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呢?”他终于拧起墨眉,心疼地想将人拥入怀中,却被他挣开。
“人一走,连我都不想亲近了?”叹息地问着,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属于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渴望近一些再近一些,却因为心疼,不得不止步。
“越儿,”长指抚平他皱起的眉尖,攸铭轻唤的声音像呢喃,“不要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好么?会累坏的。至少,我还是你哥哥,你可以……告诉我……”
既然再也不能有爱情,那么,便用另一种感情来抚慰他吧。什么都好,自己能被他依靠着就已经该知足了。
轻轻的叹息终于让攸越抬起眼,四目交错的一瞬间,攸铭几乎被他死灰般的哀戚吓住。
“四哥……”他终于跌进他的怀里,虽然是用另一种身份,却让他从未有过的满足。
攸铭拍打着攸越的肩,轻声地宽慰着,直到发觉他的泪晕湿了皇袍上的团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至少,还能哭出来。
一直陪着他,直到暮色深沉。
攸越靠着四哥躺在榻上,心里千回百转。也该走了,该是放下一切的时候了。从此,便是再无相见之日。
攸越的泪一直没有断过,双眼都红肿了。可是,流再多泪,又有何用。是自己将他推走的。
梦魂难与,何叹离别苦?情殇心绝,犹是思难断。
“越儿,莫要再难过。战局已定,若你不愿,我立刻拟旨,令他不得成亲,令他回到你身边,令他陪伴你终生不得离弃,可好?切莫再落泪了……”
幽深的眸子抬了抬,好似深谷清潭般空无一物,转瞬便无声地沉下。
连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结。
刘攸越歪在那里,表情空茫的,似乎随时会被穿堂的轻风带走。
“四哥怎可为我毁了君王的信诺?况且,安平是他喜欢的……我……也不知能活到哪日,如此倒是最好……”
“越儿,我不会让你有事!”
攸铭不再言语。
缘分是怎样,便该怎样,都是强求不来的。
攸铭不住地皱眉。
盼着他能发泄出来,可真正看到了,不比见他忍着好受,酸涩得连心口都开始抽痛。
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他心里想的谁念的谁,只盼着他不再难过,只盼着他不再这样折腾自己。哪怕只是说说气话,或是再对自己发一通脾气也是极好的。
将他拥紧在怀中,拉了锦帐的金挂钩,唯恐他着了凉,又生出什么病来。
现在,这世上除却他的怀中,真的没有可以让他倚靠的地方了。
他却无法为此高兴。
“四哥,你回去吧。”直到月上中天,他才清清浅浅地道,“我明日便要准备去东陵寺了。”
“东陵寺?”攸铭骇了一惊,心里有些不祥地预感,“你去东陵寺做什么?”
他浅然一笑,道:“自然是养性,京城……太吵了。”
攸铭这才释然,只道是齐儿过几日便要成亲,他见了也会难受,便欣然同意。“也好,带上子覃洛晖吧,我让小季子也随你去,身边多个人照应着总是好的。”
攸越浅浅地应了声,又听他道:“今晚我不回去了,只是陪陪你,好不好?”
攸越轻轻地点了点头——今后,即便是攸铭,也怕是见不到了吧?
男人却觉得心都满了。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脸颊,再没有过这样的喜悦。
第十二章
山林毓秀,唯一凉亭立于巨石之上,四角翼然。自亭上俯瞰,所见之处,皆是青竹静潭,闲适若人间仙境。而那亭中安坐之人,灰袍裹身,青丝未束,袍袖乌发随风而扬,飘然如仙。仙子轻拨素琴,清冽之音顷刻便回响山谷。
“主子,属下都安排妥了。”玄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凉亭角落,眼底尽是遮不住的关切,“只是这样好么,连皇上也不通知,万一……”
亭中人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他便立刻噤声。
“洛晖,”攸越放开琴,疲累地闭上双目,“我已经拖累他们够久了,而今,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些日子。”
“可……”
攸越伸手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话,强笑道:“也就在这几日了,记得叮嘱空隐大师小心些,别在季公公面前露了马脚,只要在东陵寺多绊几日便成了。”
攸越缓缓起身,转向清潭,背手而立,看着眼前一泻而下的瀑布,目光悠远,声音却极是低沉:“离翟若愿救我,便不会下毒,何况他现在生死未卜?我总不能再让四哥为我白费心思……而且……”
眼角忽然湿润,连鼻中都有些酸涩。
而且,齐儿也快成婚了……
“洛晖,天色不早了,送我回屋吧。”
洛晖默默点头,上前几步负上攸越,只是足尖几点,已越开了几十丈。
夕阳正西下,染红了半片天空,攸越安静地伏在洛晖背上,一言未发,只看着眼下飞掠的潭水几何,恍若心也随之静下,一如止水。
只是,哪里会真的停止?
