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成春(出书版)+番外 BY 蛾非

作者:  录入:01-09

於是忍不住的,任霁宇也加入了其中,大少爷自小没干过粗活,不过拿拿碗递递药之类的小事还是能做的。

因为知道米粮是任家拨出来的,乡民们待任霁宇的态度也不若从前那般不冷不热。学堂里的孩子更是缠着他,总要他讲些外面的新鲜事,任霁宇倒也耐得住性子陪他们。

有次和孩子疯得像在泥里滚过似的回来,宋遥不吝惜言辞地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和狗争地盘刚回来,便觉得似乎更接近了宋遥,於是他更乐得和他们混在一起。

只是灾民人数众多,还有更多的人闻讯赶来,而朝廷拨下来灾粮却迟迟未到,眼见着这样的日子也快要撑不住了。

「宋遥,为什麽这几天的粥都这麽稀?」任霁宇搅着大锅里的粥,不解问他。

宋遥没有作声,默默拣着面前那堆干菜叶,待到把菜叶都弄干净了,便抱起走来一古脑地都倒进锅里。

「你这是?」

宋遥从他手里接下勺子,「没办法,还要由原先的一天两顿减为一顿,否则……」

任霁宇似乎明白过来,跑到堆放米粮的地方,打开门,烟尘扑鼻。掩着鼻子用袖子挥了挥,尘土散去,就见墙角孤零零地躺着几个干瘪的袋子。上前一一打开,才知宋遥的意思。

米已经不多了。

「我可以让人再调一些过来。」他从後堂出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对宋遥说道。

宋遥停下动作,轻叹了一口气,「总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还是……」

话未说完,有人满头大汗兴冲冲地跑进来打断了他。那人手指着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灾、灾粮……灾粮送来了!」

宋遥和任霁宇互看了一眼,便随着那人走了出去。

县衙的门口已堆着不少米袋,後面送粮的车队绵延不绝。

「有了这些,该能撑过整个冬天了。」宋遥望着远处的车队,淡声说道。

任霁宇看向他,想说什麽,但在见到他嘴角含笑一脸欣然的样子之後,那句话却是堵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来。那人身上隐隐而现如青天朗日一样的辉耀,万分夺目。

突然有种感觉,无论再如何地接近宋遥,他始终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即使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喝着同样的水,穿着平民百姓的衣裳,他骨子里那一份傲岸如梅的气质却从未被抹杀去,哪怕霜雪纷披,也掩不住他的俊逸胜雪,凝缀疏枝,幽花独放。

灾粮都卸完登记好,乡民们欢天喜地的等着第二天来分发,谁想当晚却是一场大火将整个粮仓烧得精光。

任霁宇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宋遥正蹲在地上不知在摸索什麽。学堂里的孩子,年长的老人,见了这般景象,禁不住落下眼泪。

「怎麽会这样?」任霁宇走到宋遥身边问他。

宋遥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到断落下来的房梁那里,推了两下断梁,任霁宇明白他想做什麽,帮着他一起把断落下来的房梁搬开,房梁下还有几袋没有烧尽的。宋遥伸手掏了把那乌漆抹黑的东西出来,手指捻捻,又闻了一下,才开口。

「有人故意放火。」

众人哗然。

「你怎麽知道的?」

宋遥将手里那一团焦黑的东西递到任霁宇面前,「米被换了,而我们当时只检查了前面几车,於是有人便在我们发现前一把火把所有的米都烧干净。」

任霁宇从他手里捏了一点起来,看了看,「为什麽要这麽做?」

宋遥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那就要问押粮来的官兵,或者去问问路经的各州知府更好……」

