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却还是躲不过去,人世间除了人类,还有各式各样的妖精与恶灵。妖尚好说,貘一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而他们似乎也嗅得到貘身上与生俱来的冥土气息,因此总是敬而远之。可是逢上那些歇斯底里的恶灵,小小的少年便真要叫苦不堪了,隐约的气息让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但气息微弱的程度却让他们无一不想除之而后快,每每此时,尚不能随心掌控梦境的貘总是疲于奔命,只为留着一口气,可以见到心底的那个人。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日,一只弥留世间百年杀退无数鬼差的恶鬼竟然被貘遇到,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他囚于梦中,那种屠戮天地的惨境貘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那是真正的嗜杀成性的恶魔!貘拼命躲藏,想从他梦中找到一个出口,可是却只觉得浓浓杀意一寸一寸将自己锢住,直至再也动弹不得。此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男人寂寞的眼神再度浮现于貘的脑海惹得他一阵心痛,对不起,我恐怕没法去找你了!但下一秒,那张在独自一人的夜晚想念了无数次的脸,竟然真的出现在少年眼前!无限寂寞的眼神换成了玩世不恭的笑意,而那恶鬼,竟是已经烟消云散了。熟悉的眼睛望着貘,嘴角的笑意多加一份惊喜:“幸亏盯上这只鬼,不然可真要出大事了!”一阵委屈袭上心头,貘扑入他的怀里,哭了。你知道吗?你已让我寂寞千年。
当日的貘是在庆幸的,可如今他却不知,怀着寻找毕方的希望游走人间与被毕方推入黄泉独处彼岸,究竟哪个更好一些?
9.人世的过往
当时貘满心委屈扑在毕方的怀里,发觉他的怀抱比自己想象得更加温暖一些,貘身上从来都是寻不着一丝温度的,此刻蓦然被温暖包围,恍惚间竟然感觉得到一丝眩晕。身上尚带有一丝戾气的男人一手楼在少年的腰间,一手抚着少年的长发,埋头于他的颈侧深深嗅着他的气息,无限眷恋。半晌,才终于抬起头来问到:“我似乎曾经见过你,你是谁?”少年轻叹一口气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脑子里只有你的脸,还有你眼中的寂寞,像是唤着我来找你。”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喃喃对少年说道:“记忆全失了么……”下一秒,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没关系,既然记得我,以后就都跟着我好了。”拨开垂落在少年脸前的一丝乱发,他伸出手指轻抚少年的脸颊:“我会把你失去的所有记忆,全都找回来给你!”刹那间,貘有了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只是为何,会有一丝迷乱萦绕其中。
男人告诉少年他叫毕方,然后为少年起名叫做孟莫,莫问他:“是‘寂寞’的‘寞’吗?”毕方笑笑回答:“是‘莫要忘却’的‘莫’。”少年疑惑的对他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毕方不语,只是把纤细的少年搂紧在自己怀里,他与生俱来的温度一寸寸浸入孟莫的肌肤,简直就要把这孩子融化,融入到他温暖的骨血之中。
毕方在人间的身份是类似于从前的道士一类的角色,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一柄桃木剑让隐匿于人间作恶的各类鬼怪烟消云散。那些跟随他驱鬼的日子貘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经历第二次,如此全身心的信任着一个人,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由他来掌控,只要有他在,便觉安心。
毕方能够敏锐的察觉各类鬼怪与人类的心思,逢着单纯懵懂的精灵或者温和善良的人类,他便会放小莫入梦境尽情品尝各中甘醇;要是逢着生性残暴的凶灵或者居心叵测的恶人,他便会用桃木剑在小莫周身画起一道结界,以护得他在梦中周全。梦境从恐怖的代名词渐渐变成了少年最有趣的玩具,小莫总像刚刚懂得人事的孩子一般兴奋地向毕方转述着自己在梦中的所见所闻,而毕方总是耐心的面带微笑的听着,然后引着小莫去深究梦境背后的秘密。他说总有一天,你要独自掌控所有梦境,在梦中来去自如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每每此时小莫总是心生一丝不满,终于有天忍不住质问毕方说为什么我是独自一人,你在哪里?毕方听了这话仿佛有些好笑般的问小莫,你明明知道我进不去梦里,万一哪天结界破了你又应付不来怎么办?小莫看定他,无比认真的回答:“那你就让结界永远都不可以破,永远护我周全。”
毕方收起唇边的笑容正色看着面前的一脸的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却又有些满足,而后把他拉过搂进怀里,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如果可以,我会的。”
是的,如果可以,花海中的年轻少主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当日的我只沉浸在你说你会的喜悦当中,却忽略了前边那个如果,所以说,一切其实都是自作自受!
