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狠!
这样沉猛的力道,竟是出自一个已近两天没睡觉、没进食的被囚者手里。这一定是梦……是梦……如果是就好了!
在旁两人终于清醒过来,却没有谁敢对倒在梅惟跟前的熊男施以援手。那双充血的眼睛太冷了,饶是平日作恶惯了、见多识广的胖翔,也被震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阿旭,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他立刻就发现了对方弱处。
「该死!」不意胖翔却先沉不住气,他发出一声怒吼,掏出怀里的克拉克九0就是一枪。
碰!一击不中,子弹没入梅惟身后的土墙里,差距甚远。手抖得厉害……胖翔焦躁的咒了声,又往前移近一些,边举起枪试图瞄准。
「等一下!不要再靠近了!」阿旭突然大叫,胖翔一愕,收回欲再迈出的第二步。
「干嘛?」他不爽的转头瞪他,却见到阿旭瞬间变得惊恐的表情,背后同时响起铁链剧烈扯动的声响。他急忙掉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一步的距离就已足够。
一记回旋背足踢破空扫来,踢飞胖翔手中的枪,连带断了他的腕骨。
他还不及感到疼痛,梅惟右足点地,旋即以左脚为轴又反转踢了回来,那简直是完全超乎他理解范围的速度,他什么都看不见,坚硬的脚后跟就这样扎实踹上他挺出的鼻梁,同样,应声而断。
砰然巨响,胖翔整个人凌空飞起,朝后重重摔落于地。脸上鲜血溢流,在地面汇成一小道汪洋。
……再也没有比这更恐怖的景致了。
「呼……哈……可恶……」
那双异色的眼缓缓转到自己身上。虽然没有做任何运动,但阿旭却无法自制的剧烈喘息不止,心脏如擂鼓般急速搏动,他挣扎着掏出腰间的枪,也不知要打开保险,胡乱举起就对住了梅惟。
「来啊……我可不怕你!」再凶的狗,一旦被铁链系住,也不过就是条狗而已,他只要别靠近他就行了!「看我……打死你这只怪物!打死你、打死你!」
他拼命拙着扳机,却打不出一颗子弹来。他慌了,扳得更用力,喘息也越来越急促,额上不断冒汗。
为什么打不出来?为什么打不出来!
梅惟看着已逐渐陷入疯狂的阿旭,仍是面无表情的。然后他垂下眼,瞥向铐在左腕上的铁环。想了想,他抬起手,用右掌握住了那圈铁环,发出清脆的金属迤地声。
非常细微的声响,却轻易刺痛了阿旭变得极度敏感的神经。他如惊弓之鸟的抬起眼,看见梅惟的左掌以一种奇怪的动作扭曲着,慢慢从环里退出。
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手指、脚趾尖皆泛起一股绝望般的针刺麻木感。直到梅惟在退出一半手掌时遇到瓶颈,再也动弹不得。
啊,太好了……他神经才微微一松,没想到梅惟竟猛然一抽,犹卡在环间的左掌硬是脱离了坚硬的桎梏,不惜削掉一大块皮下来。
他真的傻眼了,瞠视那看来弱不禁风的身影将铁链一扔,垂着不断滴落鲜血的左手,一步步朝他走来。而他已然四肢僵直不听使唤,连握住枪的力气都没有了,遑论将它举起瞄准。
「呼、呼、呼……」
他紧抓住胸口,拼命的大口喘气着,像离开水面的鱼。他努力想要呼吸,却好像怎么也吸不到。
晕眩感吞噬着他的脑。随着那个人缓步逼近,意识则逐渐离他远去。
怎么?你后悔了吗?
