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霁宇「呵呵呵」地冷笑起来,「哪里来的灾粮?你承认那是灾粮?哈!我只见了一捧焦土,你告诉我灾粮在哪里?」
宋遥撇开头,不知是不是因为理亏而不再出声,於是四周围的气氛又陷入了冰点。
「宋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宋遥回过头来,一脸茫然。
「你跟我来!」任霁宇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宋遥挣脱不掉,只能被他连拖带拉地往镇上走去。
昔日里和乐融融的小镇早已不复宋遥印象里的样子,萧索败落,处处透着死气,人去屋空,风自破落的门窗穿过,啸出尖锐犀利的声响,彷如鬼魅一般。
任霁宇将他带到镇上的祠堂里,一些老人和孩子就住在里面,衣衫单薄,火堆上煮着不知什麽,熟了以後,有人一碗碗匀分给众人,稀得和水一样的薄粥,老人还将自己碗里的匀一半给孩子。
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人,小女孩跑了过来拉任霁宇的衣摆,「哥哥是来送米的吗?」
宋遥认出来,那是在学堂落成那天给任霁宇送花的小女孩,只是现在浑身脏兮兮的,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闪着光彩。
任霁宇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米还在路上,再撑几天也许就到了……」
女孩听了,很乖巧地点点头,看了眼宋遥然後转身跑回到她奶奶身边,端起那清汤寡水的粥,一点一点喂给老人。
任霁宇站起身对宋遥道,「这还不够,还有要让你看的。」说着,拽住他向镇外走去。镇外的土坡上,耸着一座座坟堆,乌鸦停在乱坟间的树上,叫声凄凉。
任霁宇拽着他用力一推将他推到前面,「你看看,好好看看!这里埋着多少你认识的人?」
「不!」宋遥似乎很害怕地抗拒着,拼命向後逃去,而任霁宇偏不让他如愿,抓住他将他用力往前一推,直接把他推进了乱坟堆中。
宋遥脚步不稳趔趄了两下摔在了地上,一抬头,就见某个草草掩埋的坟堆里还露着一只手在外头,被老鼠和乌鸦啃噬得白骨森森。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洪水滔天,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就算再塑造一个太平盛世,也是奠基在这数万黎民百姓的性命之上,何等罪孽?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你看清楚了,这里,那里,你曾经走过的街道,曾经坐过的茶楼,多少你熟悉的人,现在全葬身在这滔滔洪水之下!」
宋遥的耳边回响起淮王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和那一场覆灭的洪水交迭起来。他闭上眼睛,双手堵住耳朵,但眼前宛如修罗地狱的惨像依然挥之不去,浑厚的声音则来自他心底,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着──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不!」宋遥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心中的魔障驱除出去。
脸上的金印烧起来了一般的疼,耳边那一个肃严庄重的声音念着祷词一样的念着,原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涉私吞国库、通逆谋乱……
「不是!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任霁宇没想到,宋遥会这样捂着自己的耳朵、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遥?你怎麽了?」手刚攀上他的肩膀,就被他一下甩开,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却是几道指甲划下的血印。
「不要再逼我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们,是我错……」宋遥的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任霁宇只觉心里一阵阵的痛,以前那个腰杆挺得比谁都正直的人,那坚韧的外表下却是深藏着如此脆弱的模样……