每每入夜躺在毕方身旁,小莫望着他熟睡的面孔,常常会好奇他在做些什么梦?梦里有没有我?偶尔便心随意动,偷偷潜入他的梦中,可是入目之处皆为无法拨散的浓雾,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开始以为他的梦境本就如此,不过是梦见下了一场雾罢了,但时间久了便不免心生疑惑,总不能次次都梦见下雾吧。有天起床忍不住问他:“昨晚你睡觉时翻来覆去,做梦了?”毕方挠挠被他睡成鸡窝的头睡眼惺忪的回答:“不知道。忘了。”然后一脸疑惑的看着小莫说:“你怎么不自己进去看看,睡着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哪记得住啊!”小莫看着他,唯有无语。
安逸的日子就这样仿佛流水一般静静淌过,这份平淡的幸福感觉渐渐融入小莫的骨血生根发芽,成为最自然不过的存在,这个男人,仿佛天生就该守在他的身旁,一起游走人间,看日出日落。
城郊有一处废弃已久的高楼,是毕方闲暇时分最爱带小莫去的地方,他说别看楼破,那里的日出可是格外漂亮。其实小莫并不觉得那里的日出与别处有何不同,反而每次到了那里就心慌意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从脑子里冲出来。他对毕方说过这种感觉,但毕方却总是面带一丝遗憾的说他真的很喜欢那里的日出,小莫最看不得毕方类似落寞的表情,况且平日里都是他顺着自己,这件事顺他一回又能怎样。
坐在天台上,每每难受的承受不住小莫便往毕方怀里钻,借他身上的温暖缓解内心的不安。毕方抱着小莫,偶尔会轻轻对他说:“难受的话就把一切都放出来,放出来就好了。”小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却总是下意识的回答:“不行!”
日后回归黄泉后貘才明白,那座高楼乃是通往冥界的小路之一,自己被冥土气息所感心神紊乱,而毕方,不过是想借那块地方唤回他的记忆而已,从头到尾毕方想要的,或许只是,他的记忆。
日出时分,乃是冥土召唤亡灵回归的时刻,因此貘被封印的记忆在那时尤为呼之欲出。小莫总爱拼命依偎在毕方怀里缓解内心汹涌的不安,却不知,身旁这个温柔的给予自己温暖的男人,正是导致这一切不安的罪魁祸首。冥土对于亡灵的召唤会随着太阳的上升逐渐减弱,因此那短暂的不安纵然难过,却也不至于无法忍受,更何况小莫着实眷恋毕方怀里的温度,那瞬时的不安,倒也真的不曾认真放在心上。他信他,全身心的信!
原本一切或许就会这样平淡流过,但命运,却着实有着它特定的轨道要走,那日,照例去看日出的他们竟然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日全食,于是,悲剧的一切就此上演,懵懂少年心中刚刚开始发芽的小小幸福,被彻底连根拔除!
