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许是飞行对于婴儿来说还是太不舒服了,又缺少了妈妈熟悉而温柔的怀抱,小童陵无论面对奶瓶,还是平时喜欢含在嘴里的小吐司,或是苹果泥,都无法接受,如果在他眼前晃动玩具,则哭得更大声。
那女人真会给她找麻烦。
柯迦无言地望着眼前这只能让人叹气的混乱场面,头疼不已。以前只觉得她不过是个唯唯诺诺连目光也不敢轻易与他们对上的胆小女人而已,没想到不过在宋家别墅住了一两个月,就已经敢在她面前以难以想象的坚持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与宋景天生活过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之后便无所顾忌起来了吗?……不过不得不承认,无论“宋氏家主”这个名头多么有震慑力,但只要了解了宋景天本人,再大的震慑力也有限之极。
她的少爷,就是那种很没有家主自觉,平易近人得让人想怕也怕不起来的主子。虽然这对他们这些下属和身边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啦,但毕竟少了些当家人的气魄,压不住台,所以才导致在公司生意的很多细节上,总是被人欺负。他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能力太差,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有人说,虎父犬子。也就是说,有时就因为父母亲太过能干,儿女们就会趋向懒散软弱。就像老爷和少爷,父子俩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类型。而且听说少爷的母亲也非常厉害,是个女强人,可是偏偏到了少爷,整个气势都弱了下来,谁的遗传都没接到。
所以个性软弱的少爷常常说,他只想做他自己。
他也是可怜的。
柯迦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听保姆吃惊地轻叫了一声,她回过神来:“怎么了?”
保姆刚给童陵换了衣服,他刚才大闹了一阵,出了一身的汗,换了干净衣服,也大概是哭得累了,又慢慢睡着了。倒是保姆在翻专门装他的衣物的包里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摸了一下,从靠近底部的衣服中间翻出一个信封来,便惊讶地“咦”了声。
柯迦拿过信封,白色的封面什么也没写。摸厚度,似乎也只是几张纸。“这是什么?”
“不知道。”保姆和她面面相觑。
柯迦生疑起来,信封口被封得好好的,也不能直接打开。“昨天是你收拾的包?”
“对啊,还有朱小姐,我们一起收拾的。明明没有放这个……孩子的包里怎么会放什么信封?”
正因为这样才可疑。她想了想:“昨天你们收拾完之后还有谁去过婴儿房?”
“没有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谁都没时间来婴儿房。”保姆仔细回忆了一下,忽然想起,“啊,对了,昨晚少爷来过。都很晚了,他忽然来看孩子,我当时要去洗澡,就请他帮忙照看一下,而且那时候朱小姐只是下楼拿杯水,很快就回来。”保姆怕被责备,努力洗脱责任。
柯迦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顾不得规矩,立即拆开。里面是几页纸的文件,她仔细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第24章
东山山脚。
这里是林氏原来用做森林公园开发的设施建筑基地,在林氏撤出之后,现在一些还没完全撤走的绞手架残余和零散的工具丢在地上。
其实地方是林志荣定的,这里人迹罕至,够隐蔽,又曾是自己的工地,占尽地利,他才够放心。最重要的是,现在童桐不在了,只有一个宋景天,他自然觉得更没什么好怕的。
宋景天来得很早,那里半个人都还没有。而朱琪已经带着满意的结果开着车离开了。
他看了看风景,东山的地势高,连山脚都与平地高出相当的落差。原先定为园区大门的位置离这里还有很长的距离。这一大块空地很平整,不远处是个小小的山崖,他走过去看了看,又回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看看时间,柯迦他们的飞机应该已经飞在太平洋的上空了。
万能的移动公司把机站架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山顶,所以即使在山上,手机信号也依然很好。
他拿出手机拨了第一个电话。
“阿爸。”
“嗯,什么时候回来?”
“我让柯迦先带小陵回去了。”
“那你自己呢?”
“阿爸,我知道你对我总是恨铁不成钢,我也常常让你失望。”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自己都是当父亲的人了,你还不赶紧给我回来做好你的份内事!想让老子给你操心到死吗?!”
