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眸子忽然沾了深深的水汽,如同承了春露的黑水晶。眼见着攸越颤抖地闭上眼,看着那颗晶莹的泪水自他眼角滑下,离翟仿若被轻拨着心弦,缓缓的、缓缓的贴近了脸,直到凑上那片温软的薄唇……
就是这个时候!
刘攸越倏地抽出靴中匕首,直袭离翟脖颈而去!
离翟对自身安全从未大意过,一件软猥甲刀枪不入从不离身,唯一可得手之处便只剩衣外几寸脖颈。平日贴身相处,以攸越的武艺自然容易得手,然攸越手脚均伤,若非一击即中便再无可能取得他性命。以色相诱自是不堪,但今非昔日,刘攸越已懂得权衡利弊。
匕首在半空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骤然扎在离翟脖颈边。
鲜血流过离翟的侧颈、肩膀,滴落到刘攸越肩头,顺着臂膀流到床榻上,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道道妖冶的红痕。
唇上却仍然在被噬咬吸吮,离翟竟是恍若未觉!
刘攸越霍得睁大眼!
“想杀我?”终于放开他的人声音极低地笑,刘攸越只觉得被夺走的呼吸顷刻回来了,紧接着便看到对面的人不动声色地将左手从颈间移下,那手早已血肉模糊,可他颈项上,端的是丝毫未伤。
竟是空手挡白刃!
再快的反应能力也不会看到匕首便能悄然挡下,何况刘攸越自信他根本无从查看自己的动作。
原来,离翟早就知道自己要杀他!
自己早已生还无望,若是此人不除,必是洛国大患。刘攸越咬紧了牙,极力闪身退出离翟双臂掌控的范围之内,明知机会不大,却还是全力出击,挥出了手中匕首。
离翟轻巧地一侧身,匕首便从他劲边擦过,刘攸越再一反手,他躲闪不过,匕首便直刺胸口。
气力一旦用出便收势不及,何况攸越手腕伤势未愈。但匕首刺入离翟的软猥甲,竟有了扎入实物的感觉?!
攸越亦是惊骇。手心传来的感觉确确实实地告诉他刺中了目标!
来不及查看抽出的刀刃,又是一个直刺袭向离翟的面门。
离翟面色很沉,看不出一丝情绪。但见他反手一拧,便拧住了攸越持匕首的手腕,只轻轻一捏,错骨之声便随之响起。
匕首掉在地上,持匕之人也落入被刺者的手中。
“想杀我?只可惜了你没有这个能耐。”离翟发狠道,正欲对刘攸越施以“酷刑”让他看清自己的立场,耳畔却又传来异动。
“唰——”竟是十几个黑衣人倏地破窗而入!
第二十七章
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瞬息间,几百枚闪着蓝光的钢针便以铺天盖地之势袭至离翟身前。
离翟本能地侧身欲闪,却发现若是自己闪开,那些密集的毒针便要尽数袭向榻上之人。千钧一发之际,他也顾不得细思自己是否有把握挡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毒针,堪堪闪开的身体又硬生生地停到远处,挡在攸越身前,将临时扯下的幔帐挥得密不透风。
“你们是何人?!”一轮针雨过后,黑衣人便亮出了手中兵器,齐齐涌了上来,离翟匆忙应战,不过几招,他已知这些人皆是高手,目的却不是取自己性命,是以高声喝问。
然而那些黑衣人却一字未答,只不断使些不上不下的招式将他逼迫得连连后退。
攸越仍坐于榻上,倒是没有人来伤他。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但无论那些黑衣人是敌是友,援救离翟都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是注视着几个黑衣人将离翟逼至寝宫死角,捡起匕首暗暗握紧。
“主子。”
侧方忽然有人声,刘攸越一转头,便碰上洛晖焦灼的目光,不由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洛晖从倒悬的梁上跳下来,轻步行至榻前,对刘攸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负起他,悄然出了太子殿,借着夜色的掩护飞驰起来。
“洛晖……”刘攸越心中有千百个问题想问,见他满头大汗地一路狂奔却忽的什么也问不出了,只轻轻道:“宫中可有掩护?近日遥宫守卫加强,便是夜里也出不去的吧?”