齐儿,要成婚了……他似乎,答应过要去主持吧?可是……淡淡的眉拢在一起,烟眸里似乎随时能滴出水来。
可是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生地躲着,明明知道大限已近,却连再看他一眼也不敢。
怕。
怕心里的兽扰乱了所有的理智。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找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哪怕只有这几日。
可是,齐儿也是有心的。他有喜欢的人了啊,几年以后,他便不会再记得自己了,若是死在他面前……
若是死在他面前,那对他又是怎样一种残忍深刻的记忆,他会多久才能忘,他又会怎样难过?
真的不舍得,不舍得他受那么多的苦……
自己如今已经连多走几步路都会累得睡上半晌了。
眼前都是那日齐儿倔强怨怼的眼神,也知道他若是听说自己住进宫中的谎言会有多气,可……
“主子,到了。”
洛晖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攸越忙敛了神色,任由一直等候在门前的珠儿帮自己整理衣袍。
“齐哥哥,你觉得是这只玉的好还是金的好?我带的丫头们讨论了好久都不知道呢,明儿就要用上了,你帮我挑嘛!”
临近婚期,安平公主已搬进了齐王府,只等着披上霞帔嫁与如意郎。
攸齐撑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随便指了一只簪子。
“齐哥哥也喜欢玉?嗯,馨儿也觉得这只好看些,那就用这只了。还有还有,皇上赐了凤冠哦,你看……齐哥哥?齐哥哥?!”
“嗯?”齐儿回过神,只见安平早已柳眉浅皱,粉唇紧抿。
“齐哥哥,其实你不愿意娶我,是不是?”
“怎么会,”攸齐胡乱地应着,脑中愈加地烦躁起来,“我只是有些乏。明日便要成亲了,别乱想。”
“可!”可你从那天回来,便再没有认认真真的和我说过话!
压在舌底的话没敢吼出来,唯有眼泪不停地打着转,安平依然垂头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怯懦的声音来。
“馨儿,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一趟。”攸齐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安平忽然间的面如死灰,一心只想着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匆匆正了衣冠便要离开。
“刘攸齐!我不准你去!”
拔高的女声骇得齐儿一惊,回过头来,眼前的女子亦然扭曲了五官,丝毫不见平日的乖巧模样。
安平却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体态,只疾走两步,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袖。
不能放他走!绝对不能放他走!
心里的声音这样告诉她。如果他走了,那么,他就真的不属于她了……
惶恐不安,手心里都出了汗,也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女人总是信过自己多过别人,虽然刘攸越告诉她,齐哥哥喜欢的人是她,可是,她心里的预感却不是这样!
他要出去找谁?还能找谁?!
她绝对不能让他离开自己!
“馨儿。”惊讶转瞬即逝,攸齐回复这几日的淡淡神色,月眉微皱,轻轻拉开了失态的少女,“怎么了?”
“我……”终于还是在他的眼神里软化,安平诺诺地垂下头,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委屈地道:“你明天便要娶我了,现在……现在还要去看刘……你七哥么?”
齐儿愣了愣,却是笑了,宠溺地揉了揉安平的头:“你是吃醋了?”
安平钻进他怀里,羞赧地点头。
攸齐抚着她的头发,低低地嗓音有些嘶哑,“前日听说他身体不适,已经搬进宫里去住,我们三个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他大抵已经和皇上在一起了。我只是想去看望看望,没想让你难过,对不起。”
安平心里猛地一跳,赶忙将脸埋进攸齐胸口掩饰好自己的表情,半晌才闷闷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乱吃醋。你等一等,我去换衣服,我陪你一起去看他。”
少女抬起头时,下唇都咬出了一条红线,强作不在意的模样看得攸齐心里一软。
“罢了,明日他也会来主婚,见不见也不在这一时。时候儿也不早了,去休息吧。”
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见攸齐的心已经转回了自己身上,又拉着他说了会儿话子,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房。
越王早已命不久矣,又岂会在宫里呢?怕只是用来瞒他的言辞。掩上房门的时候,安平想。
只是,这是自己留住他的最后机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么……
第十三章
翌日,齐王府中张灯结彩,满堂喜庆。
当朝九王成婚,又是两国联姻,自是极近奢华之能事,单是喜堂装饰用的便是三尺高的东海血珊。西陵国使者不远千里赶到,王室贵族纷至而来,府前亦是百姓云集,领了赏子仍流连不去,只等着文武双绝的齐王爷与传闻倾国倾城的西陵公主夫妻礼成时能接些喜糖沾点喜气,换来一年好运。
这日的吉时定在黄昏,正午时分君王便遣使而来,锣鼓震天,足套的皇族仪仗,恢弘无比。满城的百姓已兴奋地不能再兴奋,皆道王爷公主乃绝世佳偶天作之合。
然而,有人似乎无心欣赏这些热闹。
“王爷?王爷!”
