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齐儿?”攸越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有事么?”
“嗯。”齐儿点了点头,走近几步,紧盯着攸越的脸,“一别数月,还未问过皇兄身子可好便要离开,齐儿心中有些惶恐。”
“一别数月”么……
攸越知他不愿提及遥国皇宫的事,转头笑了笑,烟眸迷离,道:“我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快些回去陪小公主吧,若无他事,明日再聊便是。”
见他转身便要离开,齐儿攥着的拳头紧了紧,笑容未变,低低地唤了一声:“越。”
那声呼唤极轻,被晚风送到耳边,几如幻觉,攸越却是不自主地,再也动弹不得。
齐儿乘机走到他身前,借着夜色的掩护,指尖轻轻地点上他的唇,笑道:“皇上真不懂克制,吻得这么重,像是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皇兄以后可要多替他留意些。”
刘攸越眸光一闪,却没有解释。
齐儿瞬时收了轻佻的笑意,退了两步,似是恭敬地道:“上次误以为皇兄辞世,我问皇上要了踏风。毕竟是皇兄的爱驹,现如今皇兄死而复生,齐儿自当奉还。”
攸越避过那对长目,淡然开口:“不过一匹马而已,你若喜欢,留下便是。”
“不必了。”薄唇勾了勾,说出的话却是一语双关,“它不乐意馨儿骑,馨儿也不喜欢它,我留了也只是讨嫌。”
如水的眸子转向他,只一眼,又移了开去。刘攸越直了脊背,面上无其他表情,手指却不自主地移到了衣袍侧方紧紧地攥住,“如此的话,便劳烦皇弟改日将它送回越王府了。”
齐儿似乎还有话说,远远地瞥到有人走来,待看清了那人面貌便噤了声,只拱手一笑,循着来路而回。
子覃带了家仆赶来时正见齐儿离去,再看自家主子神色清冷,煞是疑惑,直至攸越转头来看他方回过神。
“主子请上轿,平阳王正在府中等您,萧丞相派的人也来了。”
“哦?”有了正事可做,也便将方才的诸般烦扰抛去脑后,攸越上了轿,起程子覃便伴在轿侧,他挑帘问道:“大哥何时到的?”
“有大半个时辰了,属下们本以为主子要晚些才回府,李管家已请平阳王在厅中等候。至于萧丞相的人,因与空隐大师相熟,正一同在中庭饮茶。”
攸越眉尖轻轻一挑:“空隐大师也在王府?”
“是。”子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师今日宫宴回来便来了王府,说自己口风不紧,定惹主子生气了,便自动送上门……撅着屁股让主子教训,说是好过被萧丞相收拾。”
攸越听得哭笑不得,看子覃传话时都是满脸窘态,只摇摇头靠到了轿上,“四哥都知道了,我生气又有何用。倘若真打了……打了他的屁股,只怕到时候被萧丞相责怪不识大体的人反而是我,罢了。子覃,行快些吧,大哥想是等久了。”
“是。”
小轿穿过小半个京城才到了越王府,攸越下了轿,尚未来得及看一眼阔别已久的府门便被立在府外成群的仆从侍婢吓了一跳。
“王爷!”攸越的贴身小丫鬟珠儿带头,一堆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同声而呼道:“恭迎王爷回府!”
未等攸越反应过来,老管家已自人群中窜了出来,跑到攸越跟前深深一揖道:“老奴,恭迎王爷回府!”
攸越平素待人和善,纵是下人也不例外,府中侍婢仆从家中有难时常得王府帮助,皆对越王感激在心,此番举动,尽皆出乎真心。李管家原先供于太子府中,攸铭即位后恐无人细心照料攸越,将其赐予越王府,往日里攸越更是以厚礼相待,几已将攸越视作亲人,前些日子听闻攸越遭遇不测自然伤心,见其无恙归来,当真是心中甚欢。
只是见长者施礼,攸越又唬了一次,忙将他扶起来,“老管家这是做什么?攸越受不起,快些起来……”
“哈哈哈,老七,说什么受不起,你呀,若是再失踪几次,只怕整个越王府的人都要急疯了。”
刘攸越倏然抬头,只见府门中踱出的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面貌也甚是粗犷,不由喜形于色,唤道:“大哥!”