众人约莫猜到宋遥的意思,曾有派往边关驻地的官粮被沿途的官员明扣暗换,送到驻地官粮变官草的事屡见不鲜,想来这救命用的粮食也定是被人这样给贪了。

乡民们窃窃私语起来,有激动的几个说得大声了一点,便全都被宋遥他们听在耳里,无非就是什麽不得好死,这样的贪官还不知有没有天地良心……

任霁宇回头看向宋遥,只见他沈凝着脸色,肩膀微颤,便走了过去拍拍他肩膀,安稳道,「别想得太多了,他们并不是在说你……」

宋遥身体一侧,甩开他的手,径自离开。

「宋遥?唉!宋……」叫也叫不回头,想来是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

见宋遥这样,乡民们便也都不再出声,经过了那场大瘟疫,接着又是这次的旱灾,有人也早听说了任家要引流通渠是宋遥的主意,所以,虽也忌讳他的过去,但很多人早已把宋遥当作自己人看待,故而刚才才会那样直言不讳。

年长的老人拖着县太爷,「大人,你去给小宋说说,我们骂的不是他,那孩子肯改过自新又帮了我们这麽多事……」

马厩那里马儿一声长鸣,接着急蹄而走。

众人追过去,正撞上宋遥打马出来,宋遥缰绳一收,高头云骢腾跃而起,自众人的头顶上跨过,甩开蹄子正向城外而去。

「那个家夥……他这是要闯祸?!」任霁宇低咒了一声,转身进马厩牵出另一匹马,翻身而上急急地催马追了上去。

第五章

乡间小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後,风驰电掣,尘沙飞扬。

「宋遥!宋遥!你快给我停下来!」任霁宇在他身後喊道。

「驾!」宋遥根本不听他的。

「宋遥!你听到没有?!」任霁宇催马赶了上去和他并行,「你这是要做什麽?还不快点停下来?」

见宋遥神情凛冽目视着前方,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任霁宇扔掉马鞭,脚踩马镫,借力往他那里一跳,扑住他,将他带下马,然後抱着在地上滚了一滚才停下来。

「你疯了?!」任霁宇将他压在身下,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忘记自己是什麽身分了?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出这方圆百里意味着什麽你还知不知道?」

宋遥瞪着眼睛看他,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良久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

「对不起……」

任霁宇松了一口气,从他身上翻下来,也不顾地上的沙石尘土,和他一样仰面朝天在地上躺着。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这样的人,怎麽会渎职忽守,私吞银两?」

身边静了一阵,才听得一个清澈温淳的声音,「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只是这一片天空开阔,却无我容身之处。不过是想一展宏图,到头来却是一枕黄粱梦方醒。」

任霁宇想了想,有些云里雾里,「我是听不明白你们读书人的话。」说着站了起来,展开手臂转了一圈,「何来容不下一说?你现在,不也还在这片天空之下?」

宋遥一愣,紧接着面前罩上一大片阴影,遮住碧蓝的苍穹,彷佛被笼进了狭小的天地里。任霁宇低着头看他,眉角微微上挑,眼底是不藏任何心事的坦率。

这样的人,无忧无虑,该是活得很轻松吧……宋遥心想着,不觉看得错了神。

见他的视线彷佛钉在自己脸上,任霁宇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麽麽?」

宋遥回过神来,嘴角一勾,「没有。」说着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任少爷,原来说好灾粮一到便将你出借的米粮归还,现在看来,在下是要失约了。」

「没什麽,反正我也不在乎那些。」其实任霁宇很想说,米粮不还可以,但是当时说的好像不是这麽简单而已吧?但是想想现在的情况,也不是玩笑的时候。

两人骑着马往回走,一路无言。日影西沈,斜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人影,任霁宇无意间回头,发现身上铺了一层落日余晖的宋遥,看起来格外的寂寞。

灾粮被烧,灾民们再次陷入窘境,眼见着一层秋雨凉似一层,不知这北方饥寒的冬天要如何挨过?

