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军已经一路连胜到了穹桑的边城陲野,我们这一战的任务是严守陲野。如果我们守得住,蚩尤就不得不撤退回涿鹿之原,因为他们的军需已经严重透支;而如果我们守不住,蚩尤的军队就会以陲野为支点,就地补充军需,从而长驱直入。因此这一次对两方来说,都是背水一战。
陲野位于不周山脚下,有着这么一个天然屏障应该来说易守难攻,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箭矢披着暗红的咒术射向我的敌人们,同时我尽可能多地设下结界保护我军的战士。可是不够,完全不够,沙场上几乎是一边倒的战况,蚩尤的魔军势如破竹,直接切断了我们与后援的联系,把我们拦截在他们的包围圈内。
在结界外,我的面前,就上演着残忍的屠杀。鲜血喷洒在结界的外沿,淌下去留下一道痕迹。士兵们都已经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冲,可是体力的透支让他们越来越力不从心,绝望渐渐蔓延开来。
这一仗是我向后卿请命执意参战的,我给他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我说我需要磨练,直到足以胜任穹桑的君王。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说,我必须要习惯离开他的庇护而活下去。我要是伤了就没脸回去复命了。坚持,是唯一的出路。
天边骤然翻腾而来大团大团的云朵,遮天蔽日,而整个战场却仍然明亮,好像那些云彩本身就可以发光。
我忽然想起一句经典台词:我等你踏着五彩祥云来接我。
看来我们是等到了。天女一族。
天女们一出现就立刻在我们的外围布下了巨大的防护罩,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专心进攻。魔军看见出场阵容华丽的真正的“美女如云”,一下子愣住了,就在那短短几秒钟,天女们狂降落雷,噼里啪啦一阵狂闪,晃得我睁不开眼。
狂闪之后……世界清静了。
魔军躺倒一大片,黑压压地一直绵延到远方。我一手搭棚眺望,那叫一个一望无际。我朝着天女们潇洒一笑:“多谢姐姐!”
为首的姐姐不屑地瞟过来:“现在说谢还太早了,还没完呢。”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远处隐约来了一个人影。但是,只有一个人影。
我突然打了个激灵,这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生理反应,是动物在面对危险时最迅速的非条件反射。我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者应该说,一个锋利的杀神。
当那个人影近在眼前,我几乎立刻肯定了他的名字——蚩尤。
没有原因,有些人单凭气势就可以让人畏惧,进而记住,最后臣服。比如眼前这位,比如我家后卿,括号,天帝是个例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魔尊,在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不同于后卿给人的一贯的冷漠,这是没有任何回转余地,直接扎到骨头里的尖锐的冷。偏偏那个冒着冷气的家伙,还在微笑。
他让所有人觉得,他在注视着你,并且,他即将杀掉你。
待我看清他的脸,我也笑了。苍白而尖刻的的脸庞上,多么熟悉的眉眼。曾经少年时的痕迹尚未完全抹煞,细长的眼睛微厚的嘴唇,眼角有一颗很不符合他的气势的泪痣。尽管我见到的次数不多,但是印象一直很深刻的,小明同志。
共工的风筝断了线,原来飞到了这里来了么,可是,却已经飞过了这许多年。
蚩尤像是感应到什么,视线向我这里扫过来。我顿时敛笑低头,我的神呐,我还不想做出头鸟。
只是瞬间的事情,天女姐姐们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这次不是大面积的无差别群攻,而是集中火力针对一个人。
与此同时我们也向他发起远距离攻击。咒术和弓箭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然而,蚩尤真TM不是人,在我看来简直是毫无间隙的密集攻击,对他来说却只像是恼人的蚊蝇,他微皱着眉念了几句决,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一时都有些懵,紧接着到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我们面前的,绝对是怪物!
