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铭在树下站定,团龙广袖随风而舞,猎猎作响,平添十分威仪。
“刘攸齐,朕给你二十息的时间解释。”
半月眉眉心拧了个结,长目中依稀有几分挣扎。耳畔的声音分明强抑了怒气,齐儿心中有愧,无以直视面前的皇者。
二十息转瞬即逝。攸铭脸上愈加地冷漠,却看不出作何打算。
将相城府尚至喜怒不形于色,何乎帝王?顷刻数变!
“不说话了?!”墨眉轻敛,唇上皆是冰冷的笑意,“你是怎么和朕说的? ‘旧情已逝,请与安平公主和亲,当此不渝。’既然有了新欢,又缘何回头来招惹他?!”
又是一掌挥去,攸铭无半点容情,用足了十成力,硬生生地将沉默的人打得连连后退,绊倒在树下。
“莫以为朕看不到你留在越儿身上的脏污痕迹!朕的人,哪容你如此玩弄?!”
“你的人……”齐儿爬起来,听到这句又失了神,未等吐尽口中的血,已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是啊……越是你的人……”
他口中殷红,白皙的脸上暗黑纹络与鲜血交映,此时扶着树干仰天大笑,看去诡异之至,却又让人切实地有着撕心裂肺之感。
攸铭见他疯癫反而怒气更甚,手指不再克制地捏上了齐儿的脖颈,紧紧地盯着那对长目:“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昔日你蓄养死士,勾鹏结党,若无越儿劝阻,朕早已除了你!如今四方兵权都被朕收了回来,你当真以为朕留着你是有所顾忌么?”
齐儿终于转眼看他,感到脖颈上的手指收紧了些,呼吸已有些吃力,薄唇却攀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苦涩之至:“我知道是越护着我。你动手便是,今日我伤他至此,原是万死也不足诫。”
毫不畏惧地直视攸铭,长目清明,却是真心求死。
夜空忽然横过一道霹雳,将齐儿脸上的凄然映的清清楚楚,紧跟着便是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也随之而落。
“呵,为越儿死,你以为你还有这个资格?”
撂下最后一句话,至高无上的帝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一眼也不屑再看他。
初夏的暴雨,伴着雷声,疾若鼓点。风声大起,呼啸而过,直扰得庭中木叶漫空,芳枝尽折。
齐儿呆呆地看着攸铭离去的方向,忽然失了追上去辩论的勇气,双腿失力,陡然跪倒,只得以手撑地,任凭雨点近乎残暴地打落在身上。
第八章
有人在抚弄着自己的发丝,很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攸越睁开眼,便看到攸铭单手撑面,唇角微勾,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好些了?”轻轻地扶起床上的人,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杯温水。
攸越唇笑安然,微微点了点头,双手捧过茶杯,抿了小口。
窗外暴雨肆虐,风声呼鸣,房中却是烛光浅浅,暖如晴日。
开口时,声音还有些许的干涩,“已经几更天了?”
“这么大的雨,更夫也没有出来,约莫已过了四更了吧。”
攸越轻咬住了下唇,忆起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宫中应当已下了宫禁,看面前的人仍是一身睡袍便知他是急急忙忙赶了来的,先前的丑事自然被看他知了去,现下他却提也不提,让自己真真的感激。何况这人还守了自己大半夜,埋怨他违制出宫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了。
攸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扶他躺下去,掩好了软被,道:“我明早雨一停便回宫去了,不会让他们知道我出来过。你也早些休息吧。大师说你无事了,我没见你睁眼放不下心,这才守到的现在。”
攸越笑了笑,知他明白自己的感激之意,只点了点头。
闭上眼正要睡去,忽然心中一动,再睁眼时攸铭已出了门,便忙唤了一声:“四哥……”
“越儿?”