管家躬身唤了好半会子犹不见攸齐回神,不由放大了声音,直到他终于将视线从厅门收回,才恭敬道:“王爷,您快些进喜堂吧。”
是吉时到了?耳边听到管家说的话,犹不肯移步。
“再等等吧……”
“王爷……”管家为难地摇头,“吉时已到,宾客和公主都在等着哪,您看……”
二人身后便是喜堂,宾客欢笑之声不绝于耳,眼前正是夕阳西下,离府门尚有几近院落亭台,稀稀落落地几个玩闹的孩童。
已经这时候了,他怕是不会来的了……
寂寞的男子微不可见地敛了敛月眉,转身时却已换了一副淡笑地恭谨神色。
“走吧。”攸齐道,率先走进了喜堂,衣袍殷红,随风而动,美胜夕云。
“王爷!”
小侍女惊呼出声,看着眼前的情形吓得呆了呆,赶紧扔了手中物事上前搀扶。
“珠儿,小声点……咳咳……”攸越咳得身上都是血迹,扶着木桌想要站起,手脚却不肯配合,摔倒在地,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剩,却还是宽慰道,“我没事,快拿些干净衣服来……咳……你方才一叫,空隐大师又要吓来了……”
珠儿直摇头,泪痕肆意,一边扶他躺会床上一边拿着帕子去擦那些深红色的血迹。血看着不多,却怎样都擦不掉,濡湿了白帕,殷红一片。
“王爷您等等,珠儿去唤人来!”
“珠儿……”话音还未出口,慌乱的小侍女已消失在竹屋门口。
攸越无奈地摇摇头,又咳了几声,才认命地靠在榻上。
……手里紧紧地攥着截锦带。
保护地再好,锦带上由是不可避免地沾了几滴血渍。可除此之外,它的色泽一如既往,蓝若晴空,暗绣花纹依旧清晰可见。
这是这次悄悄出来时,他从越王府带的唯一一件奢华之物。
昨夜晕倒时,空隐大师匆忙赶来便说过,再不可胡思乱想,否则连这几日也撑不过了。
可是怎么能不想呢?那月眉少年每日入梦,每每含情脉脉,言笑甚欢,几日梦来,却已长成青年模样,多了眼中戾色,多了掩盖了半张脸的伤疤,多了……一个爱之至深的妻子。
“咳咳……”
不过多几日,若只是为了多活这几日就阻止他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那会怎样难耐?
苍白的手缓缓抬起,将断裂的发带送至唇前,轻轻地、轻轻地触碰。
攸越浅浅的笑了,笑得好美,连那淡眉烟眸都好似回转了些生气,美得让一直立在门口阅尽人间沧桑的老和尚都禁不住为之拧眉,掩面而泣。
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了么?空隐无声落泪,直面着西下残阳,第一次怨恨起他的佛祖。
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所以,连一次徇私也使不得么?
他自负精通医理,却连一个孩子的性命都留不得了。
这些日子,皇上搜罗了天下奇药,连那些传说能起死回生的仙家之果都设法得到,毫不吝惜地送到东陵寺,他都使了来,却无一能拖住攸越身上的毒。
而今,他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大师……”珠儿跟在他身后,强忍着泪,梗咽地道,“您还在等什么,快进去看看王爷啊!”
“小丫头……老衲……老衲……”实在说不出口了,只能化作几个简短的摇头。
小侍女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一颗颗往外涌,紧紧地拽着空隐的袖子。
“大师,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大师!大师!救救我家王爷吧……珠儿求您……”
“大师?珠儿?”
空隐被她晃得心酸成一团,却不忍心拂开她,甫听得门内一声轻唤,才发觉方才的动静大了。
珠儿赶紧擦了泪,匆忙进了屋,一路小跑到攸越床前。
“王爷,珠儿在这里!”
攸越见她强装出的坚强,苍白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珠儿,贴身侍女那么多,知道我为什么只带你出来么?”
小侍女低下头,露出纤瘦的后颈,“珠儿不知。”
攸越轻轻的声音半是纵容地道,“因为珠儿是最懂事乖巧的。”
珠儿倏地抬起头,见王爷眉眼含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溢出。
“乖珠儿,不要哭。来,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珠儿忙不迭地点头,泪水却丝毫抑不住。
攸越见她答应了,这才递出手中紧攥的发带:“好珠儿,你能把它缝好么?”
发带像是被扯断的,断口极不整齐,几乎不可能修复了。珠儿一看便知,却忙不迭的点头,生怕王爷失望。
或许,可能,在断口上绣些回纹,能多少修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