这个问题……也许,他得再好好想想。
梅惟没有停下脚步,直接便绕过倒地痉挛喘息不止的少年,朝外走去。穿越时,他瞧见蜷卧地上的少年神情痛苦、意识不清,仿佛随时就会死去。
他极轻的叹口气,眸中的血色冲淡了些。
过了半晌,他又定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废弃纸袋。刚才还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的少年,现在已陷入昏迷,梅惟蹲下,将纸袋覆在他口鼻上。
逐渐的,少年急促的呼吸和缓下来。他站起,没再多看他一眼的转身离开。
目的地……
只有,一个。
男人走上山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很少有什么物事能够让他发愣。但迎面走来的少年,却宛如一块特异的磁石,吸附住他所有目光,深深着迷。
赤红色的蜘蛛网。好美……
生平仅见,最美的眼睛。
少年显然是魂不守舍,连瞧都没瞧他一眼。这真让他有点伤心。
男人对少年身上斑驳的血迹和受伤左手皆视如不见。他扬起一抹笑,双颊梨窝一闪即逝,神态自若的和少年擦身而过,进入废弃屋里。
像川剧里的变脸戏码,男人唇畔的笑瞬间没去,眼里进射出冷酷阴狠的寒光。
「老大……」
熊男已经醒了,也是唯一清醒的。
他吃力的蠕动着四肢,才勉强以手臂支撑起上身,立即又颓然倒下。剧痛让他扭拧了脸。
他不敢多看男人面上的神情。
剪着一头清爽短发,身着白衣黑裤、鼻架黑框眼镜的老大,模样斯文,气质儒雅,像名校的大学生。如果不去看他那异于常人的身长,和隐隐浮现在白衬衫下满布伤疤的精壮身躯的话。
他对老大的事一无所知,包括本名、年纪,只知道他年纪轻轻就位居跨国黑道组织要角,底下供他差遣的小弟无数,他和阿旭只不过是其中喊不出名堂的小角色。「组织」虽不排斥学生入会,但他们却连那资格都还没有。
他阿熊只要有钱吃喝玩乐便够,但他知道阿旭一直处心积虑想进入帮派向上爬。……也许过了今天,他已经改变主意了也说不定。
「怎么回事?你有办法说明给我听听看吗?」
男人在熊男面前蹲下,动听的声音和外表一样温和,也一样冰冷。
「是……」熊男忍住胸腹剧痛,一五一十详述这两天的始末。讲到「那个人」陡然发狂的可怖情景时,他浑身颤栗,几乎无法成言。
「我……咳……跟他同校一年半了……从来不知道……他居然……」
「我刚才遇到他了。」男人道。
「什么!?」熊男惊骇的抬起脸。「那老大……他他……他有没有对你……」
「我看起来像是有被怎样的样子吗?」男人冷笑。「那家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型的。就算他真对我出手,你认为我会输他?」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连翔哥都被整得这么惨,那小子简直不是人……老大你一定要帮我们出这口气,狠狠教训他一顿……」
「知道吗?空手道有一句话,叫『一击必杀』。」男人拾起掉落一旁染红的铅笔,在指间把玩。「他已经对你们手下留情。如果他来真的,你这只眼睛早就废了——就像这样。」
「啊啊啊——」
凄厉的嚎叫声陡然拔起,久久不绝,连山林间的飞禽都被惊动,纷纷飞离枝头。熊男捣住眼,痛苦不堪的满地打滚着,鲜血自他指间溢出。
男人神色漠然的看着这幕。「没用的东西……该死。」