“……没什么事,只是蓦地想起没见着齐儿,才问一问。”
长身玉立的人抬了抬眉,眼中光芒深敛,迟了半晌才道:“齐儿听说你无事,已经回去了。”
“哦。”笑着,攸越装作无事地沉入被中,“嗯……没事了,四哥早些休息吧。”
听到房门轻掩的声音,攸越也吹熄了床边的蜡烛,可再次躺下,却怎样也合不了眼。
夜阑珊,人寂静,唯有风声吹雨。
算算日子,也没几天好活了吧?
攸越苦笑了下,想起大师告诫过自己多次莫要哀伤动怒,惹得气血翻涌只怕毒发地更快。牵魂乃当世奇毒,若是三月内不解开,中毒的人只会落得惨痛而亡。他当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只怕今夜便是因为心中难受引发的毒性。
可……
一想到齐儿,便空落落的。想要抛开脑中所想,又寻之无法。
身上想必擦洗过了,连衣服也换了簇新的,却怎样也无法忘记被齐儿抚弄的样子……
昔日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朝复见君颜面,物逝人非泪几重。
“不是说不想了么……”叹息着忍住鼻中的酸涩,攸越转开心思,逼迫着自己去听雨声。
雨声铮铮,倒真似铁马踏冰河。
过几日便要对遥国用兵了,萧丞相也快回来了吧?这次的兵戈已将三国都卷了进来,那时南俞便是想要独安也不可。攸越自然知道攸铭和萧丞相未去拉拢南俞的用意,战争一起,数万军队交戈,遥国自然会发现吴国实乃洛国的内应,那时也占不了多少的先机,只是以离翟多疑的性格,便不会再轻信南俞。可若是被各国群而攻之,他又不得不求助南俞。如此一来,利用双方多疑将其一齐击溃便是轻而易举。离翟太子监国不过一年,待他日兵临城下,未必有多少忠于他的人再肯扶助他。
攸越自然知道,清浅肯相助必然有求,却不惜为此赔进国家的昌盛安定,以他的性子,竟让人猜不到也何事值得他如此付出了。
此战看来洛国是轻易便可取胜,可若是败了……攸铭即位也不过两年,根基尚不稳定,朝中大臣也未必有多信任他,只怕败了,被首先牺牲的人不是离翟,反而是他了……
终是放心不下南俞,攸越披了衣衫,寻了把伞,打算去书房找些朝中移交的南俞讯息。
雨真的很大,走廊里都有了浓浓的湿意。
门边守候的人正靠着墙打着瞌睡,攸越借着手里的烛台,才认出是小季子。
平时夜里,自己门外是没有人的。怕是攸铭不放心,才留了他守着。
见小季子睡梦中砸着舌,不自觉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虽是初夏,暴雨一落便凉了,又是夜里,自然冷的多。攸越走近了些,拉了拉他的衣服:“季公公,醒醒!季公公?”
小季子似乎有些不耐烦被打扰,揉了揉迷蒙的眼,见是越王,惊了惊,忙要行礼,被攸越拉了起来。
“地上潮湿冰冷,睡久了对身体无益,公公回房歇息吧。”
“可……越王您……”
看出他的顾忌,攸越面色温和,眼角也含了笑,“我没事了,去睡吧。皇兄问起只管说是我让的。”
听他这般说,小季子又问了遍“当真不要奴才伺候”,得了攸越再三摇头,才欢天喜地地道了谢离开了。
攸越失笑,看他匆匆离去又不停揉着肩的样子便知他方才有多难受了。
风刮到了走廊,险些将烛台吹灭,攸越忙回房拿了个纸罩笼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往书房去了。
自一堆文卷中找出仅关于南俞的颇费了一番功夫,不觉得冷,可借着烛光隐隐地能看到指甲青了不少。能照顾自己身体的时候攸越自然不会含糊,想起房中的茶或许还暖着,便抱起颇厚的卷宗出了书房。
才转过身,便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书房正对的庭院映了个雪亮。
攸越正好望向院中,心一惊,差点没将手中的东西抛进雨里。
轰隆的雷声响过,未等他有所反应,已是第二道闪电划下。
这才真正看清了院中跪着的人。
那人早已不成|人样,满身都是泥泞,原本束着的头发被风吹散了,乱糟糟地粘在脸上。衣服想必湿的不冷再湿,连脑袋都是捶着的,也不知是不是还醒着。
“齐儿!”哪里管得了其他,立刻丢下卷宗冲进雨里。
清荷紫竹的油纸伞哪里承受地住这么大的雨,索性弃了,没跑两步人便给淋了个透。
齐儿抬起头,见拉着自己的人是他,大雨里也看不到长目中是何种眼色,只依稀听得到慌乱的话语:“你醒了?!不是……你快回去!越我……别管我……”
攸越见他双唇发紫,话都说不清楚还不断地把自己往回推,心里发疼,只固执地跪在原地,拉不起他,便不管不顾地跪坐到他身边替他拦着风,“你这是做什么!淋成这个样子回头病了怎么办?”
