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的记忆早已在颠沛流离里烟消云散,淅沥雨水中飘散的茶香,低回婉转的琴音……说到底,想让他远离俗世归隐山林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在见到了淮王失去他後流露出来的那种无法言喻的悲伤,才意识到,那是情,是相守一生与子偕老的愿望,而自己对他的好感,不过是因他的才华和为人而生之的倾慕。
「宋大人,还有一件事……」
宋遥的神思被唤了回来,看向陌玉,洗耳恭听,陌玉续道,「皇上并不在京城,我和王爷离京那日,皇上也已离开,前往法华寺参佛悟道。」
宋遥点头,「我明白了。」顿了一顿,而後道,「希望来日还有机会听你抚琴。」
这一说,陌玉却是面露悲色,眼里噙满水气,咬了咬牙,似抑下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水,声音颤抖着,「我现在却有些後悔,不该来找宋大人……」
宋遥笑着道,「不,你来找我,说明你还信我,宋遥此生错得太多,如此还能得到你这样的信任,又有何憾?」
这时,门外一个低沈的声音传来,「公子,该回了。」
陌玉向宋遥作了一礼,「宋大人,无论如何,在陌玉眼里,你还是那个傲挺如松、两袖清风,一心以民生为先的大人。陌玉对你的敬佩也从未曾改变,陌玉许你一曲,此生定不违约。」说完便披上斗篷转身走了。
任霁宇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先是抱歉来抱歉去,接着又好像生离死别,不就是弹曲,用得着作这麽隆重的承诺麽?
一回头,却见宋遥万分留恋的眼神望着门口。
任霁宇有些不悦,上前一把夺下那卷帐目就要往窗外扔,「他骗过你一次,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骗你。」
「住手!」宋遥连忙拽住他。
任霁宇仗着他一介无赖脾气,躲开宋遥伸过来的手,将帐目藏在身後,「你若是没办法证明他不是来害你的,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宋遥怒目瞪之,然又平下情绪道,「任少爷要是不信,我再怎麽解释都是无用。」
见他真是生了气,任霁宇便要将东西还他,但转念一想,刚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反将自己的脸递了出去,「你既愿意相信他,我说再多也是没用。不如你亲我一下,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宋遥圆睁了眼,像看什麽稀奇的物事一样地看他,任霁宇却将脸又往前凑了几分。
「快点快点,不然我……啊呀!」任霁宇惨叫一声,捂住鼻子跌坐在地上。
宋遥揉揉手,低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卷册子,顾自坐到桌前研究起来。
生怕来不及赶到法华寺,两人日夜不停的赶路。
宋遥一路上越来越沈默,有了时间便伏案书写着状纸。
任霁宇一窍不通,自然帮不上什麽忙,南方他几乎没有来过,南方美人们的温婉秀丽却是早有耳闻,只是此刻萦绕在两人间肃严的气氛,让他也没有什麽玩乐的心思。只是安心蹲在宋遥一旁,看看能不能搭上一把手。
任霁宇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不该是这样子的,但是每每又被宋遥所影响。从为人处世的态度到思考事物的方式,无一不在向宋遥靠近……
应该是自己这段时间和他待得太过长久的关系,他是这样想的。
宋遥的状纸写了修,修了又写,从原本的十几张缩为了几张,又从那屈指可数的几张缩为了一张。任霁宇诧异,既然要告御状,不是把罪行列的越全越好,过程描述的越详细越好,怎麽他越修越少了?
「宋遥,这一张纸能写多少字?你不是在……」被宋遥剜了一眼,後面的话吞回肚子里。
「字数不在多少,意思到了就行,言简意赅才有时间说完。」
任霁宇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後突然想起什麽的,一下窜到他面前,「我想起一件事来。」
宋遥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他。
「不会是要我去递状纸吧?」任霁宇有些担心地问道。虽然自家财大气粗,大的排场也见过,但怎麽说也是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现在是要换作见当今的天子,任霁宇多少也有些紧张。
宋遥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书写,「不用,我自己去。」
「但是……」
听到任霁宇迟疑了一下,宋遥手上的笔停了一停,似乎明白他想要说什麽,仍是低着头,「当年是皇上亲点我为榜首,且我又作过一段时间的京官,他应该还记得我……」
宋遥说着这话的时候,手禁不住地颤抖,写下的那几个字歪曲难看,眼角瞥到任霁宇正摸着下巴垂眼思索,便索性划了几笔,将那几字涂去了重写。
「果然……你竟然连皇上也认识。」任霁宇叹道。
宋遥不再出声。
到达法华寺那日,向寺里专负责外出采买的杂役打听,得知寺里确实来了个贵人,但还不剩几日就要离开,於是有些庆幸,幸好及时赶上。
只是那人说,自打那位贵人入住,寺里其它的香客都被拒之门外,随行了很多侍卫,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休要说进寺,连上山都不可能。
任霁宇掏出银两想让那人带着他们混进去,却被那人连连摇手给回拒了。说是有人大着胆子带了好奇看热闹的人去,结果被那些侍卫发现拖出去打了好几十板子,人都奄奄一息,谁敢为了银子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看来这办法是不行了。」望着那杂役架着马车走远,任霁宇叹了口气,「也不知以前那些拦轿喊冤告御状的人是怎麽办到的……飞进皇宫里?」
宋遥抬头看天,过了半晌才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明天吹东风。」
晌午时分,东风料峭。一个身穿华服、气宇轩昂的人自禅院缓缓走出,身後跟着几个同样看来身分不低的人。