突然他眉间一动,若有所思望向窗外。
「……找不到下山的路吗?别急,我带你下去。这是座魔山,不是识途老马,可不容易走出去的。」
他直勾勾的视线缠绕在去而复返的少年身上,毫不掩饰其中的浓浓兴味。
「你是要去做个了结吧?那样的家,不要也罢。我很欣赏你。如果你无处可去,欢迎你再回来找我。」男人说着,摘下黑框眼镜,露出一双玻璃珠般无机的眼瞳。
「我姓韩,韩斯梵。」他扯动嘴角,「请多指教……梅惟。」
3
父亲虽常不在家,但自小,他对三兄妹就始终都是一视同仁的。
也许偏弟妹多些……但他想,那也是因为弟妹比较会主动撒娇的缘故。
他好喜欢爸爸,也想多亲近他,和他撒娇,但爸待在家的时间,总不够平均分给三个小孩。当弟妹围了上去,他反而踌躇了,只好安静的站在旁边看。久而久之,他也忘了该如何撒娇了,何况,也过了那个年纪。反正就是这样了。
「一视同仁」。只要这样就够了。、
就算不同母,他和帛宁、芷砚也都一样,都是父亲的孩子啊。他一直都是如此深信着的。因为是兄弟,所以,凡事多让让弟妹,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半夜两点,梅家大宅依旧灯火通明。高墙上的警报器几分钟前才大肆响过,从睡梦中惊醒的守卫急忙拿起手电简、警棍奔出查看,一见竟是失踪两天的惟少爷,不由愕然,只能眼睁睁看他穿过林园走了进去。
半晌,才仰起头,骇然看向那足有三人高的雄伟壁垒。
向来空旷冷清的挑高大厅,在这吊诡的时刻却是热闹异常。梅惟漫不经心梭巡了一圈,空洞的眼并没有注意到众人怪异的脸色;佣仆们皆仿佛饱受惊吓似的面容苍白,「弟弟」用忿怒的眼光瞪着他,「妹妹」则若有所思。
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已在梅家待了四十年的老管家,杨婆。
杨婆驼着身子坐在餐桌前,一块块粘贴破裂的瓷器。他同样也没注意到那是父亲最喜爱的一件古董,只开口,简单的问了一句话。
「我到底是不是爸的孩子?」
「不是。」杨婆眉眼冷然,倒也答得干脆。
外头听见的人全例抽口气,梅帛宁兄妹尤其惊愕。他们一直以为梅惟和自己只是生母不同,父亲同样都是梅宸罡……难道,不是这样?
「你是『那个女人』背叛大少爷生出来的野种,你根本不是梅家真正的孩子!」杨婆尖锐道,一点情面不留。「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干脆就这样消失,岂不正好?」
「……杨婆。」
有点过火了。梅芷砚出声轻喊,紧聚的眉心透着浓浓不解。
杨婆是怎么了?有必要说成这样吗?这一切……真的有点古怪,包括一小时前才从日本遽然刮回,席卷整个梅家的那场暴风雨……
前所未见的暴烈怒气。来自那个向来沉稳自持,喜怒不显的男人。
梅惟倒变得平静了,像是终于获得想要的答案般,他没有留恋的转身走开。到房间里抱出他所有画册、素描本、部分绘画用具,和一些随身物品。他决定要离开这里。
一路无碍,直到即将跨出玄关的刹那,一只肌理匀称的修长手臂地打横伸来,堵死了去路。
梅惟拾起眼,看着那比他高上半个头的「弟弟」。
梅帛宁被他的眼神激怒,挥手就打掉他手上的东西,纸张本子全散了一地。梅惟表情不变,只淡淡说道:「……不要以为,我现在还会让你。」
梅帛宁一时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让他?笑话,他梅帛宁什么时候需要这野种来让了!
