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清毅端来托盘,盘中大小两只银碗,大的银碗里盛着半碗黑浓浓的药汁,还有一只小银盏,盛着几枚甜枣。清毅当着曲黎的面将那碗里的汤药倒出一些在小碗里,自己端起先饮下,确实苦。
“皇上,这药,我熬得很浓,虽然苦些,但是份量不多。”清毅端起另一只碗,递给曲黎。
这扑鼻而来的药味让曲黎甚是厌恶,微微皱了皱眉,偏过头。
清毅见状,也不放下药碗,“也许加些甘草冰糖,这药也容易入口,但是会影响药效,对伤势无宜,所以,还请皇上忍耐一时即可。毕竟,良药苦口。”
曲黎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犹豫了片刻,费力的避开伤处,用另一只手接过药碗,清毅刚刚一松手,曲黎假装手发抖,“一不小心”连碗带药都摔到了地上。“这……”曲黎无辜地抬头,“唉~~看来要麻烦叶郎中再煎煮一份了。”
“没关系,这里还有一碗。”清毅平静地起身到桌边又端来相同一个银碗,银碗里不出意料,同样份量的汤药。
曲黎尴尬地笑了笑,“叶郎中真是心细如丝呀。”
“皇上过奖了,这性命攸关之事,有备无患,恕草民不敢大意。”
曲黎苦笑着刚想接过药碗,清毅一缩手,“这药只剩这一份,最后两棵青龙草已经在药里,这玉龙泉地势偏远,补给药材也得花费一天半日,但是皇上的病情十二个时辰内,若不服下此药,定有危险,草民绝不是危言耸听,为了大曲社稷、天下百姓,草民恳请皇上,让草民亲自为皇上喂药!”
这些话是清毅的真心话,怕苦不想吃药的病人也不是没见过,但是若得了破伤风,就不是一碗汤药可以了事的。得罪就得罪吧。
清毅不等曲黎应允,坐在床头,轻轻扶起曲黎,让他半靠在自己的肩窝里,另一手端着药碗,凑近曲黎嘴边,“屏住呼吸,一口饮尽就好了。”
浓浓苦涩的药味直冲过来,曲黎恶心地直反胃,但是逼到眼前了,再想退是退不了了。眼一闭,深吸一口气,曲黎将半碗药汁一饮而尽,直苦得皱紧了眉头,不停地打着颤。
清毅赶紧送上那盏甜枣,又服侍着曲黎漱口,重新靠在枕上。起身在桌边收拾着碗碟。
身后曲黎轻轻叹了一声,好象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杨冬武,天顺十八年进士,现任都监署右御史,吏司尚书,极有才干。”
曲黎的话一开口,清毅就暗自叫苦,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僵硬起来,折子可以不看,但是这话没办法不听到。唉……
曲黎也不理会清毅是不是听到,继续说道:“仁宗正年,他奉朕旨意巡查西北边防,上奏称,西北大盐国对我大曲虎视眈眈,早就图谋不轨,曾屡次试探侵犯西边重城,虽败多胜少,但是扰乱人心,百姓惶惶不安,如今又与北方商国狼狈为奸,长此以往,于大曲有害无益。他提出,应加强守备,军垦粮田数百里,此举可为朝廷减轻重担,不必从内地转运粮草。”曲黎转过头看着呆立在房中的清毅,冲床边那张椅抬了抬下巴,“坐吧,此时没有外人,你我不必拘谨君臣之礼。”
清毅终于妥协无奈的叹口气,重新坐回那张椅。
“刘文德一派每年从负责转运粮草的官员那里得到的孝敬最多,杨冬武此举固然有利于我大曲,但是却无疑断了他的财路。这折,便是他上的,称,杨冬武未经朝廷许可,私自修筑边塞城墙,耗费万两白银,实则贪为己用,并且启用异族为将,这些人虽骁勇善战,为保城镇立下汗马功劳,却难保没有异心,杨冬武此举难逃养虎为患、反叛之意。清毅,你怎么看?”