「抱歉……」任霁宇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力将他的手从耳边扳开,「我不逼你,也没有人逼你,不愿就不愿……」你身上所担负着的东西……实在太沈重了……
宋遥颤颤地睁开眼睛,眼里噙满无助与茫然,长久以来苦苦支撑着他的信念正一点点崩塌瓦解,那条漫长而孤独的赎罪之路,他看不到终点,现在,他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好累……」无力地甩了甩头,「我真的好累……」
眼前那人从未有过的脆弱,让任霁宇觉得自己的心被什麽狠狠地揪紧起来。
他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他,他想看到的……是那个不畏权贵,大堂之上敢拍案而起对着他说「不」的人,是那个一心为着民生,纵使对方曾经羞辱谩骂过他,是那个……傲岸如梅,清风竹骨,浑身上下隐现着别样光彩的人。
「放纵吧……」任霁宇伸出手去,掌心贴住他脸颊上烙着金印的地方,轻轻摩挲。
「把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抛开,好好地放纵一次!」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削瘦的手指抓过酒坛,琥珀色的液体倾泻而下,落成一帘水幕……
是该……好好的放纵了。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考虑,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任霁宇上前抢下他手里的酒坛,「我让你喝,却也没让你这样灌自己!」
宋遥伸手要去夺,被任霁宇闪开躲过,接连几次失败之後只好放弃,於是,眼神懵懵地望向任霁宇,带着几分不满和渴求。
「你不能再喝了!」任霁宇抬头看向他。
只见宋遥衣襟半敞地倚着廊柱,被酒水浸润过以後水色潋滟的唇,微醺的眸眼半张半阖,脸上飘着驼红……
手指一松,手里的酒坛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酒香四溢。
竟是不知,他醉了以後,却是这般的模样。
任霁宇心里略略一震,然後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教你一种,更为肆纵的方法……」
灯烛轻曳,薄纱帐垂,两道人影交迭,勾起一室的旖旎。
抽开腰带,任层层衣衫如绽开的花瓣一一滑落,秋夜寒凉,接着温暖的身子覆了上来,热气喷在脸上,拂起缕缕情丝。
任霁宇轻吻住他的下唇,细细地碾磨,舔咬,诱哄着他启齿相迎。似是贪恋他嘴里的酒味,那人张开嘴伸出舌头卷了上来,於是彼此深深地纠缠,床帐内情热如潮。
半醉了的人尤好摆布,任霁宇一边亲着他,一边褪去他的衣裤。触手的肌肤沁着薄汗,并不如府上养着小倌那般光滑如绸,却依然令他贪恋。手指逗弄他胸前的突起,耳边便传来他些微的低喘,彷若无助的抽泣,竟惹得人生出几分怜惜。
任霁宇一手绕到他身後扶着他瘫软的身子,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
酒精催动情欲,他的欲望半抬起头,顶端已经湿了。任霁宇的手碰了上去,宋遥很轻地颤了一下,紧接着,耐不过渴望疏解的欲望,又靠了上来,那里贴着任霁宇的掌心蹭了两下。
见他如此,任霁宇不禁笑了起来,凑下去,张嘴在他线条流畅的锁骨那里咬了一口,得到他一声闷哼以示抗议。
「宋遥?」轻唤他的名字,便见他睁开眼眸望向自己,眸底闪烁着的几分清明,宛如镶在浩渺夜空里的星辰。
「还不够噢。」任霁宇在他耳垂那里舔了一下,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细嘴酒壶,「若是醉得不够深,我怕你醒後……会杀人。」
任霁宇拿着酒壶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你会麽?」
宋遥一脸甚为不解的表情,任霁宇低头亲了亲他烙着金印的脸颊。
「一开始可能不太舒服,但是我保证,你会喜欢上的……」
酒壶的细嘴对着他的密穴,而後微倾……
「嗯……冷!」有什麽冰冷冰冷地流入自己的身体里,只是转瞬,那冰冷的液体开始刺刺地发热,然後彷佛放了一把火,在身体里焦灼地燃烧着,热到难以忍受。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但是说了什麽却一点都听不见,然後便是铺天盖地的痛楚压下来,压到他喘不过气。
