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曲黎一开始并不在月婵楼,而是在……
如意舫,是酒楼也是茶馆,一楼二楼雅间贵宾房都是吃饭的地方,二楼偏厅则是说书喝茶闲聊的地方。
偏厅一角设有雅座,华丽清爽地用珠帘隔开视线,从雅座内可以看到外面,听到外面,曲黎和清毅这时候就正坐在最大的一处雅间里听说书。
那说书的惊堂木一拍,唾沫横飞讲得是曲黎老爸年轻时北抗盐国的一段历史,那先生手舞足蹈、连比带划,讲得是眉飞色舞,台下的听众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每到精彩处,那掌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
曲黎一直忍俊不禁地听得高兴,时而用扇子敲着手心,对说书先生夸张的表演摇头笑个不停,“这说书的真真是巧舌如簧呀。”
“他吃得就这碗饭,这嘴上自然功夫了得。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还不打算回去?”
对于清毅的催促,曲黎满不在乎地一偏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了,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你也不怕被人发现?”
“发现了又有何妨?本少爷只不过是微服出游了半日,这祖宗家法上可没规定说不能出宫呀。”
“那家法里有没有说可以私自出宫呢?”清毅反问一句。
曲黎悠然地端起茶杯斜了清毅一眼,“朕都不急,你急什么~”
清毅被狠狠地打败了一回,眨眼,再眨眼,“我这不是担心吗~”
“担心什么?”
“不知道,总觉得这半日,心里不踏实。”
“你是杞人忧天了。”偏厅里响起一阵掌声,曲黎象征性地附合着拍了拍掌,“好吧,就依你,听完这一段我们就回返?现在也差不多是宫里的晚膳时辰了,匀舟这会儿该急了。”
“知道就好。”清毅万般无奈的嘟嚷一句,但是这微弱的抱怨很快便淹没在珠帘外的喧哗声中。
珠帘并不隔音,不光大厅内的声音听得清楚,就连隔壁雅座里传来的闲聊声也是分外清晰。
“你说的可是月婵楼的那个慕柳?”一个声音惊讶地问道。
“正是!通堂呀~”被问的人似乎有些惋惜,话音里还带着一声叹。
清毅没有偷听的习惯,但是慕柳二字入了耳,忍不住留意起那二人的谈话。
自己与这位流落风尘的女子只有一面之交,所以清毅很清楚,自己与她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她与飞羽几份相似的容貌,清毅有些在意这个女子的事情,特别是那人提到“通堂”一词时的惋叹。
“这真是出人意料呀,那慕柳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美人吗?怎的落到这步田地?”
“你可听说了半月前在月婵楼发生的事?”
“你是说那慕柳被人当众难堪一事?”
“没错,那你也该知道那当众不着人言者是谁了?”
“妙手神医叶苑呀,他可是京城的名人,他的事,我可听说得多了,那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听说……听说他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没错,你说那慕柳吧,人长得是美,会唱曲儿,会跳舞,那琴棋诗画样样都能掂得出手,她还就真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眼星火啦,她也不想想,再怎么头牌,她也是入了下九流,就算真的高飞了,做个平户家的小妾就算是造化了,谁叫她心眼高了,想勾上那位主儿,她也不掂巴掂巴斤两,那位主儿背后都是谁?哪里还有她的份。”
“话说得是没错,可就算被当众挑了底子,也不至于要落到今日做通堂吧,那可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不死也得落层皮,更何况,她以前可是高枝上唱的角儿,如今一下子滚到做通堂这等低贱之事,也委实有些凄惨。”
“可不是吗,要我说,也怪她以前风头得意时不给自己留后路,仗着这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得罪了不少大人物,这眼红的人多了,嫉恨的人也多了,瞅到你落井了,这些人哪里会去拉你,不往井里下石就算是好人了,她这一回呀,算是着了道。”
“此话怎讲?这里面莫非还有内情?”
“怎么没有,你可知那叶苑是萧阎医的得意弟子,前不久宫里的事,你也听说了?多少太医束手无策呀,可遇上人家叶公子,好家伙,手到病除,几天的功夫不就没事了?要我说呀,这叶苑还真不是一般人,那日他在月婵楼当众羞辱了慕柳姑娘,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说,那一番话岂止是带刺,那简直就是字字如刀,气得慕柳姑娘当场晕厥。”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月婵楼里就开始传言,说叶郎中拒绝了慕柳姑娘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那声音似乎压低了一些,“因为她中了状元!”
“不会吧……”另一个声音无比震惊的感叹。
“这有什么不会的,那种地方呆久了,哪个婊子的熟口是干净的呀,而且人家叶郎中是什么人,是神医!自然一眼就能瞧出端倪,所谓无风不起浪,谣言不会空穴来风,所以呀,我信!”
