚至超过他的命。他当即吓得一身冷汗,站起身正要斥责潘明正扶起刘七,忽然目光扫到什么,让他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刘七的脚陷入土中,足足陷了四、五寸!
柳思京是韩昶亲手埋葬的,为了日后两人合葬,榫头并没有钉死,但土盖得绝对结实。就算刘七用尽力气,也未必能踩得陷进去,何况韩昶很清楚,刘七的腿有伤,若是过度用力,恐怕他的腿会先断了。
有人……动过这坟墓!
这念头在韩昶脑袋里一闪,他眼睛顿时红了,飞快扑过去,把刘七从地里「拔」出来,也顾不得其它,只是挖着土。
虽然只是空手,不过他功力深厚,也和铁锹差不多。韩昶很快挖出一个坑来,露出棺材一角。
真的挖出来,韩昶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看着棺材,想打开又害怕。
打开……就能看到思思了吗?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在里面还好吗?
韩昶怔怔发呆,忽然听身边刘七轻轻一声冷哼:「你害怕?」
韩昶抬头,他平时觉得很温柔的刘七,此刻脸上表情带着几分嘲讽,话语尖锐:「他已经死了这么久,棺材里大概也只剩白骨了。你是不是害怕,怕你曾经迷恋过的容貌身体都不见,而你执着的爱情,也不过是场笑话——」
「住口!」韩昶高声喝断他的话,表情十分骇人,直直盯着刘七,「你根本不知道,思思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爱他,就算他相貌全毁身体已残,我也爱他……就算他成了白骨,也是天底下最美的白骨……」
如果不是现在这气氛,刘七估计就笑出来了。
他身边,潘明此却忽然开口,低声说了句:「那柳思京,相貌本来也不十分出众。师兄怎样的俊逸人品没见过,却只对他丢了魂儿……」
刘七苦笑了下,他也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韩昶发过火后,重新对着棺材,伸手搭在棺材边上,缓缓用力。
那具「天底下最美的白骨」就在里面,韩昶本来也不是被柳思京的「美色」所迷,倒也不会因此失望。但面对着心上人的尸身,他怎么也无法动手。好像,如果不打开这棺材不看到那白骨,就可以骗自己说思思还活着一般。
——思思不可能还活着,刻骨的毒,痛彻心肺。韩昶经历过两年的铭心,深知那痛苦难熬。
一咬牙,韩昶用上力,掀开棺材盖。
三人齐齐向棺材里看去,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别说白骨,就连头发都没有一丝。
韩昶看着棺材,一时之间人完全傻住了。
一旁站着的潘明正眼底露出些嫉妒,开口道:「师兄,可能是哪个盗墓的,没盗到什么,就把尸体拿去——」
「住口!」却是刘七高声打断他的话,刘七担忧地看着韩昶,正要说些什么,就听韩昶低低一声「思思……」,唇角血丝殷然。
刘七连忙冲过去扶住韩昶,韩昶目光茫然看着他,忽然一张口,吐出一大片血,喷得刘七身上满是。
「思思!」吐了口血,韩昶才恢复些神智,马上扑了过去,扑到棺材上。但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里面有任何柳思京留下的痕迹。韩昶在棺材内摸索着,眼神迷乱,血不停地从嘴角滴下。
「什么人?是什么人盗了思思的尸身,我……」韩昶一咬牙,身上蔓延出无尽杀意,「我也要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刘七几步走过去,把韩昶拽起来,平静问他:「你怎么知道,棺材里没有尸体,一定是别人盗墓呢?」
「我亲手把他放进棺材里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韩昶回答,忽然呆住,「你是说……」
「如果,他根本没死呢?」刘七问道。
韩昶整个人都傻住了,任由刘七把他拎到一边坐下,任由刘七把他半抱在怀里安抚,他只是呆呆看着刘七,迟疑地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他没死?」
刘七深深吸一口气,「不是我说他没死,而是……没有一个盗墓人会把尸身盗走的,除非尸体值钱。如果不是盗墓人偷走,那……大概也就是自己走的吧。」
「可……思思是断了气的,我查过.他的心脉已绝……」韩昶呆呆摇头,死活不信。
刘七冷笑:「亏你也是混江湖的,装死谁不会?就算你不会心脉断绝这招,也不代表你家那思思也不会。」
「不会的,不会的!」韩昶拼命摇头,「刻骨的毒无法解,他若活着,他若活着……」
韩昶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嘴唇也只有吐出鲜血的颜色,其余竟是一片惨白,「他若活着,就是说,他宁可忍受刻骨定时的发作,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当年并没有跟柳思京说明刻骨铭心这毒的特性,只说了天下除了他,再没人能解这毒。刻骨发作起来虽然比铭心略轻,但也不是一般人能抗得过的。
如果柳思京还活着,也就说他两年多时间里宁可忍受那无尽的痛苦折磨,也不想出现在韩昶面前,哪怕是想办法去偷「解药」。
那个人,竟然恨他如斯?
想到此处,韩昶刚刚已经造反过一次的内息在经脉里更加活跃,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涌出,看上去触目惊心。闭上眼,他低喃道:「思思,你恨我恨到,都不肯亲手来杀了我吗?」
在场另两人看他这样,都傻了。潘明正哭着喊着扑上去想阻止韩昶,却被他一掌劈回原地,根本不让他接近。
潘明正难过之余,看到那刚刚出言导致情况恶化的肇事者还站在一旁,忍不住把满腔怒气都撒在刘七身上,一掌打过去,「都是你!你害师兄这样的!」
刘七正担心地看着韩昶,完全没有防备这边,被他一掌打实,顿时飞了出去。
韩昶见他飞出去身影,眼中闪过心疼,一抬脚飞过去。
「你没事吧,思……」
刘七出指如风,点住韩昶穴道。论武功,韩昶就算不提防他,按理来说也不会被他偷袭得手。但韩昶现下神智混乱,内力乱行,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很容易就被刘七偷袭得手。
先是封住几处穴道止血,随即看到韩昶的表情,刘七皱眉,顺手点了他的睡穴。
低声叹口气,还以为韩昶会为「柳思京还活着」这消息而欣喜若狂呢,谁知他先想到的竟然是柳思京忍受了多久的刻骨,和柳思京到底有多恨他。
韩昶已经变了。以前的他,只要能得到人,爱不爱恨不恨的可以放到一旁,强迫对方也行。而现在,他曾经的任性和蛮横,已经被痛苦磨削得乱七八糟,再也不复从前的恣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