他沉默片刻,鼓起勇气:“我……爸,我可不可以不……”
“不可以!”一声暴喝吓得他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上,“我说过多少次,这种话不准再提!我就是以前太惯着你了,养成你这种没担当的性格!小兔崽子,你比比人家,想想自己!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命好,好菜好饭都给你做好,端到你嘴边,只需要你张个嘴而已?这样你都不愿意?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宋家太子爷的日子,你却还是这样不满意那样不满意,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想要怎么样才开心!”
“……可是,那些饭菜未必是我想吃的啊。”
“那你想吃什么?哈?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性格软弱,不适合混黑道,我就为你改换跑道,开始漂白。又怕你心肠软,斗不过人,帮你把一条路的绊脚石都扫得干干净净。现在新事业也总算有点规模,不过让你接手而已,才一年你就说受不了要回去散心,还串通医生来给你搭腔,我不跟你计较,不也让你去了?现在让你回来你就为难成这样?哈?”
“可是我真的不适合在生意场上混,这一年你也看到了,再这样下去……”
宋老爷重重地叹口气,克制地耐下心:“那好,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总要告诉我啊。不过如果还是考公务员这种蠢事,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给你换个环境换换心情可以,如果是冒出些狗屁傻念头,就门也没有!”
“我……想去读书。”
“你不是早就拿到那个什么学位证了吗?”
“那个不算啦。”
“什么?不算?!那你拿回来的那个是什么?我到处和人说我儿子19岁就读完大学了,说了6年了,你现在和我说那个不算?!你皮痒了是不是?”
“不是啦,那个学位当然是真的。但那只是照你的意思去读的企业管理,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经济。”
宋老爷又火大:“那你当初又不说?!”吼完见他那边闷闷地不作声,只好再捺下脾气,“好好,那你到底是喜欢读什么?先说来我听听。”
“也许是……食品营养学……”宋景天心里一阵茫然,正好脚边有张旧报纸,他看着上面的某学校招生简章,随便念了一个。
“也许?!”宋老爷忍了又忍,“那个食品什么是做什么的?”
“呃……大概和餐饮业有关。”望天。
“大概?”忍忍忍,“既然和吃的有关系,那也和我们公司有点关系。那我帮你在美国找个好学校,你回来就去念吧。”
“我……不想去美国念……我想在这边的大学。”
“什么?你——你老实说是不是又因为那个警察?你当初是怎么和我说的!”
“没有!没有了阿爸!”他慌忙否认,心跳得无比剧烈。
“那为什么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念书?在美国条件好,离家里又近,假期还可以回公司帮忙,有什么不好?”
“……爸,我不想回去公司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每天做着平凡的工作,有规律地上班下班,每个月的发薪日能和同事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好的。或许还不时会有一点奖金,虽然不多,但拿到就能很高兴地去为自己买个小礼物……”
“哼,你当上宋氏总裁之后,什么薪水奖金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小礼物?你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我说啊,你其实是鱼翅鲍鱼吃多了,就想喝喝白粥咸菜换换口味。你以为那些上班族的日子就像你想的那么好?你以为谁会喜欢去看别人的脸色做事?”
“不,阿爸,你弄错我的意思了。那只是个比方。我也可以开个小咖啡馆,或者书店,或者糕点屋……小小的,不用很大,够生活就好了。爸,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做宋家少爷,我甚至不想生在宋家。别人的人生总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但我一出生却只有那一条可走。如果我也可以选,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人生。……在二哥背后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其实当不当家主,是不是锦衣玉食,这些我从来也没在乎过,我只想要平凡一点,简单一点的生活,那就是我的愿望。”
“你——”终于忍无可忍,“宋景天!你说的什么鬼话?!给我滚回来!立刻!马上!如果明天晚上我还没在家里看到你,你就给我皮绷紧一点,给我去到拎回来的话日子就不是这么好过了!”
终于能把心里话说出来,松了口气,心里的烟波散开,平静了许多,阿爸在那头显然快要给气疯了。他笑出来:“我知道我现在永远也过不上那种日子,你不要生气。阿爸,我把小陵交到你手上,你会像疼我一样疼他吧?他很乖的,应该会比我争气。宋家的血脉没有在我身上断掉,我也安心了。还有,我已经和路士禹彻底断清楚了,所以你不要老想着对付他了。现在他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过去的事你看在我的面上就算了吧,好不好?……天气还有些凉,您多注意身体,早晚温差大,别在窗边坐太久,当心风湿又犯了。”似乎能看到宋老爷在电话那边惊疑不定地想说话,他又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阿爸,读书什么的只是借口,我确实太习惯逃避……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能在你身边长大,我觉得很幸福。是我自己不争气,总让你失望,对不起。”
说完,他挂上电话,将家里的号码设为转入语音信箱。
隔着一个太平洋,就是足够安全的距离。
站在山道边,他看了看来路,盘算了一下时间,又拨通一个电话。
第25章
等待的铃声响了几下,就被接起来了:“喂。”
“是、是我。”他有点紧张,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努力镇定了一下,才再开口:“我,呃,我要回去了,所以想和你道个别。”
“哦?”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轻柔,“这么快就走了?”