先帝子嗣长相多半柔和,唯有平阳王刘攸原,虽与攸铭攸越一母所出,却颇有先祖之风,像极了祖父洛武帝,不精于文墨,却是窥得武道真谛,个人武艺精湛,更善于兵法谋略,性格亦是直爽大度。刘攸原长攸越十五岁,皇家父子疏离,长兄如父,只是刘攸原常年在外,并未有太多时间与其相处。虽然如此,攸越对他也极是敬重。
“来,让大哥瞧瞧!”刘攸原一个熊抱,看着几年未见的弟弟,浓眉高挑,“老七愈发俊了嘛,只是好像又瘦了不少,疏于练武了吧?”
攸越不好意思地笑笑,见一堆人仍然堵在府门口,忙示意管家带家人回府,又引大哥进了厅中,才道:“攸越未去见大哥,反要劳大哥亲自登门,实在惭愧。”
刘攸原哈哈大笑,熊掌拍了拍攸越的肩膀,道:“兄弟之间毋需在意。我听说你在遥国吃了不少苦头,想着老七一向体弱,这才等不及上门来看,见你无恙也放宽心了,男子汉,总要受点磨难才是。对了,我还要找你算账!”
攸越见大哥难得地板起了面孔,刚有些惶惑,却又看他 “呼哧”一声笑了开来。
“你这个老七,在遥国转了一圈便弄丢了我的宝贝女儿,你说,大哥该不该生气?大哥辛辛苦苦养了十六年的鬼灵精啊,偷偷陪你跑了一趟便成了遥国的皇子妃,连爹爹也不要了,真是……”
听他这么说,攸越也猜到这几日里清浅定是已向洛国求亲了,宽了宽心,见大哥嘴里说着埋怨的话眼中却满含笑意也甚是欢喜,“攸越见过遥国二皇子,其人相貌出众才识过人,亦甚得涟漪心思,大哥自可安心。”
刘攸原眼里笑意淡了淡,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那丫头,到了哪里都不让人省心。眼下洛遥一战不可避免,离穹老儿却派来求亲使,虽说离清浅不予遥国政事,为人父母,总担心战火会殃及鬼丫头啊……”
攸越心中一动,此事看似甚小,回来的路上暗部并未禀告,便问道:“大哥说离穹派了求亲使,使者可还在京城?”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刘攸原笑道,“我来正是要与你说这件事。”
“哦?”
“四日之前,离穹使者到得京城,明面自是以求亲为目的,老四也担心他们打着幌子乘机探听我朝情报,与我商议后同意了此事,便将一众求亲使打发出京了。我着了人远远缀着,果然见中途有人暗中返回,细探其来路,竟是遥国太子安排跟随使者团的人马。”
攸越执起案上茶盅,皱着眉抿了一口,思索了一阵,方道:“照大哥的说法,离穹未必得知有人留在洛国?”
刘攸原浓眉舒展,也随着他端起了茶盅,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道:“或可言,离穹未必不知。”
纤瘦的人自椅中站起,揉了揉眉心,背着手在厅中走了几步,再抬起头时,眸中已多了几分笃定:“大哥,七弟观离穹与离翟之间,未必有万分信任。况且离清浅才能谋略皆不输于离翟,遥国太子虽是离翟,将来的遥国国君却不可知。依我之见,留下的遥国探子,极可能都是受离翟所令,却未必皆是忠于离翟的人马。如此看来,他们留下,反倒是好事。”
“不愧是七弟。”刘攸原笑意满满,道:“我的人不及七弟的暗卫擅于跟踪探听,眼下那帮人尚在京城,便都交与七弟了。疑兵计也好,反间计也罢,随七弟高兴,若七弟有能耐,借这几人,搅乱了遥国内政也是无妨。只是莫将火引到离清浅身上,老四说了无意吞并遥国,别伤了我的女婿。”
“大哥放心,攸越自有分寸。”
送走了大哥,中庭还有萧丞相的人,攸越正要去见,却忽见子覃匆匆走了过来,神色煞是阴沉。
“子覃,怎么了?”