“主子放心。”洛晖道,脚上更是加快了速度,点过一处假山又隐入回廊的阴影下躲过巡逻的侍卫,稍待了片刻又顺着树影继续前行,“一切都在萧丞相的计划之中,现下我们只需赶到二皇子的寝宫便安全了。”
攸越眉尖一挑,知他这般行路劳累便不再说话,脑中却飞速地思虑起来。
二皇子……便是清浅了?这几日得到清浅消息都是靠那株涂了蜂蜜的盆花引来的蜜蜂,清浅着人在蜂翅上刺了字,所得消息也大半精简,连装疯的主意都是初醒来那日见花上尽是蜂儿,又听得宫人说花盆是清浅送来才悟出的。
不知是否因蜜蜂传讯字数有限,清浅并没有告诉他有关自己是男儿身一事。萧莫言已为洛国左丞相他是知道的,依洛晖方才的话来推断,他与清浅必有联系。清浅长居深宫,而萧先生又是稳重不会轻信之人,攸越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他们如何联系上的。除非,萧先生原本就与清浅相识?
攸越被自己的猜测小小地惊了下,随即便听到洛晖低声说“快到了”。
今夜的皇宫异常安静,路上只遭遇了一班侍卫,两宫本就不远,不多时攸越便看到了倾城殿的屋檐。
离翟被几名黑衣人逼至殿角,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攸越已被人救走,只顾着全力抵抗,待起疑心早已为时过晚。
刺客见目的达成,也不再拖延,即刻翻身便走。离翟追至殿门,只见得殿外玉盘当空,院中空落一片,莫说刺客与刘攸越,便连平时影影重重的护卫也不见一人。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竟将自己的护卫也调离?离翟眼中几欲喷出火来,目光触及到空荡的床榻更是一敛。抵挡了几名刺客利剑的幔帐顷刻化成无数碎片,被狠狠地弃到地上。下一瞬,傲戾若修罗的男人却忽地身形摇摆,靠在身后的雕龙石柱上咳了起来。
发黑的血滴从他指尖滴落,盘龙的黄色锦袍,靠近心口的地方也晕开了好大一团血渍。
脸色渐渐发白,离翟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怯懦,冷汗从刚毅的面颊上滑下,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深碧色的眸子愈加地摄人。
离翟几步踏到烛台旁边,取过银亮的刀子划开袖袍,左臂上三根钢针赫然在目,就入臂的深度来看,怕是根根入骨。离翟连眉都没皱一下,伸手拔了针,又用银刀划开皮肤,直至臂上流出的血液恢复鲜红才着手包扎。胸口上的伤要严重地多,加之方才一番打斗只怕一时也难止住流血,离翟难以自行处理便换了身衣服,待半刻后唤御医来看。
手上还拿着那件破损的软猬甲,过了今日,这件甲衣只怕也用不得了。昔日战场上刘攸越一只袖箭射来,他是毫发无伤没错,这件甲衣却被损了不小,而后他以玄天蚕丝加以修补,今日竟又被那人刺开,还惹得自己伤势不轻……
是天意?莫不是,老天注定自己要命丧他手?
“呵……”凉薄的唇忽地竟勾出了抹笑,声似冷笑,看着却难明其义。
“刘攸越……若是你注定不能为我所有,那么……”低沉的声音明明是自言自语,回响在空荡的寝殿却格外地清晰。离翟没有说出下面的一句话,可那双毫无温度的绿眸却将他的心思泄诸于外。
心念之物,既难得之,毁之何妨?
第二十八章
“好了好了,我不是没事了么?”