齐儿不敢再抬眼看他的脸,只讷讷地道:“我对不起你,差点害死你,病了活该。越你快回去,你身体才好,不能……“
攸越打断他:“我没有怪你!你要跪,我不拦你,我陪你一起跪便是。”
言罢,果然不再拉他,只直了身子端端地跪在雨中。
齐儿慌了神,不敢再坚持,这才和他一起回了廊下。
才淋了一小会雨,攸越已经忍不住轻咳起来,忙剥下自己和齐儿湿淋淋的上衣,心里也说不清是喜是忧,只急着捡起卷宗,拉着齐儿回房擦洗换衣,免得当真着了凉。
齐儿跟在他身后不敢开口,他身体虽好,淋了一夜的雨也早已感觉五脏沁寒四肢麻冷,唯恐攸越也凉着,半点不敢违拗。
许是太匆忙,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走廊那端,有个眉目如墨的人,失了往日所有的威仪,眼中黯淡,神情怅然若失。
他许久才苦笑一声,却又放不下心,吩咐着身边的小太监去准备姜汤热水,这才步履蹒跚地回了房。
第九章
“快穿上,”攸越放下手中湿淋淋的巾帕,将才取出的干衣递过去,说道:“怕是短了些,将就着穿吧。今晚睡这里便是,喝了姜汤再休息。嗯……我先去将床铺整理下。”
“越……”情不自禁地拉住他,擦洗过热水的手指已经恢复了温度,只是声音依然喑哑低沉。
攸越回过头来,见齐儿望着自己却不说话,失笑:“怎么了?”
齐儿有些尴尬地放开手,轻轻摇头:“……没事。你……你的脸色还是好白,真的好了么?”
“傻齐儿,说了是内伤,哪有可能几个时辰便好透了。快穿衣吧,这个样子最容易受凉了。”他一如既往地温和道,待转过身,却是满眼苍凉。
榻上没有多乱,将被褥收拾平整,再摆上齐儿惯喜的瓷枕,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待他出来时,齐儿早已套好了素白中衣,默不作声地坐在桌边喝水,看见他,又忙站了起来。
衣服穿在他身上果然小了,手腕脚腕都露出一小截,好在从前他的身形并不比齐儿瘦太多,衣衫还不至于绷地让人难受。
风雨交响之声颇有些聒噪,温文的嗓音低低出口,竟有种可以安抚人心的感觉。
“齐儿,去睡吧。”
齐儿沉默着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没听到他跟过来,回头挑高了月眉,长目犹疑。
攸越在桌前坐了,拨亮了烛芯,正展开一卷文宗,一抬头便对上齐儿的目光,虚弱地笑了笑,道:“我不困,正好看些东西。你不用在意我,去休息便是。”
齐儿站在原地,眸子里的颜色深了不少,想着他是不是怕自己再伤了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痛了痛,转而又想到这个人向来是只要别人高兴多大的委屈都独自承受的主儿,又多了些自责。怕他赶自己走,一步一步地蹭过去,轻柔地将他笼进自己怀里,一手揽后颈一手撑膝弯抱他到床上,偷眼打量着攸越的神色,没见不悦,便壮起了胆子道:“到床上看也一样。我抱着你……等你困了,也好直接睡。”
攸越没有挣,烟眸半合,唇角含着温柔的笑,似乎接受了他的提议。
替他移近了烛台,将薄弱的人揽到自己身边靠着,搭着他的腰,安静地听他翻动书页的声响和轻轻的呼吸,似乎是一种无上的享受。齐儿闭着眼,只觉得鼻端若有若无的墨香衬得怀中人愈加地清逸无双。
不知过了多久,待那人合眼睡去,肆虐了一夜的暴雨早已停歇,窗外将亮未亮,正是最蒙昧的时候。