子覃还没说话便“咚”地跪了下去:“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嗯?”攸越见他如此,不由心中一紧,“出何事了?”
子覃抿着唇,半晌才低低地道:“属下原本遣洛晖陪同空隐大师等人一起在中庭等候主子,结果洛晖等候不及,又听说主子地窖中藏了好酒,受了萧丞相派来的那位公子怂恿偷了大半出来,还哄骗空隐大师一起喝酒,现下三人喝得烂醉,正围着圈子在中庭唱歌跳舞……”
“咳咳……”攸越被茶呛了一口,看了看子覃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连连摆手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无妨,那些酒搁着也无人喝,赏了洛晖也无妨。只是,带着高僧和负了要事的使者这般胡闹……”
子覃见他眉头渐渐压了下来,忙又一礼,道:“皆是子覃用人不当,请领责罚。”
“此事与你无关,先起身吧。”攸越皱着眉,冲门外唤道:“来人,李管家?”
“老奴在。”
“老管家,中庭的事您听说了?”
李管家强忍着笑意点头,“嗯,老奴知道。”
“安排空隐大师与使者休息吧,记得煮些醒酒汤,我明日再见他们便是。”
“是。”
“至于洛晖……”
子覃忽然抬了抬头,发现攸越在看自己,又忙低回了头去。
“子覃听令。”
“属下在!”
“本王令你将洛晖倒挂在中庭树上,直到醒了酒自去领棍五十。”
子覃舒了口气,忙领了命令,随李管家一起去了。
攸越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轻轻笑了笑,揉揉眉心踱到书房坐下,正要理一理从大哥那里听得的情报,门外又想起了珠儿柔柔的声音:
“启禀王爷,齐王牵了踏风正在府外请见,说是有事找您。”
才放松下的神经忽然绷紧,攸越右手一抖,桌上砚台随之而落,水磨的大理石上便多了一团墨渍。
第五章
弯腰拾起那方砚,又沉吟了大半晌,攸越心中才定了定。
时辰分明已经晚了,齐儿这时将踏风送来,又是何意?莫不是……当真厌恶了他,便也连那匹马也容不下,一时也不想多见?是了,以齐儿的性子,多半便为此事。
可他说有事找自己,又是为的何事?攸越撑头的手紧了紧,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呵……我在这里乱猜,倒不如唤了他来,一问便知,大抵也离不了那些事……”或是有了心爱之人,尝了真情的滋味,来与自己说清立场,从此泾渭分明;或是例行问候,毕竟宫门那场偶遇算不得正规;又或是,仅仅只为还马一事?
“珠儿,请齐王到书房来吧。”
“是。”
刘攸越……你是怕么?靠到椅背上,清淡瘦削的人儿哂然一笑。绝了情,却又怕绝情的话真从他口里说出来,那便是真的万劫不复不可挽回,他自律甚严,只怕从今往后,连梦里想象里都不会再轻易出现那人的影子了。
幽幽的叹息声从椅中传来,伴着轻笑,满含苦涩的自嘲。
“昔日空负深情恍恍不觉,而今想来,能得过往,却是我幸,何叹失之?本命矣!”