清毅垂眸想了想,“我对如今朝上的情况不甚了解,所以真真假假不好断言。”
“无妨,想到什么说什么。所谓旁观者清,朕也是因为你并非朝中之人,才会与你谈及此事。”
“如此,请皇上恕清毅直言。草民原本生活的世界里,也只是从事类似大夫的职业,一未从政二未从军,家族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才,所以草民不懂打仗不懂政事,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草民看得历史书不少,古往今来,上下几千年,无论朝代如何更替,兴衰如何演变,历史没有重复过,但是其间的规律却是相同的。宋朝年间的政治家赵普对宋太宗上折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明朝于谦也曾这样说:疆兵以足食为本,攘外以安内为先。所以,皇上不妨借鉴前人经验,攘外先安内,方可万众一心。”
“照你的说法,这杨冬武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不该杀。”
“但是刘文德所言也不可不防。”
“此事,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妙计,草民说得越多,越是班门弄斧。”
曲黎盯着清毅看了一会儿,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朕的母妃与昭王之母乃同胞姊妹。”
怪不得你和他长得很像呢。清毅心里嘀咕一句。
“若论熟读兵法,领兵作战,这天下无人能及昭王。但若论朝堂权术争斗,昭王并非有勇无谋或者性格纯良之人,只是不屑这类权术手腕之争,他一直觉得单凭自己的旷代才智就足以立世,大兴曲国。如果治理一个国家能够这么简单,先皇的诏命之上就该是昭王之名。”
清毅安静地听着,曲黎的这些话,清毅早就想到了,若论叱咤杀场、阴谋诡计,清毅确实算不上顶尖高手,但是论看人识人,清毅的眼光和逻辑分析,绝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曲伦郡是什么样的人,清毅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这个人自恃才华出众,再加上刘文德这些老奸巨滑的官场老手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曲伦郡也忘乎所以,对先帝的诏命心有不甘,慢慢的生出取而代之的野心。说白了,这人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刘文德这些人只是在利用他,曲黎比起曲伦郡要精明的多,想摆布操控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如果曲伦郡上位,刘文德等人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岂不是易如反掌?再看看曲伦郡迷恋男色,这样多情的人岂是官场这种厚黑无耻之地所能生存的,这样的先例,请大家参考“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之典故,那楚霸王真是时不利兮?在清毅看来,他只是没有刘邦厚黑罢了。
话又说回来,曲黎现在摆出一付念及亲情的姿态,不是秀给清毅看的吗?都说了清毅不傻。曲黎肯定也知道曲伦郡只是一枚没搞清楚状况的棋子,更何况,外患逼近,曲伦郡这样的军事人才不可多得,所以曲黎真正想除掉的人是刘文德一派。
以他现在的地位和权势,想除掉谁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之所以不动手,怕是有所顾忌吧。
想到这里,清毅忽生一计,“皇上,昭王无论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同源兄弟,这牙齿和舌头还偶尔打架呢,这兄弟之间有些误会,有些间隙,那也是在所难免,但是说过来说过去,再怎么矛盾,那都是天子的家事,外臣根本没资格插嘴。若是有奸臣在其中挑拨离间皇上与昭王之间的感情,其罪当诛,罪无可赦!”
清毅留意到曲黎看似平静的表情,嘴角却有一丝笑。清毅知道押对了宝,“只要让昭王明白,‘皇上与他到底是一家人’这个道理,我想昭王也会幡然醒悟。”
清毅这番话真是煞费苦心,绕了这么多路,曲黎在心里暗自好笑,他这是变着法子替曲伦郡求一条活路?“你先下去吧,朕要歇息了。”
“是,草民告退。”
曲黎看着清毅的背影离开房间,轻唤了一声,“昆吾”
房间里的阴暗处突然显身一黑衣人跪叩在,“皇上,臣罪该万死。”
“何罪之有,那一箭,射得好,不愧是朕的师父。刘文德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
“继续监视他。”
“是,皇上”
“前几日让你调查的事可有眉目?”
“是,微臣已查清,皇上圣明,那右禁军大将安怀仪确实已被昭王收买。”
曲黎冷冷一笑,“这个安怀仪以前曾在连将军手下做过参军事,刘文德对他有恩,朕早就料到他会有异心,只是没想到昭王居然拿个女人做交换。”
王兄呀王兄,你可真是糊涂到家了。
“皇上,此人不能留。”
“不急,这样的小鱼朕倒不怕,这人以后还用得着,先放着,找人看着他,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是”
“另外,多派些人手跟着叶公子。”
“是,皇上”
“秋祭还有两日,人马都安排好了吗?”
“是,已安排妥当。”
曲黎眼里精光闪了闪,好!!这一次,朕要你死得明明白白!
第三十二章:秋祭(十)
清毅从房内出来,便见院子里站满了人,那些朝官们彼此间低声私语,见清毅出现,为首的刘文德上前和蔼地问道:“叶公子,皇上情况如何?”
“回大人,皇上情况还算稳定,好好调养几日便可康复。”
“万幸呀,多亏了叶公子,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不愧是萧大人的得意门生,真是后生可畏呀!”
周围几人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
“刘大人过奖了,在下愧不敢当。”
“哎~~叶公子过谦了。老夫,有一事想请教叶公子。”
“何谈请教,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是这样的,你看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这太阳也快偏西了,在座的各位大人都和老夫一样,在此等候许久,今日皇上是不是打算就在玉龙泉落驾?”