「朕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东天为乌云所笼,雷声阵阵,正以为将要一场倾盆大雨,可谁想东风骤起,一道金光破开密云,紧接着光芒万丈,乌云尽散……」他转过身来问身後的人,「你们来替朕解一下梦。」
身後几人纷纷蹙眉沈思,少文帝也不着急,背着手半侧着身子看他们。
半晌,有人上前,笑着拱手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此乃吉兆。」
「哦?」少文帝单挑了一边的眉,有些兴趣,「说来听听。」
「自从杜大人离朝,皇上身边又缺一良臣,工部事务堆积,又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处理。此正应征了乌云惨淡的境地,而东风骤起,金光破秽,许是暗喻了这种困顿的境地将要被破除。」
「此话又是何讲?」
「回皇上,臣猜测,这梦或许是要告诉皇上,将有良臣借东风而来。」
「是麽?」少文帝敛起神色,回首向东天,「若是这样,倒真是好了……」
话正到此,又一阵朔风飞扬。
「快看,那是什麽?」
众人一阵骚动,皆都手指向东天,少文帝循声定睛看去,便见数十个白乎乎的东西自山脚下冉冉而升,底下拖着长长的穗,被东风带向他们这边。
少文帝轻声自语,「莫不是真的应验了……?」
那些东西越飘越近,近到可以看清,才发现那是数十盏孔明灯,灯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冤」字,笔锋苍劲。
少文帝嘴角抽动,回身向刚才替他解梦的大臣,「有良臣踏东风而来?哼!学不来杜羽悠的溜须拍马就正正经经说话!」然後转身向身旁的侍卫模样的人,「隐风,去让人到山下把告状的人带上来。」
「是。」
而此时山脚下,任霁宇放完手里最後一盏灯,抬头看着它被风吹着逐渐飘远,神色紧张,一会又回头向一旁看起来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人。
「这个办法真的有用?你说皇上会不会没有看见?」
宋遥淡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等吧。」
话说完,两人都沈默了下来。任霁宇还是紧张得不行,不停地转来转去。
「任少爷……」
听到宋遥叫他,任霁宇停了下来,抬头有些疑惑地看他。
宋遥脸上的神情出奇的坦然,腰杆站得笔挺,风捋动衣袖,竟让人从心底油然升起一阵敬畏。任霁宇不禁想象,那一年刚及弱冠的青年,穿着官服,拾步踏上玉阶丹樨,仪表堂堂,温文儒雅,万人瞩目之下,该是怎样的骄傲与风发。
「有时候,在下真的很羡慕任少爷的潇洒随性。」
宋遥抬头看着太空,然後回过头来看向任霁宇,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彷佛人生在世,唯有任少爷这般既不执念,也不纠结,想到了便去做,一切单凭自己喜好,才得善其终,不枉人世走了一遭。」
任霁宇摸摸脑袋,第一次被宋遥这麽说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於是嘿嘿地笑了两声,「你不说我没心没肺就不错了,况且一开始还觉得你都不怎麽愿意搭理我……」
确实,那个时候宋遥总是一副恭敬疏远的态度,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觉得这个人正直不开窍,硬邦邦的没什麽乐趣,但是相处下来,又觉得不是那一回事……
他温雅斯文,他心怀民生,他肩负着沈重的枷锁,明明可以抛开或者一逃了之,但是他承担了下来,去面对,去赎罪,一点点即使微不足道地也要去弥补他所犯下的错,就是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有些执拗的人,就是宋遥……
也许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样的人……
「任少爷还记不记那日无双公子来找在下,在下当时还有话没有说完。」
任霁宇循着他的话去回忆,於是想起当时彼此间的暧昧,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但是一对上宋遥正经肃严的神情,所有的欲念便又都压了下来。
「你说。」
宋遥垂下头想了一下,而後抬头,嘴角轻弧,「有任少爷那句话,宋遥死……」
「什麽人放灯?」从山上冲下一群带刀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两人四下一看,便明白该看到灯的人已经看到了,任霁宇正要开口,被宋遥拦了。
就见宋遥走了出来,「是我。」
为首之人见到他却是一愣,然後道,「原来是宋先生。」执着剑作了一礼,身後的侍卫自动让出条路来。
宋遥同样躬身一礼,然後一甩衣袖率先走在前头。
侍卫跟着宋遥走了大部分,剩下的被吩咐了待在山下留守,再不要让闲杂人等惊扰圣驾。
任霁宇还愣在原处想着宋遥到底要和他说什麽话,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来,等了一会儿便开始觉得无趣。
「喂!」
听到有人似乎在叫他,回头,原来是那些留守下来的侍卫。任霁宇指了指自己,对方点点头。「就是你。」
任霁宇很不满意对方的无礼,便有些没好气,「什麽事?」
「你待在这里做什麽?」
任霁宇觉得很好笑,待在这里自然是等宋遥回来,「我等他回来。」
对方几人呆了一呆,接着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麽笑?」任霁宇怒道。
「等他回来?哈哈,兄弟们,你们说这好不好笑?」
「哈哈哈!」
任霁宇被他们笑到有些火大,上前一把拽住其中一人的衣襟,「到底有什麽好笑的?」
铿!刀剑出鞘,白晃晃地抵着他脖子。
任霁宇悻悻收手,对方也将剑归鞘,整整衣襟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什麽知道不知道?」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叹气,「看来刚才被带走的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你。」
任霁宇心里蓦地一阵不安,「到底是什麽?」
「民告官,杀威棍下过。」
「这我知道。」
「後面还有。」
「……」
「惊扰圣驾告御状的,三丈钉板上滚过,然後头顶状纸跪铡口,一字说错──人、头、落、地。所以你还是早些回去,买口好棺材准备来收尸吧。」
收……尸?!