为着此事,上头欲将县太爷革职查办。宋遥几次代笔上书申冤,却被上头压了下来,显然官官相护,从灾粮里捞到了便宜的官员谁也不愿意让这件事给闹到外头。

县太爷离走的那天,宋遥便也离开了县衙又回到了先前劳役的地方。

辖管的军士和一起劳役的囚犯见了他回来,并没有多大的议论,就好像他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虽然还是如从前那样很少和他搭话,但是态度上温和了不少,至少不再没事就羞辱欺负他。

在堆场搬了两天石头,宋遥便被叫去帮忙整理文书,虽然也是劳役,但比起那些体力活显然要好很多。任霁宇时不时地会来看他,带一壶酒两三个小菜,也不急,总是等他把事做完了才让人转告一声。

宋遥待在军营驻地里,外面的事了解得不多,任霁宇就常常和他说些县里的事,诸如旱情虽缓,但今年颗粒无收,很多人都投亲奔友去了,留下的也都打算听天由命,新来个什麽事都不管的县太爷,只顾自己吃好用好,还要乡民出资为他修缮府衙……

宋遥只是默默地听,却从不接口。任霁宇总觉得他似乎有意在回避,若是以前,他应该会第一个就挺身出来。

「宋遥,你不管一下麽?」

这日,任霁宇又来,和他说那县太爷占了新学堂要让人改建成自己的宅院,乡民们去阻止结果被他的手下给打伤好几人,宋遥听後仍是闷声不响,任霁宇便就这样问他。

宋遥沈默了一下,而後淡声说道,「我不过是个被发往边疆劳作的死囚,何故要去管那些事?」

任霁宇放下手里的酒盅,看向他,「那之前呢?之前你管的那些又叫什麽?」

宋遥垂敛下眼眸,撇开头去,「就算是我多管闲事好了。」

「什麽闲事?!」任霁宇一掌拍在桌上震翻了酒盅,「照你这麽说,我爹的案子就是闲事?修缮学堂也是闲事?还有那什麽引流通渠,开仓放米,统统都是闲事?」

眼前这人不是他认识的宋遥,在他身上,他根本看不见那曾经让自己为之震撼为之瞩目的光彩,也看不见那傲岸如梅、风雪不掩的骨气。

室内沈寂了下来,烛火跳动,映着人影晃动。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在多管闲事!」任霁宇低声说道,说罢拂袖而去,袖子扫过桌面将酒盏带落地上,那一声碎裂的脆响让宋遥不由得微微一震。

而任霁宇这一走,之後再也没有来过。

过了几日,宋遥被叫去领冬衣,听到两个军士在说,给囚犯的夥食要克扣,可能连军士的夥食也要扣。

「不光是夥食,可能连冬衣也没有。」

「没有冬衣?可我们那些都穿了好几年早不御寒了。」

「谁叫我们在这边角旮旯的地方,皇帝老子那麽远,谁来管你吃喝拉撒?」

宋遥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捧衣裳,崭新的面料,从加厚的底衫到夹袄到厚实的大衣,一应俱全,光是抱着,胸口就被捂得暖暖的,又怎麽说没有冬衣?

宋遥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声音惊动了两人,齐齐回头。

「宋先生……?」

宋遥颔首而礼,「我听到你们说今年没有冬衣,那我这个是……?」

那两位军士互相看看,有些尴尬,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个……啊!是这样的,宋先生你是南方人,又是读书人,禁不起这里冻,所以格外照顾你的。」

「对,对!这是多出来的,所以就给宋先生了。」

宋遥将手里的衣服往他们怀里一推,「我不需要,囚犯是什麽待遇,就按着他们的来好了。」说完转身要走,被那两人抢先一步拦下,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把那捧衣服塞回宋遥手里。

「您可千万别这样!要是没见了你收到这衣服,说不准我们就连饭都吃不上。」

宋遥更加疑惑,两者根本毫无关联,「我不领冬衣和你们吃不吃饭有什麽关系?」

那两人支吾其辞,「宋先生,你就别问这麽多了,赶紧收下就好了。」

宋遥神色一凛,「你们不说,我就去烧了这些衣服。」作势往夥房方向走去,那两人连忙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住。