“原来是这样呀……那今日的通堂又是谁做花头呀。”
“正主儿还没最后定,那市头婆无非是想趁这一趟多捞些百水,好不容易养出一个勾老,结果落下这档子事儿,月婵楼的名声都快保不住了。”
“市头婆也真舍得,这么肥的一棵摇钱树呀,可惜了……嗳兄弟,今日兴头上,咱哥俩要不要去闯遭寡门看个热闹?”
清毅正听得仔细,这时候偏厅里响起一片叫好掌声,淹没了隔壁二人的谈话,待到掌声退去时,清毅留意到那两人似乎起身离开了雅座,直径下楼出了舫。
他们应该是青楼常客,清毅推断着,那话里带着很多隐语是自己听不懂的,但是七猜八蒙,大概能明白那慕柳姑娘出了什么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说书先生还在唾沫横飞,偏厅里还是宾客满座,喧哗声不断,但是清毅似乎有些不在状态,时不时的走神。
这种心不在焉的状况连曲黎都看出来了,“你没事吧?”
清毅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赶紧低头端起茶杯装作无事。
“真没事?”曲黎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没事……”清毅再一次言不由衷地否认。
曲黎斜睨着他的表情,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但又不是很确定,终于放弃追问,继续关注着帘外那位口水甚多的说书先生。
黄昏时,曲黎和清毅离开了如意舫,准备回到出发的那家客栈……
(停!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呀。)
走在路上,清毅突然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襟,一回头,便看到那个被派去采枫叶的小乞丐。
“是你?”
那小乞丐黑乎乎的小脸看到清毅转过头,露出一排细小的牙咧嘴笑着,但随即又沮丧地低下头。
“怎么?你有采到我的枫叶吗?”清毅明知故问。
小乞丐仍旧低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不是没有完成任务?”
“公子,我很用心地找过,但是没找到,公子说要黄昏前回这里,公子,我保证明天我会继续去找,一定会找到公子要的枫叶。”小乞丐焦急地一口气说完,有些乞求般抓着清毅的衣襟不放手。
清毅轻声一笑,“不用找了,你住哪里?”
“我……”
多此一问,这孩子肯定四处流浪无家可归,“家中可还有亲人?”
小乞丐还是摇摇头。
“你叫子澄,对吗?”
“嗯!”
“好吧,子澄,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子澄兴奋地两眼发亮,拼命点点头。
清毅带着他刚转身,大街的另一头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约莫二十五六,一身白衣,手执白扇,腰间缀饰了几块价值不菲的金银珠饰,神态倨傲,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身边四五个仆人也是狐假虎威,频频吆喝驱赶着旁边挡路的行人商贩。
清毅目送着这群人飞扬跋扈地经过身边,拿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中间的年轻人一定是四大家族中的某位少爷,因为这嚣张欠揍的德行跟高广一个样。
“这些是什么人?”曲黎在一旁冷冷问道。
“那中间的,是玉家少爷玉义隆。”子澄接话道。
清毅远远地又瞟了一眼那一行人的背影,“声势浩大,肯定不干好事。”
“他们要去月婵楼。”
“月婵楼?”曲黎追问道。
“嗯,月婵楼的事这几日在京城都传遍了。”
“子澄你怎么知道他要去月婵楼?”不知道为什么清毅越来越在意今天晚上将要发生在慕柳身上的事。
“嘿嘿,今日晌午时分,我上月婵楼后门想讨些吃食,听楼里的小姐姐闲聊的,她们说今天晚上京城四少的玉公子要和楚家公子一争高下,看谁出的价钱高,慕柳姑娘今夜过后就得跟着谁了。”
“是赎身了?”清毅问。
“当然不是,我听说玉家公子以前想见慕柳姑娘,吃过好几次闭门羹,慕柳姑娘知道这恶少品性不好,所以和楼里的老鸨说,无论多大的价钱都不接他的客,可如今,慕柳姑娘遭人陷害,落到今日做通堂的地步,那玉家恶少就想花大价钱把她买了,给府里的下人们当玩妓。”
“子澄,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清毅疑惑地问道,“你只是一个小乞丐吧,却好象知道不少事。”
“公子,我是个乞丐,但是乞丐也有乞丐的好处,至少别人说话的时候不会太在意我是不是在旁边。”子澄有些得意的挺了挺胸。
“人小鬼大,那你为何又替慕柳姑娘说好听的话?莫非你得了她什么好处?”