曾经,小莫怀疑毕方前世是否就是逐日的夸父,他望向初升的旭日时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意味深长,渴望但却又有一丝悲伤。每每小莫从不安中清醒过来,抬头看见阳光将毕方漆黑的眉眼涂上一层金色,便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而他眼中那熟悉的带有一丝玩味的悲伤,又每每将其拉回现实。我不喜欢这座破旧的高楼,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沐浴在阳光中的样子,喜欢被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你抱在怀中的感觉。那股挥之不去的悲伤,究竟是从何而来?告诉小莫,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找来给你。
然而,却等不及小莫去找来给他了,在现在这个通讯如此发达的年代,那日凌晨的日全食,电视中竟然寻不到任何一则相关的预告。冥土对于亡灵的呼唤之意逐渐强烈,小莫双手抱头缩在毕方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强自抑制心中翻涌的不安,可是突然他的心跳起了一丝诡异的变化,感觉不到阳光的小莫迷惑转头,却发现眼前根本什么都没有,目力所及只是一片黑暗,恐惧中回身抬头,正对上毕方在黑暗之中灼灼生辉的双眼,仿佛荒原上的狼,盯着觊觎已久的猎物。恐惧与惊慌骤然扩大包裹住少年的全身,冥土的召唤之意空前强大,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猝不及防间,他已然被卷入了莫名而来的梦中。
那是自貘脑海中奔涌而出的梦:身处上古蛮荒之地,小莫惊愕的看着眼前气势恢宏的战场,那不是在电视中或在寻常人类梦境中所见到的战争可以比拟的,拉着战车奔驰其中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各式异兽,战车之上站着的不似人类倒像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只,两派人马手中挥舞的各式神兵只叫山河移位、日月变色,跟随战车奔跑杀戮的卑微卒子种族不一面目各异,它们倒下了一批又一批却未留下一具尸骸,只为杀意侵身的片刻便已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小莫悬空于战场之上直看得目瞪口呆,蓦地,战局中杀意最盛最所向披靡的男人忽然抬头望着少年所在的方向笑了,他的长发飞舞在空中却无一丝凌乱之感,手中长剑微微低鸣疯狂散布着嗜血的讯息,与生俱来的光芒在战场的硝烟之上更显摄人心魄,而最让小莫震惊的则是,他的面目竟赫然与自己有七分相像!只是他那一身气吞山河的霸气与眉目之间不加掩饰的狠戾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的。此刻那个男人在笑,可是眼神却似乎已经穿透了少年的身体,小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不由惊呼一声:“毕方!”是的,从来只会在梦境之外守候自己的毕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脸上带着小莫早就视为己有的温柔,可他眼中映着的,却分明不是少年的身影!
我就站在他的面前,但他看不见我,或者说,他不看。心好像被生生撕碎了一般,刹那间,小莫只觉天昏地暗。
等再度清醒过来,已然回到现实之中,月亮的阴影正在渐渐退散,阳光慢慢撒上二人所在的天台,毕方的头伏在小莫的颈侧,搂着他一起站在天台的边缘。恍惚间,少年记起了与他初次相遇的那个场景,这个男人也是这般伏在自己的颈侧,久久不肯起身。抬手搂住毕方,小莫心下暗想,或许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他是我的毕方,是我的!可是下一刻,两个清晰传入他耳中的字眼,彻底击碎了少年最后的幻想:“多 谢!”什么?你向我道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尚未流出,小莫已被毕方一把推下高楼。泪眼模糊中看着毕方越来越远的脸,心中竟是一阵绞痛,为什么,桥头一瞥时铺天盖地的寂寞,此时又回到了你的眼中?朦胧间你的脸侧一点晶莹闪烁,会是为我流的泪吗?
长叹一口气,貘回过神来,人世间那一段短短过往,我只当是我做了一场梦,原本就是我一厢情愿追你而去,原本我就不了解何人是你心中所往,只傻傻的以为,你看得到我眼中的飞花,你就注定是我的。如今,我只明了一件事,你心中想要的,绝不是我。
胸中那团迷雾再度缠上貘的心头,这也是你留给我的,其中除了寂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拨不散解不开,这团雾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未曾见过那个战场,以及那个与我形容肖似却又截然不同如战神一般存在的男人。那日梦里,在我晕倒之后必定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个让你千方百计把我从黄泉拐走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伸手拈住一片自身边飘过的彼岸花瓣,少年的唇边浮上一丝苦笑,其实我原本应该怪你的不是吗?可我为什么还是想你,想你与生俱来的温度,想你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眉眼,想你唇边玩世不恭的笑意,想你眼中惊鸿一瞥的寂寞。我从花神身上嗅到你的气息,让她元气大伤的阴毒是你下的吧,上界花域藏有你想要的东西吗?你在找什么,竟然到了不惜伤害上洞神仙的地步!