盛怒之下,他左脚踩上其中一张画稿:「哼!成天光会画这些娘娘腔玩意!我早就怀疑,像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会跟我是兄……啊!」
一片惊呼声中,梅帛宁半跪于地,双手抱着自己的左腿痛苦抽气。
「你……」他不敢置信的抬头瞪视对方,几乎要把漂亮的眼珠子瞪出来。
好凌厉的足刀!简直立意要断他的膝关节。作梦也想不到对方会来这么一记,别谈做任何招架,若不是他反射神经够快,及时闪上那么一闪,避过要害……
此时梅惟脸上的表情,他十几年来从未见过。和他比试比到最激烈处也未曾。
「我懂了。原来如此……」
梅帛宁被怒火烧红的双眼瞬间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明白遇到危险对手的冷冽了悟。
他站起身,抓住那瘦削身躯的衣领,俊美脸孔因高傲自尊受损而扭曲得厉害,清晰倒映在梅惟两汪死水般的合沉黑眸里。
「想离开可以,先把这十几年来的帐算清再说。让我?让你妈个屁!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了吗!」
碰!掐住衣领的手,陡然成拳袭向梅惟下颚,这拳他几乎用了十分力,衣襟被粗暴扯下一片的同时,梅惟也踉跄后退了几步,却没倒地。
……若换做以前的他,「早该」倒地不起的。
挨揍那一刻,梅惟颈部的缓冲动作做得极之完美。乍看正面受拳,其实力道已被卸掉大半。
「你根本在侮辱我。」梅帛宁见状,眯起了眼。一口口的,理智被极度的愤怒吃掉,终于半点不剩。「而我这白痴,居然被你羞辱了十几年都不知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真是我哥哥,我他妈的也不需要你让,何况你只是个野种!」
梅惟闻言,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他。
梅帛宁自小受尽荣宠长大,是标准的少爷脾性,说话向来直率。此时受了前所未有刺激,更是口不择言,一句「野种」,已彻底逾越听者的底限。
一场恶斗,再难避免。
四岁习武,除了基本动作还是基本动作,反覆苦练。六岁开始练习三招对打,七岁单招对打。八岁时,父亲终于允了他们进行自由对打,但附加三条但书:一、须穿戴防具。二、只能点到为止。三、得有他亲自在旁观看。
第一次真正放手相搏的比试,是帛宁趁父亲不在时提出的,说好先击中三次者得胜——他赢了,于生涩的纠缠半小时后。
连自己都出乎意料,却没半分喜悦之情。小孩子出手不知轻重,帛宁竟被他打昏过去,吓坏了他。得赶快找大人来……乱成一团的小脑袋中只剩这个想法,于是他急忙跑下道场,一把推开日式纸门。
尖而小巧的下巴。红艳的唇,雪白的颊,一双上着精致妆容的眼。女人就站在门外,瞬也不瞬的冷冷俯视——
「……!」
像熄了灯,那双结了冰的瞳仁瞬间隐没在黑暗里。
他很快顿悟过来……是梦……
也是许久许久,不曾再做过的梦。
梦外,已经过了数年。而梦里那张半垂的明艳容颜,依然,清晰如昨。
「总算醒了。」
淡温的气息无预警吐在耳边,梅惟骇了跳,几乎是立即张大了眼。
反射性想抬手推开,一股剧痛随之涌上,在周身蔓延开来。头颅、脸颊、胸口、腹部、手脚,无一不痛,筋骨间那股宛如被拆散后再重组的酸疼尤其熟悉,小时候刚开始练习对打时,便常伴随。
微凉触感贴上额头,他瞪着那张神色泰然的年轻男子脸庞俯近又退开,重新戴上眼镜。
「厉害,居然没有发烧。」薄薄的唇弯起。「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吗?这样还能走回来,叫我不救你都觉得可惜了。」
梅惟艰难转动着眼珠,注意到全身伤口都上了绷带。昏迷前的记忆慢慢流转回来,也忆起了眼前这张面孔,他垂下眼,防备的神情稍松懈些。
「这伤……真是精采啊,我应该跟去好好观赏的。那和你对打的家伙也相当不简单,不过,想必伤得比你更重吧。这种干架法……你们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嗯?」男人说着,略嫌天真的笑了起来。双侧隐然浮现的浅浅梨窝,替柔雅脸庞添了股异样稚气。
「……你很吵。」梅惟终于出声,粗嘎的像用砂石碾过。无视男人充满兴味的扬眉神情,他合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吵』?呵呵……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了呢。」韩斯梵伸出手,长茧的粗糙指面划过梅惟难得没被青紫占领的左颊,留下一道红痕。
「不过一夜,连性格都改变了吗?还是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梅惟?」
「……我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