“嗯。”
“事情都办完了?”
“……其实没有,不过没关系了。”
“是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他咬咬牙,才开口:“我想……”
“自己要小心……”
同时响起的声音在电话里撞到了一起,又慌忙地都沉寂下去,半晌之后对方也没再出声,他赶紧说:“你先说。”
那边轻轻地叹了口气,万般惆怅:“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从来没陪在你身边过,也不知道你其实过得好不好。你阿爸他……”
“阿爸对我很好,他很疼我的。”
“我知道他一定很疼你,但也一定很严厉的父亲。他就是那种人,明明心里爱得要命,表面上也总是凶巴巴的,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必须按他要求的做,还绝对不准人质疑他的任何决定,像个十足的暴君!”
“呵呵,没错。”光是听这样的抱怨,他也能感受到那种越过二十年时光,泛黄却弥久的爱意,“不过现在好多了。他比较会愿意给我机会说出想法。只不过理不理会就是另外一回事。”
“那还不是一样?”
“也对。”
两人一起笑起来。笑声带来的是更长的安静,他听着那端的呼吸,闭了闭眼睛,心中分外酸涩,终于滞声问:“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诚实地回答我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料到他要问什么,但最终还是答:“问吧。”
“你那么做……就是让乔、路士禹那么做,让宋家变成现在这样,心里……有没有过后悔?”
长久的静默几乎要凝结成时间的霜凌,宋景天注视着远处的树梢,感觉自己要融化在这空气里了。心中空荡荡的,又似乎有个极细极细的声音在祈祷。许久许久,好像已经把山羊数到了天的尽头,才听到一个回答说:“没有。”
一时间,他不能肯定那是他心里的回声太大产生的幻觉,还是电话那头传来的真实声音,呆滞了几秒之后,便听到那边重复了一次:“没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闭上了眼睛。
早就料到的,又没有料到的。
早就料到是这个答案,却没料到她竟如此坦然地承认。
“我知道你们无法谅解我,但那是我二十多年来一直想完成的心愿。”
“心愿?”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不错。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宋家败了,他就自由了。所以不管他之后要蹲多少年监牢,我也等着他。我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情期待着。可惜,到最后宋家也只是伤了些元气而已……”
“……你一直在恨宋家?”
“不错。如果不是因为宋家,我们怎么会……”
“可是阿爸从来没怪过你。”
那头像是没预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竟是一个错愕的晃神,连呼吸也凝滞了。
“阿爸到现在也没有怪过你。甚至知道了路士禹后面的人是你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顿了顿,张开眼,“但我知道他其实很难过。我也很难过。”
那边忽然有些无措起来,连忙结结巴巴地答:“你上次忽然打电话给我,我也、我也没想到,我知道你们恨我……”
“我们不恨你,他没有,我也没有。其实这二十多年来,阿爸一直在关注你。我小时候就偷偷溜进书房看过那些关于你的报告,还有照片,我们就这样一直远远看着你,你就好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又离得很远。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很特别的人。你升职了,阿爸会替你高兴,但又有些惆怅,心情会很复杂。我想那是因为你离我们又远了一点。上次,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你打的电话,终于听到你的声音,我忽然就平静下来了。你看我们虽然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但就好像一直生活在一起一样。我没有想过要打扰你现在的生活,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像了却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你愿意接我电话,没有刻意回避我,还关心我,我很高兴。”他渐渐因为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而微笑起来,“甚至我们还见了面,我还握过了你的手。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小天……”
“上次,和你说过我住在一个朋友那里,那个人其实是……路士禹。”
“是吗?”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了,“——其实他从开始一直那么护着你,我就知道你们是朋友了。上次酒会你们不也在一起?我当时还以为你们是碰巧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