天女一族还算镇定,立刻改变战术变换阵型,成了一个五芒星状的阵势,阵势的五个角各摆着五个五行珠,而立于中央的那位美人姐姐,我猜就是传说中的箫楼主。
蚩尤的狐父之戈与后卿的雍狐之戟同承一脉,都是极锋利而有灵性的神兵,劈斩过去感觉连空气都明显地缺失一大块,在这一大块领域中,不会再有生物。
但是蚩尤的这一劈,却没有伤到箫楼主。周围的天女们大多成了池鱼,美丽的身躯上飞溅出大量的血花,纷纷从云端落下,砸在我们的面前。
说实话,我心疼得都要吐血了。
可是,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没有被殃及的原因只有一个,蚩尤认为先摆平天女是最重要的,我们对他来说就跟蝼蚁一般,完全可以放到最后再踩死。
他乐意让我们观摩他的英姿,让我们饱尝死亡之前的恐惧。这是他的乐趣和他的骄傲。
但他显然低估了天女的能力。
这一仗是由后卿一手策划,他知道蚩尤一定会出现,而他的计划中没有涉及他要亲自出马的环节,这充分表明了他对天女一族的信任。要不然,他打断我的腿也不会让我出现在这里。我承认这是我的悲哀,在他给我安排好的战场上自以为不再是井底之蛙地挣扎。
箫楼主对周围的杀戮完全不屑一顾,在蚩尤骤然逼近她的时候,我看见她冷傲的笑容,像一朵初夏的六月雪,纯白高洁,神圣不可侵犯。
她的手里是一只金锥,很小的一只锥子,我看不明白那只锥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看见蚩尤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急速地弹开。
那只金锥尾随过去,锲而不舍,蚩尤明显急着要摆脱它的追踪,速度快得都出现幻影。
很滑稽的场面,目力差一点的就只能看见魔尊满天满地地乱窜。
金锥始终差了那么一点点距离,于是我起手拉满弓,瞄准——
其实这不难,在“戳人脑袋”比赛上我就尝试过一次,找到最精确的那一点,发挥那一点最大的能动性。此时我的视野里,就只剩下那一个点的运动轨迹。
我一点也不指望我的箭能近蚩尤的身,所以我压根没有指向他,我的箭的目标是金锥。
我听见清脆的“叮——”的一声,然后得儿意地笑。
金锥在箭矢的推动之下加速了一小下,整个没入蚩尤的颈项。
蚩尤身形猛地一顿,冰针一样的目光向我看了一眼,这一刻我居然也有一种被锥子贯穿的错觉。
他的颈间溅出一蓬血,颈血封天。
我觉得我们很卑鄙,以多欺少不说,还利用诡谲的手段重伤敌人。但我并不为我们的卑鄙感到羞耻,因为我清楚这是战场,因为我知道一个能为我们洗脱罪名的成语——兵不厌诈。
蚩尤想要撤退,但后路已经完全被封死,应龙和女魃都在不周山的北面等着他。
除非有奇迹,否则我们可以就在此地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蚩尤笑了。那是一种极挑衅又极单纯的笑,他眼里的光芒很奇特,一定要形容的话,我觉得是一个得到了肯定的孩子的骄傲。
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低沉的,有着仿佛粗砂流过的质感。他说:“你来啦。”
我以为我听错了。
这句话给我的感觉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约一起喝酒,小A终于等到了小B,于是欢喜地说:“你来啦。”
显然,他不是在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此刻这个空间有着真空一般扭曲的安静。
蚩尤的血如同黑雨洒落,他恍若无畏。血滴在地面溅起水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我这才发现,落下的不仅仅是黑血,还有紫色的雨滴。
真的下雨了。
我突然明白他在跟谁说话。
抬头看向不周山顶,在那隐没在云中的地方,这根顶天柱的彼端,伫立着一场悲哀的想念。
“你来啦。”
“啊,好久不见。”
第十九章
共工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轻很轻的,然而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个“啊”字一改从前犹豫的感觉,此刻显得无比坚定。
貘河的水从共工的广袖中倾泻而下,紫色的水珠折射出诡异的光泽,滴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用舌尖舔过,味道咸涩。
箫楼主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迅速结印施咒准备发起最后一击。无论如何,魔尊必须得死。可是我却有一种预感,这一役,已经结束了。或者应该说,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了。
果然,箫楼主的咒言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本该承受重击的的蚩尤忽然从原处消失了。
共工用漫天的紫雨布下障眼法,与此同时,数根极细的丝线缠住蚩尤,将他强行拖离了战区。我看得见,非常迅速,但我还是看见了。
这幅画面与记忆中的相重合。名叫小明的风筝,共工指尖蜿蜒的丝线,还有脸上紫色的水滴。一个小小的游戏,在真实地上演。
从现在起,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个让我们所有人见证的尾声。
六千年前遗留下的孽障,注定没有好结果的爱情。
箫楼主对着高处的共工喊道:“共工,你这是要背叛天帝吗?”
“啊,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想要神界赢的。”共工镇定地说,“但是,我不能看着他死。”
蚩尤有些虚弱地站立着,听到共工这么说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雨幕中回荡,震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愤怒而苍凉。
“蚩尤……”共工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话被蚩尤掠夺进了口中。
他们光明正大地,在众人面前,在无数血肉铺垫的战场之上,在伟大的天帝的眼皮底下,亲吻。
于是我们全都不知所措了。
他们的吻很短暂,但这一触碰跨越的时间已经太长,以至于没有人想要呵斥制止,我甚至是怀着一种欣慰的心情来看待的。
共工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本就茫然的眼神中参杂了深重的眷恋和更深重的茫然。
蚩尤转身面对我们,他身受重伤但仍然气势逼人,黑色的眼眸桀骜不驯。他说:“你们这些无知的人,为这早已残酷腐朽的神界卖命,值得么?”
箫楼主怒了,反唇相讥:“蚩尤你休得无礼,当年你堕入魔道,天帝百般挽留你救赎你,你竟然恩将仇报!你有什么资格在此污蔑神界!”