攸越颇有些无奈地安慰着怀中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涟漪,轻柔地拍她的肩,神色中尽是掩饰不去的疲惫。
清浅摇摇头,半是宠溺半是玩笑地道:“小花猫,再这样哭下去你皇叔便要被淹掉了。”
涟漪闻言抬起头,似嗔似怒地扑到清浅边上咬了一口,这才乖巧地冲皇叔告退去洗脸。
洛晖一干人自是在外守候,偌大的内殿只剩了清浅与攸越二人,一时间气氛竟有些诡异地安静了。
刘攸越看着对面白袍玉带的男子垂首不语,似要等他先开口。
尚记得那夜,满地素华,一袭白纱的公主月下抚琴,出尘娴静,好似红梅绽雪。她慨然而谈,只言交心。转眼间,公主摇身一变成了遥国二皇子,那么,他所言所做,又有几分真诚?
“我……”清浅刚刚开口,对上攸越熠熠的眼光,有些心虚地转过了头,“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自有苦衷。但我离清浅可以发誓,除此以外,若我对你再有一言相欺,自当为世间所弃!”
“我信你。”攸越叹了声,复又道:“我只是气不过,心里有些发堵。现在想来,你若是真要欺瞒我,便不会告诉涟漪了,是我失察,若你身份随意泄露难免会招来祸事。攸越方才失礼了……”
刘攸越说完,见清浅终于转过脸来,有些狡黠地笑问道:“现在可否告知刘某萧先生与你的关系?”
清浅一愣,他早知刘攸越会有此一问,却没想到以他的性子也会问得这般直接,不由摇头道:“莫要告诉我你没有猜过。”
“呵呵,若我没有猜错,萧先生便是遥国二十年前失踪的前皇后胞弟?”
听闻此言,清浅抚掌而笑,微微颔首,似想起什么,脸上又蒙上了层淡淡的哀伤,他轻轻道:“二十年前,母后诞下宫中第二名男婴,兰贵妃……也便是离翟的生母正是权臣司马其唯一的女儿,司马其为保兰贵妃和离翟地位,不惜设计于当夜置母后于死地,令接生的宫人娶我性命,只说是皇后难产,母子皆亡。幸而宫人良心未泯,保我性命并向父皇密告此事,父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除了司马家,却留下了兰贵妃,对外只称皇后辞世,诞下七公主,以佑我平安。但舅舅亲眼见到母后被杀,又认为父皇偏帮兰贵妃,是以,怒极而去,二十年杳无音讯。前些日子舅舅来此,传我密信,我才知他出走之日遇司马其余党追杀,被洛国将军所救,化名萧莫言在洛国军营当了二十年军医,直至几月前那将军出事,又被洛皇请入朝中……”
清浅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又想起萧莫言曾为遥国人,而今却官拜洛国左丞相,恐攸越认为有所不妥,又道:“母后和舅舅本就属洛遥边境的游牧一族,舅舅也算不得遥国百姓,况且舅舅说过,他只会忠诚于自己辅佐的君主。”
“我没想这个。”攸越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如此说来,此次劫我出来,清浅你是预备与萧先生里应外合了?”
“是,我的势力只能保证皇宫内部畅通些罢了,城外都是离翟的军队。原本此时宫外的接应便到了,只是方才我派人去太子殿时只见你的部下,着计带你出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已传讯让他们延迟些了,待信号发来,便从皇宫南角门出去。”
他话音刚落,棱窗外的夜空便绽开了一束金色的烟花。
攸越知是信号,不由暗叹清浅与萧莫言的机警:议定逃离的地点是南门,烟花绽放之处偏是东面,即便有追兵注意到也定要走错方向。
“清浅,烦你照顾涟漪了,我带她一起离开吧。”
“攸越……呃……”听闻此言,清浅却吞吞吐吐了起来。
门外已经有人在催,清浅攥紧了手指,硬着头皮道:“攸越,涟漪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妥当,我已奏请父皇与洛皇商议……与涟漪完婚,况且她……她已经……我们已经……”
攸越看他双颊泛红,窘得话都说不完全了,怎么会还不明白,当下便轻咳了声,道:“也好,现在出去难保没有危险,只是现在洛遥局势紧张,若是涟漪有什么闪失……”
他还没说完,一向淡定自若的清浅便匆匆接口道:“我会竭尽平生之力护她周全!”