这两字,犹如晴天霹雳,将任霁宇劈了个正着。他愣呆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收尸?」
「是啊,你我血肉之身,那样往钉板上滚一圈还有几人能活?」
於是思绪纷至沓来,想起陌玉告别时的情景,想起他彻夜不眠、反反复覆地修改着状纸,想起方才那两次被打断的话……
「有任少爷那句话,宋遥死……」
死……他早就已经知道的,偏偏就是不说!为什麽不告诉自己?为什麽?
「不,不可以……我不能让他这麽做!」
任霁宇喃喃自语,转身便要往山上追去,却被那些侍卫拦了下来。
「让我过去!」见去路被阻,任霁宇红着眼睛吼道。
那几个侍卫一律剑指着他,「任何人不得上山,否则杀无赦!」
「让我过去,听到没有?!」
侍卫虽是那样说,但也最多只是威吓,两边僵持着,任霁宇发了狂似的非要往山上冲,几下往来,竟是真的甩开了他们的钳制,沿着狭窄的台阶一路狂奔而上。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滚钉板、跪铡口、一字说错便人头落地……没有一样不是九死一生,他若真这麽做,还有多少回来的可能?
「宋大人,无论如何,在陌玉眼里,你还是那个傲挺如松、两袖清风,一心以民生为先的大人。陌玉对你的敬佩也从未曾改变,陌玉许你一曲,此生定不违约。」
所以无双公子那时候才彷佛生离死别,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宋遥,你把我当什麽人了?在你的心里,我任霁宇究竟处於何处?
竟连……竟连你的这点信任都得不到。
寺门就在面前,任霁宇也顾不得惊不惊扰圣驾,抬脚将门踹开。
「什麽人?」
两把剑刷地明晃晃地横在他面前,紧接着被後面追来的侍卫牢牢擒住。
被人押着动弹不得的任霁宇看到眼前的情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朔风如刀、残阳如血。
当朝的天子坐在廊下,脚下的汉白玉砖绵延着好像一直铺到了天际。而那人背着他而站,傲挺如松,彷佛天地间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除下身上的衣衫,大张着嘴想叫他停下来,却是什麽声音都喊不出来,只能拼命地摇头,挣扎着想要上前。
不要!宋遥,千万不要!
那人脱至中衣,然後缓缓低下身……
三尺长的钉板,一片血色嫣红!
「宋遥──!」
众人一片哗然,不忍心看下去的人皱着眉头别开脸去,站在角落的僧人按着念珠默念阿弥陀佛。
血腥的味道飘散开来,宋遥从钉板上滚落,整个人摔在地上,细细地颤抖着,雪白的中衣上嫣红绽然,那刺目的颜色顺着他露在衣袖外的手指,汇聚成一道细流流了下来,蜿蜒着在汉白玉的地砖上湮走而开。
任霁宇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也正随着地上那道道细流一点点流失,胸口似堵了块石头,连呼吸也变的困难。
他停下了挣扎,目不转睛地看着伏在地上、浑身轻微颤着的人。
那人良久都没有起来,正当少文帝要抬手示意的时候,宋遥突然微微撑起上身趴在地上深喘了几口,然後动作极其缓慢地,一点点用手将自己支撑起来,看起来万分艰难又痛苦不堪,无论是撑着身体的手还是肩膀都在颤着。
任霁宇没有办法看到他是怎样的表情,只看到血,不停流下来的血,已经不知道是从哪里涌出来的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刺目的水渍。
宋遥从地上爬起来再跪好,然後淡然的声音缓缓传来,字字珠玑,句句铿锵,却是一点都听不出异样。
宋遥的状纸并不长,但任霁宇却觉得他彷佛背了很久很久……只看见无尽的红色从他身上一直到地上,连成了一片,竟连自己也觉得皮肤上有被刺扎的疼痛,火烧火燎地蔓延开,焚火蚀心那般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