宋遥只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汪洋里,随波颠沈,深深地陷了下去,眼前笼上了无尽的黑暗,除了自己沈重的喘息,再听不到别的……
很痛,痛到无以复加,和着火辣辣的烧灼彷佛就要将他烧尽化作烟尘,然最後一点残存的意识被烧尽前,却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眼前萌生一点白光,於是循着那点光芒而去,疼痛散去,便彷如踏在云端之上,四周清风如沐,安静而祥和。那些搅扰着他的魑魅魍魉皆都被隔在了遥远的地方,他听得见他们的叫嚣,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远处站着一人,想要看清楚,而这时候却不知从哪里旋来一阵风,落梅成雪,花叶翻飞,三千世界,化归彼荒。
任霁宇醒来的时候,就见宋遥披着单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清晨的风掠起他自额上垂下的发丝,那代表着将要背负一生的耻辱的金印,若隐若现。他身体斜斜地靠着,脸上是纵欲之後的神色疲惫,偏着头视线落在窗外,说不尽的落寞。
「你不冷麽?」任霁宇问道,同时一件厚实的大褂已经披在了宋遥身上。
宋遥依然看着外面,良久才淡淡开口,「替我打点下……我想要出廖县。」
任霁宇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然後便走了出去。
这一夜的放纵,谁也没有提起。
第六章
云州凉城──
一驾马车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前停下。车帘被撩开,一个面貌英挺的少爷从车内探出头向外看了看,确定地方没有错後跳下车来,接着转身。
「我们到了。」少爷对着车内说道。
接着车帘再度被撩开,探出一只素手,那少爷忙不迭上前牵住那只手,动作小心地从车上扶下一名女子来。女子身着华丽,头挽垂云髻,芙蓉冠子水晶簪,只是脸上蒙着面纱,只看得一双眸眼,温存黑亮,清泽如水。
小二一见两人的衣着,想是舍得花钱的主,於是扯开笑脸迎了上去。
「这位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给我间上房。」
「好咧!爷这边请。」
少爷搀着女子向店里走去,旁人看来恩爱非常。
「爷,您看着挺面生,是带着夫人出来游玩的麽?」小二领着他们上楼,问道。
「内子得了顽疾,脸上生了斑藓,发作时奇痒无比,溃烂流脓,遍寻名医而无法,听说京城有人能医治这种病,所以我带内子正要上京探访名医,路经这里稍作休息。」
「爷,您对您夫人真好。」小二感慨道。这少爷看来年纪也不大,却是如此重情。
「哪里,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上世修来的缘分,自是要好生相待,你说是不是,遥儿?」说着侧首看了他夫人一眼,眼里浓情密意。
那位夫人一直都没有出声,神情冷淡得紧,见了少爷回头看她,更是眼神冷冷地瞪了过去。但在小二眼里,这哪里是瞪,分明就是夫妻二人间眉来眼去地嗔。将两人带到房里,上了茶水,便连忙退下,不去打扰二人。
「这位爷,有事您尽管吩咐,小的不打扰二位休息了。」门被轻掩上。
房里的两人静了一阵,那夫人蓦的扯下脸上的面纱,底下却是一张清俊文秀,五官精致的男子面孔,独独左侧脸上烙着的金印,让人不免惋叹。
「做什麽要我打扮成这样?」堂堂七尺男儿竟要扮作女装,生来耿正的宋遥自然不能忍受,而最不能忍受的是还要在人前装出女子的娇柔。
「大男人的蒙着面纱多奇怪?还是你打算就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任霁宇端起茶盏气定神闲的喝了起来。
宋遥理亏噤声,而後又道,「那你跟着我又是做什麽?」
「唉?倒是奇了,你难道原打算让别人陪着?」任霁宇放下茶盏,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两腿交迭。
「是我把你弄出来的,到时候你拍拍屁股一去不回,我上哪里去弄个死囚回来顶替你?到那时候,不光我倒霉,整个驻地连着廖县一起跟着倒霉。」说着,挑眉,「少爷我自然要跟着你,我说得对不对?遥儿。」
宋遥额上青筋暴起,但没有接下去说,顾自走到窗边将窗子启了条缝,向外看去,隔了一条大街便是云州知府的府衙,从他们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那边的情况。