抬头望向眼前寂寞无限的花海,两行清泪滚下少年的脸庞:我发过誓,无论你想要什么,小莫都会找来给你。毕方,你,注定是我的劫。
10.四月飞雪之谜(上)
四月的天劫依然没有一丝消解的意思,城郊一幢别墅内,毕方站在阳台上出神的看着眼前肆意飞扬的纯白色雪花,他的眉眼与发色都是最纯净最彻底的黑,此刻映着漫天大雪,宛如夜色。毕方腰间的玉佩似是受大雪所感,隐隐闪烁着一层光晕,玉,本是最为温润的东西,可是这块玉佩的光,不知怎的竟能感觉得到一丝毒意。
辛月湖拉开阳台的拉门走到毕方身旁,伸手把一张光盘交给他说:“你让我找的每年失踪人数达百数以上的城镇资料,应该都在这里了。”毕方回头冲她微微一笑:“多谢了,辛大小姐。”辛月湖嘴角无奈的露出一丝苦笑说:“什么大小姐,乞丐罢了!”毕方眉头一动,脸上显出一线不可思议的表情:“乞丐!这年头乞丐都住豪华别墅了么!”辛月湖转身,望向阳台之外的银白色世界,眼中竟映出一股凄然,她喃喃说道:“爷爷恐怕是不久于人世了,等他一死,辛家就再无我的立足之地。那些叔叔伯伯,哪一个是吃素的,辛家这么大产业,恐怕他们个个都想独吞吧!”毕方听得此话,亦不再多言,豪门争斗的戏码,原本就不是他管得了的。
两人站在阳台看着纷飞的雪景,竟一时无话,忽然,辛月湖开口问道:“我真的如你所说,是心宿下凡么?”毕方看向她点了点头:“你确是应劫下凡的心宿月狐,不过束缚你的天劫已经被小貘解了,所以日后,你应该不会再遇到什么灾劫才对,不用担心。”辛月湖看定毕方的双眼问:“那么,我究竟是因为何事,才要承受这种天劫?”毕方的瞳孔中,一丝微妙的变化一闪即逝:“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神仙!”
辛月湖转头不语,半晌之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你等等再走吧,等我爷爷去世,我和你一起走。”哪知毕方瞪大双眼,似是受了惊吓一般退后一步:“什么?你干吗跟我走!我是对你有恩,但可不要你以身相许!而且你还没成年,拐带未成年人犯法的!”辛月湖白了毕方一眼,脸上露出及其崩溃的表情:“谁要以身相许啊!我只是不想再搅进辛家的事情而已!”而后她的脸上显露些许迷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在等着我去弄清楚,我不能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而且!”辛月湖一脸正色看向毕方,“真正对我有恩的,是小貘!”
毕方的嘴角抽动一下,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将一股雪花卷入这个阳台,毕方腰间的玉佩突然光芒大增,连毒意都凛冽了许多。辛月湖看着玉佩有些嘲讽的对毕方说道:“整天把一颗毒牙挂在身上,你也不怕那天它把你咬了。”毕方脸上显出一丝意外:“你竟能看出这不是玉。”辛月湖笑笑说:“小貘送我的眼睛可不寻常,你那些障眼法瞒不了我。”顿了顿,她又接着说,“带着我,你不会后悔的。”毕方嘴角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好啊。不过跟着我,你可就只能做‘心’‘月’‘狐’了!”
近日,彼岸花境的怨魂与寻至药冢的花灵竟然有增无减,貘与孟婆都各自忙的不可开交,他隐隐的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记忆中,过去曾有一民妇名为窦娥,含冤而死,上天为其冤情所感,六月飞雪!难道如今这场天灾,也是另有隐情吗?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