“这个……实在抱歉,在下也不知。”
正说着,身后匀舟出来。
“舟公公~”刘文德一见匀舟赶紧行礼。
“刘大人,各位大人,皇上口谕,今日秋祭就到此,请各位大人回营地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
“谨遵圣意”
众人悄然无声地纷纷退下,清毅自觉地跟着人群也准备离开,身后匀舟突然说:“叶公子,皇上请叶公子留下。”
清毅微微一怔,“公公,皇上的伤势已无大碍,还需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公子今天晚上要在浮月轩住下。”匀舟满脸笑容恭敬的说。
清毅想了想,“嗯,我知道了。”
河边营地
“王爷,咱们这计划要变呀。”
“太师今日也察觉到什么?”
“没错,今日这一出戏难保不是苦肉计,说不定就是一个陷阱。”
“陷阱?他这是演给谁看的?如此浅显的技俩,难道不会弄巧成拙?以皇上的心计,本王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依老夫之见,今日这一场戏怕是演给咱们看的。”
“他想干嘛?”
“皇上这一受伤,秋祭之行必然要提早结束,看来,他早有提防了呀。”
“提防了也好,那就光明正大的较量一次!”
“王爷,切勿冲动呀,正面与之交锋,还不如趁今夜偷袭。”
“偷袭?玉龙泉现在守卫森严,这偷袭如何能有胜算?”
“还是那个火攻之计。”
“太师是说,趁夜放一把火?然后趁乱行动?”
“没错!”
“不行!苑儿还在玉龙泉!如果事起,如何能保证他的安全?”
“王爷!!都到这个时候了,怎可因小失大!机不可失~~机不可失呀!王爷难道还要重蹈三年前的失败吗?三年前绝好的一次机会可以致他于死地,结果就是因为叶苑的劝阻,王爷犹豫不决才痛失良机,如今我们没有退路了,王爷呀,若不趁着秋祭行动,恐怕回到玉梁后,就是我们的死期到了!到那时,王爷如何保护叶公子不受牵连?如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方能有活路。”
曲伦郡犹豫的想了又想,“想办法先把苑儿从玉龙泉接出来,天亮之前一定要送他出七里坡,不管事成与否,都要保证他的安全。”
“是”
“只要他不在,本王就没有后顾之忧。找一个恰当的理由接他出来。太师,就要麻烦你一路派人护送了。”
“王爷放心,老夫一定会将叶公子安全送出。”
对于刘文德来说,“叶苑”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麻烦,更是一个阻碍,扰乱他对曲伦郡的控制,实在是一枚变数极大的挡路石,再加上今日看皇上对他的态度,这个“叶苑”怕是靠不住了。除掉他,有益无害!
“今天晚上,你派人从玉龙泉把那个叶苑接出来,就说王爷微恙,请叶公子回营为王爷诊脉。”
“是”
“顺便在路上……”刘文德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属下明白”
“手脚要干净,最好能留点线索,让人以为是皇上派人下的手,此事关系甚大,一定要小心!”
“刘大人尽管放心,一定不负大人重托。”
“事成之后,王爷一定会问起,你们几个话里不能有纰漏,也别说得太过火,只要点到为止,剩下的事,老夫自有对策。”
“是,大人!”
太阳西沉的时候,清毅正在房内给曲黎拿着脉,片刻后,“还好,”清毅取出曲黎手腕的枕垫,“只要今天晚上不发烧,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最好还是在床上多躺一天。”
“秋祭还有两日,如何能多躺一天。”曲黎靠在床头轻声抱怨道。
“实在不行,提前回去也好。这伤口深,最怕就是化脓发炎,在这里又不象我原来的世界,若是在我原来的世界,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吊几瓶点滴就能没事。”
“说给朕听听,你原来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清毅原本忙着收拾着工具,听到这句问话,突然停住了动作,神色立刻黯然,“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为什么?”
“回不去了呀”,清毅苦笑一声,“在那里,就算再痛苦再纠缠,总归有一个想念你的人,你也可以去想念的人,天大地大,风雨来袭,至少有一个叫‘家’的地方可以回去。”
“王兄对你不好吗?”
清毅顿了一下,“对我……很好。但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清毅低头继续收拾东西,想绕过曲黎这句话——有什么不一样,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但是曲黎似乎找到了重点,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不依不挠,“王兄这个人,若是喜欢谁就会千方百计对他好,千匹马万头牛都拉不回头,若是不喜欢谁,你纵然用尽手段想讨得他一点笑,都是枉然。”
“这个……我也知道。”
清毅回了这一句话就没有下文了,曲黎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迂回前进。“朕听说你在王府里表演过立鸡蛋?”
清毅脑海里立刻显现出周大贯三个墨黑眼圈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