任霁宇走到他身边朝外头望了一眼,收回视线对着他道,「若是要查办那个县太爷,直接告过去就行了,何故要在这里住下,探听情况一般。」
宋遥看着窗外冷声道,「民告官,弑威棍下三十板,你愿意挨这个打,我现在就去递状纸。」
任霁宇献计不成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泄气了许多。
宋遥又道,「我是担心这个知府……不会站在公理这一边。」
「你就这麽肯定?」
宋遥斜睨了他一眼。「我肯定。」
然後似想到了什麽,淡垂下了眼眸,自窗缝间逸进的微风,掠起他鬓畔的发丝,有几根凌乱地挂到他脸上。
任霁宇有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伸手将那几根发丝捋了下来,捻在指尖把玩,「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我想你也不是真心要那麽做的。」
宋遥一愣,而後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头发从他手里取下来,语气冷淡,「任少爷管得太多了。」
「呵呵!」任霁宇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我现在很喜欢管闲事……尤其是遇到你之後。」
宋遥没有理他,继续看着窗外对面。
府衙门前一阵喧闹,两顶软轿停在了门口,府衙门开,里面的人都出来相迎。任霁宇见到宋遥的神情一下紧张起来,把着窗扉的手用力到根根指骨突现出来。
他在看什麽?任霁宇疑惑地也凑了过去。
就见府衙门口的软轿里出来一人,锦衣华服,好不气派,府衙里出来的人纷纷跪下磕头,看来这人身分不低。但是那人理都不理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折身到後面一顶轿子前,从里面扶了一人出来……
「是他?」
任霁宇听到宋遥轻叹了一声,便回头看他。只见他平时一直寡淡的脸上,竟是露出几分惊讶和欣喜。
「没死……他还活着?!」宋遥那一股子油然而生的喜悦彷佛烧沸腾的水,满仓满谷地冒着热气溢出来,然後蔓延到任霁宇这边。
任霁宇只觉得心里很不爽,就好像被十七、八只猫爪同时挠来挠去那般。
就在要伸手过去准备关窗时,就见宋遥的表情沈静了下来,方才的惊喜瞬间烟消云散,看着外面轻声道,「还好我们没有去击鼓鸣冤,他们出现在这里……说明这个府衙多数有问题。」
「你又这麽肯定?」
宋遥仍是像方才那样斜睨他,「我、肯、定。」
这三个字让任霁宇心里更加的不痛快。
他知道宋遥身上背负着很多事,知道他曾经因殆忽职守私吞国库,导致数万人死於洪水,知道他和被削藩的晋王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但他不知的还太多太多。
比如除却犯下的罪以外的过去,傲挺如松、身上隐现着异样光彩时的他,还有和外面这两人的关系……
这一晚,这些问题深深地搅扰着任霁宇,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房里只有一张床,宋遥也没有意思要睡,一直静坐在窗下,透过窗缝紧紧盯着外头。
房里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华如水柔和地洒了宋遥一身,淡雅朦胧。任霁宇看着,不禁想起他在自己身下沈沦的那个夜晚,因为之後谁也没有再提起,而他更像是什麽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於是连自己都以为那是一场梦。
但是他的身体,他的低吟,他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卸下周身壁垒之後的他,脆弱到让人不忍碰触,但是半夜迷蒙间,见他偎着自己睡得甜香的安然,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他记得他一直为梦魇所缠,那是他的罪,也是他放不下的心结。
「宋遥。」
宋遥应声回头,月华之下,瞳眸黑亮而温润。
「你不睡麽?」任霁宇往里面挪,让出一半床榻,「不乱动的话应该摔不下去。」
宋遥摇了摇头,继续望着窗外。
任霁宇撇了下嘴,下床,不由分说地把宋遥拖到榻上,「你说你一个大人,怎麽和孩子一样?现在不睡,难不成大白天的才睡?」说着拉过一旁的被褥将两人盖好,「乱踢被子的话,我会一脚把你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