「我说,我说!」

宋遥停下来看着他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搡了一下,其中一人豁出去了说道,「今年送来的军粮不知被哪个没心肝的给扣了,竟然不足去年的一半,本来说要给军士更换冬衣,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另一个接下去道,「任少爷吩咐过要善待宋先生,而我们现在的军粮都是任家送来的,若是见到宋先生被为难了,说不准任家就不再供给我们粮食,那这个冬天整个驻地的军士不知要如何度过了。」

「宋先生,你也别介意,这冬衣也不是我们给配的,所以你安心收下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事情原委说了。宋遥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那两人叮嘱他千万不要说是他们告诉他的,得到他的应诺之後就离开了。

回身,便见驻地里一片秋风萧索,凋零得还剩几片黄叶的大树孤然而立,尽显寂寥。他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轻叹了一声。

任霁宇和账房先生正在清点帐目。

「少爷,驻地那里的供给还有乡里的救助,这两项的开销实在太大,恐怕长久以往,我们吃不消。」

任霁宇手指轻叩桌面,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後重重一拍桌子,「把城东那块地皮给卖了,那老匹夫相中我这块地想要我酬给他建祠堂,我偏就不给!」

「少爷,县太爷和上面有点关系,你和他这麽作对,我怕……」

任霁宇「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跳了起来,「怕?!怕什麽?都说我爹是臭名远扬的恶霸,但我还没见过比我爹更混的人,少爷我都看不下去!」

啪!这次是连茶盅都砸了。刚走到门口的小厮吓了一跳,「少、少爷……」

「什麽事?」任霁宇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小厮不知自己哪里惹到自家少爷不爽了,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回道,「少爷,宋先生来了。」

任霁宇火头烧了一半,一听宋先生来了,原先还怒气汹汹吃人的表情,转瞬就平静下来,挑了挑眉尾,转身对账房道:「就按照我说的办。」说完便捏了捏手,连蹦带跑地走了出去。

自从上一次闹得不欢而散,他就忍着没去看他,实在是不愿看到他没精打采什麽事都不管的样子,但是不见,自己又有些按捺不住。不过他还未曾想过自己为何对他放不下,这会,只想着早早见他而已。

和上次来借米一样,那人静站在大堂里抬头欣赏那些字画,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回身,作礼,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温雅。

任霁宇忍下怦怦乱跳的心,脸上故作冷淡,「你又要来拜托我做什麽事了麽?」

宋遥正对上他的视线,「我希望任少爷不要来干涉我的事情,之前所受的照顾很是感激,但是我并不想在驻地服刑期间被格外优待。」

听他这麽说,任霁宇胸口就憋上了一口气,「你说让我不要多干涉你,你是听到了看到了什麽?」

宋遥迟疑了一下,然後低头,很轻地说道,「就是……冬衣。」

任霁宇瞬间梗住。

确实,听说了今年送去驻地的官粮也被扣,怕因此而克扣了犯人的夥食,任霁宇便亲自送粮过去,并嘱咐过,宋遥的夥食务必要按着军士的来,又听说今年没有冬衣,想宋遥从南方来的该是从来没尝过这里冬天的滋味,於是连忙让人赶制了一套送过去。

说对他不好,那是自欺欺人,他只是不愿看到他受苦……那个人身上所担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办法卸下,至少不该再让他身体上也受折磨。只是怕他撑不下去,若是那样……

两个人相视无言,任霁宇率先开口,「冬衣确实是我送的,你不要就扔了吧,至於往驻地或是往乡里送粮……我不过是遵守和你之间的承诺而已。」

宋遥一愣,「我什麽时候和任少爷有过这样的约定?」

任霁宇笑了起来,眉目间是惯有的散漫,「你忘记了?我借粮一直借到灾粮到达为止,我既未看到灾粮的影子,自然要一直这麽开仓放粮放下去。」

「任少爷实则不必这麽做,灾粮已经到了,只是我未能应当时的承诺全数偿还。」

推书 20234-01-09 :落红——右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