“慕柳姑娘心眼可好了,每个月十五她总是让小姐姐在月婵楼后门施舍一些馒头,有一次我也想上去要馒头,但是个子小,力气也小,一个馒头没要到,还被人推倒差点踩死,慕柳姑娘在楼上见着了,就让护院大哥把我救下,还让小姐姐另施了一块葱油饼给我,所以我知道慕柳姑娘是好人。”
“子澄,你知道做通堂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楼里的客人出价,谁出的价最高,谁就可以要求做通堂的花娘做一件事,完成了就可以继续下一轮,这样一轮轮直到所有的客人都尽兴为止。”
清毅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客人们会要求花娘做什么事?”
“什么都有,遇着品性好的客人,可能只要求你敬酒吟诗,遇着品性恶劣的,就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子澄小声地回答后,瘪了瘪嘴没下文了。
清毅心情复杂的没再追问,转头看到曲黎晶亮的一双眼盯着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先送子澄去王府,然后我们再回客栈。”说完不等曲黎回答,转身直径向王府方向而去,子澄看了看曲黎又看了看清毅,犹豫了片刻,也快步跟了上去。
曲黎在身后看着清毅的背影,表情虽然依旧平静无波,但是那双桃花眼里却精光不断。
第五十四章:青楼
马行无力皆因瘦,
人不风流只因贫。
清毅原本不穷的,今天上午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捏着太后赏赐的银票,那厚厚一摞手感极好,早知道这时候要用钱,当时就不应该都给了齐伯,可惜呀,千金难买早知道。
这话清毅只在心里说,脸上一点没表露,甚至在送子澄回王府、安排齐伯给他沐浴换衣的时候,都没有表露出一点痕迹。
齐伯见到曲黎的时候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抖索踉跄地跪在地上,曲黎含笑着扶起他,用食指压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潇洒的跟着清毅进了王府。
“你想去吗?”曲黎端起齐伯送上的香茶,目不斜视地突然轻声问道。
一旁的清毅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对曲黎的问话置之不理。
曲黎知道清毅在听,轻轻放下茶杯,打开手中扇,“你若想去,朕陪你去。”
清毅摇摇头,没有言语。
“为什么?”曲黎问,“你明明很在意。”
“去了又能怎样,再说了,我更不可能让你也去,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你以后的威严何在。”
“这些,朕倒不在意,朕关心的,是你现在真实想法。钱不是问题。”
清毅淡淡地说,“你知道我不想欠人情的,更何况是你的人情。”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想!”那双桃花眼隐隐有些怒火,“就算欠下了又如何!今天这些话如果换成是昭王来说,你还会这样断绝拒绝?!”
“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他……”
“对!对!他是他,朕是朕,你是想这么说吧!”曲黎毫不客气地打断清毅的话,“不管朕对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
“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跟你和我也没有关系,有必要继续这个话题吗?”
“朕就想知道,今天如果是皇兄这么说,你还会拒绝吗?为什么到了朕这里就是不同!为什么一提到他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清毅“霍”地站起身,“我不想再谈这些了!天色已晚,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吧,恕草民不能同行了。”说完,准备出房间,临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转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欠你的人情,所以你什么不要再说了。”说完,不顾曲黎越来越愠怒的脸色,转身离去。
看着清毅的背影,曲黎握着扇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努力地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低沉了声音唤道:“昆吾~”
“臣在”,昆吾应声从角落里出现。
“传朕口谕,让客栈周老板半个时辰内准备一千两黄金送到王府来,记住,此事切不可张扬,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另外,你派人跟着叶公子,保护他的安全。”
“是!”
吩咐完这些事后,曲黎似乎轻松了一点,重新又端起茶杯轻呡一小口,这茶……有点凉了,曲黎心里想着,嘴里微微泛起一丝茶凉后的苦涩,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杯中茶叶,那落寞寂瘳的眉眼间似乎也泛起一丝苦涩。
华灯初上的玉梁城,纸醉金迷、荒淫奢靡的夜生活也拉开了序幕,月婵楼挂起了胜芳花灯,花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和过往几百个夜晚一样,一成不变地妩媚卖笑,风情万种。
沁颜阁里,慕柳正让丫环梳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里自己模糊不清的娇美容貌,一身红艳轻质的华服似有似无、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曲线动人的身段,长长的披纱垂落在地,鲜红如血般映衬着阁内的烛火。
“小姐,梳好了。”丫环有些哀伤地轻声说道。
慕柳轻应了一声,抬手从妆台上的首饰盒里取出一支精美的凤钗,“莺儿,这支金钗送给你,你一直都很喜欢这只凤钗,我知道。”
“小姐,莺儿不能要,这是小姐最心爱的东西,莺儿怎么能要!”
“心不心爱的,过了今晚也不重要了,拿着吧。”
“小姐……”莺儿轻唤着,眼圈已经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