“哈哈……”没想到会看到清浅如此急躁的样子,攸越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行人换了事先准备的侍卫服饰匆匆出了倾城殿,踏着夜色赶往南角门。有清浅事先的打点和几可乱真的扮相,一路倒是无人拦截,只是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依稀可见重重宫门外侍卫集结,想来,只迟上半刻便再难离开了。
清浅担心会被离翟怀疑,平时的侍卫自然不会拿来用,启用了两个负责宫中守卫的心腹。那两人看来平时也是极伶俐的,和守卫几重宫门的侍卫说几句话便免过了检查。行至中途,据南门只差数十丈时,四周围的侍卫忽的不知得了什么令,皆匆匆往西边跑去了。
洛晖乘机拿出清浅给的腰牌,高声道:“我等为皇上出宫办事,立刻开宫门。”
将领刚走,几个守门的小兵你看我我看你拿不出主意,又被洛晖一句“误了事你们谁来担当”的喝问吓得神魂不守,立刻大开宫门,放众人去了。
宫外不远便是片小树林,攸越等人跟着洛晖昂首阔步地沿着林子走了老长一截,直至回头时皇宫都被茂密的树木遮得严严实实了,定睛一看才注意到一架灰蓬蓬地马车停在林子边上。
洛晖看见马车上戴着斗笠的和尚顿时喜上眉梢,唤了声“师父”,便带着众人上前了。
第二十九章
玉兔朦胧,四下里尽是黑黝黝的一片,马车行在道上,不时惊动林间的鸟儿,响起一小片“叽叽喳喳”的鸣啼和“扑扑”的拍翅声。只待出了这片林子,便算离开遥国都城了,但林外是否有不可预知的危险谁也不敢打包票,因此,即便一路无人追赶,子覃和洛晖赶车的同时还是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丝毫不敢放松。
“如此说来,空隐大师便是萧丞相的师兄了?只是如何又成了洛晖的师父呢?”
“‘师兄’哪敢当。想当初空无年轻气盛,在云灵寺当俗家弟子的时候就为了一句佛理和师父争得面红耳赤天翻地覆,口不择言骂了师父老秃驴,被师父拿扫帚赶出师门,连累得老和尚几十年来和他通消息都提心吊胆,哪里还敢承认自己是这个祸头子的师兄啊!洛晖那孩子是前几天从宫里逃出来的时候被我找到,看他一身伤便让他习本门的心法恢复,便顺便拜了师了。”
攸越发笑,着实没有想到萧莫言也有“祸害一方”的时候,更没想到洛晖幸运得安是托面前老者的福。
空隐早除了斗笠,一张须白眉长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莫看他肤白体胖又年过半百,那双和善的八字眼却满含智理。
空隐撩撩花白的长眉又抚了抚长须,笑道:“空无托我告知你,若对他有疑问自回京问他,无须顾虑,再有便是离翟杀不得,这原因嘛,一是越王必须保得自身周全,二来取其性命实为不易,稍有不慎便惊动遥国上下,第三的原因,空无说待你见了他便会知道。”
攸越拧着眉低头沉思,结合这几日从清浅那里得来的简短讯息,也大约猜到萧莫言正在计划什么,看样子,这次六国都被他卷到一起了。想明了了,他浅笑着抬头看向空隐和尚道:“大师应当知道萧丞相如今身在何方吧?”
“嘿嘿,”空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小月牙,“老和尚可不知道,老和尚只知道空无让我护你回洛国,办成了就将他从师父那顺去的《毒经》下卷转手给我。说到那本《毒经》,可是师父几十年前受南方第一高手澹台清所赠,轻易不肯示人,不知怎得就被他探到……老和尚真是后悔没有先去找……”
“咳咳……”刘攸越沉默地将脸转向马车的门帘,还是忍不住咳了两声,以提醒空隐“大师”方才装出的得道高僧形象正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