蚩尤嗤笑一声:“救赎?哈,你想笑死我吗?救赎?他想救赎的可不是我,他只是想把我的嘴巴封上,让我永远说出神界可耻的秘密!”
他扫视一圈,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眼神应该算是怜悯。他接着说:“你们口中的天帝,根本是个懦弱的傀儡,而你们现在,不过是六千年前的我族。”
箫楼主不解,我们就更不解。六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说实话,尽管蚩尤是敌人,但我莫名地觉得他不会说谎。
箫楼主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蚩尤:“六千年前,因为我族神力强大,被天帝逼迫为神格本源血祭。那时候用的就是你今日扎进我身体的乌足金锥。我族在它的诅咒下尽数毁灭,只我一人侥幸逃脱。我不惜自废神力堕入魔道,但天帝仍不放过我,一路紧逼,我才不得不彻底遁入魔界。哼,这算哪门子的救赎?
“至于你们,血祭三千年一个周期,算起来正是这场战斗开始之时,你们却不知,你们所有的死亡都只是喂饱了神格本源。就为了这样的神界,这样以自己臣民的灵魂为食的神界而战,你们觉得值得么?”
……没有人回答,我们一时消化不了这件事。
我试着抓住一些关键字:血祭、神格本源、三千年一周期……
然后,所有的事情,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后卿啊,居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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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戏剧化地,天帝大驾光临,他看上去很生气,腮帮子都鼓起来,杀气腾腾。
他说:“蚩尤你真的很讨厌。”
蚩尤:“彼此彼此。”
天帝不再废话,起手就是杀招。灭罪咒。我不由感慨,我TM这一仗打得真值,什么都见着了。
天帝的灭罪咒比我的高端了不知道多少,我知道今天才了解到灭罪咒真正的威力。他甚至连阵都没摆,金色的巨大光球在他的手心凝聚,其中的闪光如同锁链一般纠结着、叫嚣着。
希望的狰狞。我这样评价。
“啊。天帝大人,求您,求您!”共工此时已经近乎绝望,声嘶力竭,苍白的脸上滑落一滴又一滴紫色的泪,“放过他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懊恼过自己的无能为力,私情?大义?无论哪一个,我都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看客,拿着电影票坐在座位上,离荧幕很近却碰不到真实。后来,当我成为荧幕中的演员,才明白演员本身的无能为力,要远比其他人深刻得多。
天帝看着共工说:“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呢?为什么你要为他求情呢?共工你让开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不想伤到你。”
他问了几个问题,但他其实并没有期待得到回答,这是天帝特有的,天真的残忍。他又重复一遍:“让开。”
共工咬了咬下唇,退开到一边,但视线仍然不离开蚩尤。我忽然有点慌,他在做决定,他的姿态从未有过的坚决。
在天帝的灭罪咒冲向蚩尤的时候,千钧一发,骤然地动山摇。
铺天盖地的尘烟中,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东倒西歪站不稳,无论是站在地上的或是飘在天上的,都在疯狂地颠簸摇晃。
地震?我想。
怎么可能。
灭罪咒的副作用?我又想。
……不对。我突然明白了。
强大的气流冲撞着人们,大地裂开一道道缝隙,就连天空都漏了,哗啦啦地往下泼水,一片混乱。
这里的天塌了,黑暗无边无际地袭来,恐惧笼罩着整个陲野。
我看不见天帝,看不见天女,也看不见共工。我只听见了一声嘶吼。
一个单音,从心肺中爆发出来的音节,无法用任何拟声词来形容。因为它太原始,因为它太悲痛。
共工怒触不周山。他的身体埋没在厚厚的山石灰烬之下,无处可寻。
那个看起来总是迷迷糊糊的,说话也是犹犹豫豫的,向他请求什么他都不会拒绝的老好人,他为了救他的风筝,不惜毁天灭地,撞断一座神山。
他曾对我说过:少昊,我的小明可以飞的更远……
风筝最大的幸福就是,一直有一个人在地上等他回家。现在,等待的人不在了,风筝,就再没有幸福可言。
走掉的那个带走了温暖,留下的这个才最孤单。生离整整六千年,相逢一面,却是死别。
蚩尤的那一声嘶吼渐渐淹没在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响中,却在我心里被无限放大,回荡在血液中,随着脉搏冲击着耳膜。
这是既定的结局,甚至载入了史册。这场悲剧电影的舞台,随着不周山巍峨的身躯,轰然崩塌。
我尝到脸颊上滑落的水的味道,雨水、血水、泪水混合的味道。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太害怕,甚至有种惊悚的感觉。我觉得这是故意让我见到的画面,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我:你,逃不掉。
我和后卿的结局也是既定的,而我现在不那么确定,我能改写命运。
第二十章
陲野一战,两败俱伤,二十一天之后,蚩尤以令人乍舌的速度卷土重来,横扫鳞渊、晖卢、和芒三方军队,战战亲临,场场秒杀,随后直逼穹桑与神界的联合军。这次他们显得胜券在握。
原因很直白,蚩尤抓住了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