齐儿屏着呼吸凑近了,见他连睡梦中都皱着眉,有些不忍心,伸手去抚。两弯眉淡的像烟笼的,偏又怎样都抚不平,固执地拧着,靠得极近,眉心都皱出了条竖痕。
怕弄醒他,只好收了手,乖乖地撑着头,安静地看他的睡容。
还是克制不住地去吻,唇扫过微白的薄唇时可以感受他他轻微的颤抖。很轻很轻,像秋风飘过时,树梢最后一片枯叶的轻摆。
回过神来,看着那眉那唇,齐儿只觉得忽然间,心疼的像揪到了一起。
很疼,很疼,很疼……
七日后,正是五月初十,两年前洛皇登基之日。
洛皇刘攸铭大祭先祖,钦点长兄刘攸原为帅,兵陈遥境。不过数日,刘攸原便帅左右二路大军,同西陵兵马连破遥国三城,铁骑所到之处,敌人无不闻风丧胆。又两日,原与遥国同盟的吴国阵前倒戈,毁遥国两城后会盟洛军。同时南俞加入诸国之战,被昭国所阻,于遥、南俞、昭三国交界之处兵戈相交,暂呈僵持之状。
捷报连连,洛国百姓自是欣喜不已。遥国骚扰洛境已久,边界百姓妻女被夺,自身被俘,家破人亡的实为不少。如今传言,皇上限一月之期生擒遥国监国太子,战场形势一片大好,怎不让百姓有着着实吐了口气的畅快。
越王府中却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刘攸越因先皇遗诏被封为涉政王,掌管司礼监身兼各种权职,但凡大事定要经他决策。攸铭体恤他身体有恙,卸了多重职责,军中后备运输之事也已移交兵部,由户部辅助。即便如此,单是朝内雪片般的有关战事的奏折和前线传回的讯息便让人分身乏术。
话说那日攸铭凌晨回宫便下了密旨,令各地征召天下有能之士来为他治病。重赏之下,却无一人有把握。是以,他才如此急躁地想要生擒离翟,唯恐迟了几天便保不住攸越性命。
攸越对此一无所知,还道是他求胜心切,本以为一月之内攻进遥国都城是异想天开,劝了他许多回,这几日看战报却是大有可能,便随他去了。
烦神的事实在太多,攸越无心多想,齐儿又在他身边好生陪伴着,体内的毒竟安静了不少,这些时日也只在深夜痛过一次。
倒是萧莫言派来的那个小不点,接了所有逗攸越开心的活儿,倒也真像个开心果,没有半刻消停,连得越王府上上下下都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说啊,记性好是天生的!讷讷,你看,他,洛晖,前儿晚上吃了我四十六粒瓜子儿,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攸越听了都不住地发笑,道:“小黄儿记性真那么好,怎得把萧丞相要你说的事忘了一大半?”
萧莫言让他传的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大抵是向攸越解释的话语,他回了域城便不甚挂心了,只觉得萧莫言真心向洛国便是了。萧莫言不会猜不到他心中所想,看他此举,怕是担心这小黄儿的安全才遣他来此的。只是见了小黄儿的嚣张样子,连他也忍不住想要逗逗,这才拿这事来说。
青衫的少年果然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大眼睛转了好久,才强辩道:“谁让色老头交代的都是无聊透顶的事,还要摆出一副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样子逼我回来。本天才记性再好也不是用来浪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