世间之事,本便如此。人皆有情,却哪有天定姻缘一说?渺渺人海,得一相伴相惜之人何其不易,得之是幸,失之是命。纵去强求,斯人已逝,物我皆非,得来的,亦不会是此前珍惜的那份,只因,连自身的心也变了。
何况,齐儿心有所属,眼中笑意心内欢喜他亦是亲眼所见。牵魂的毒怕是解不了了,时日无多,江山未宁,家国未安,又怎容得他再去纠缠?
“我……倒真不称职……”
方才思忖间,门外已有脚步悄然而至。攸越耳目不灵,齐儿又特特放轻了步子,直到他到了门前才觉察,倒叫齐儿将最后一句自语听了去。
原本准备敲门的手翩然间翻拳为掌,虚掩的门便应声而开。
齐儿的笑声亦同时传来:“皇兄的确不称职,皇上盼了你数月,你今日却不留宫中,独自在此发牢骚。”
“齐儿,”椅上的人浅浅皱了眉,“我与四哥,发乎情止乎礼,莫要误会了。”
“我不误会,”虽说着,齐儿却还是笑,灯如豆,光芒不定,看不出笑中几分真假,只看得到银色面具点光璨璨,“只是若皇兄说话时唇上消了肿齐儿便更信了。”
只听话语,当真有了些醋意,可再一看眼前人有些许玩味的表情,再配上那副调侃的语调,却只能让人徒然心乱心伤。
于是攸越收了薄怒,不再解释,露出浑似毫不在意的笑容,道:“皇弟且坐,星夜前来,有何事找我?”
齐儿自行找了椅子坐了,不知有意无意,偏偏是在灯火最亮的角落,又是极靠近攸越的地方。
“也无他事,”他笑道,“不过是今日才与馨儿定了婚期,又忽然想起前些年皇兄说若我成亲便要亲自唱礼的戏言,这才厚颜来请皇兄纡尊降贵,为齐儿主持婚礼。”
“婚期……定了?”攸越的笑僵了僵,又很快在脸上重新漾开,“皇兄便道声‘恭喜’了。你成亲,我自然愿去主持,只不知,婚期是哪日?”
“下月初八。”齐儿的神色中本带了丝看不透的情绪,这时却忽然明了了,“我与馨儿都盼着快些完婚,明儿便去请旨了,是以今夜前来,想着若皇兄同意,便将请皇兄主持的意思一并呈给皇上。下月初八是皇兄生辰,齐儿倒还记得,可近几月来只有那日最为吉利,错过便要再等好些时日了。若是皇兄为难……齐儿倒可以改日的……”
“不必了,我无碍的。成亲是大事,生辰却年年都过,今年过不成……等明年再补回便是。”
齐儿听完展颜,即刻起身而揖,“如此,我便在此谢过皇兄了。
攸越口道“不必”自案后虚扶,心中禁不住地苦涩难当,面上却依旧微笑如风,“既然如愿,齐弟想必也急着回府拟折子,我也不便多留了。齐弟骑着踏风来,回去便无可坐乘了,两处距离甚远,可需另配车轿回府?”
心中各番杂念,皆因眼前的人而起,自然望他早些回去,哪知齐儿竟挑眉道:“皇兄这可是赶我走么?夜有些深了,我本有意在皇兄府中歇一宿,料想皇兄这里断不会缺少纸笔,这才未带仆从软轿。看样子,皇兄是不愿留我了?”
刘攸越神情微怔,回过神来自以笑相对,轻轻从案后走出。他走的很慢,只因久坐案后双腿微麻,却极不愿在这个人面前再露出丁点软弱。
“既然齐弟不嫌弃,我自然欢迎之至。还请稍等片刻,我去唤珠儿准备些你惯用的物事。”
攸越担心自己神色些微局促被齐儿瞧出破绽,边言边行,只想快些离开书房,话说完时人已到了门边,只消出去便可由着下人伺候齐儿,再不用见他。
还未推门,手腕便被扣住,攸越正要挣扎,身后的人反手一扭便将他牢牢钳住,加之腿上酸麻,竟硬生生地倒入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