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的眼泪夺眶而出,然后终于转身跑开。貘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跑越远,直至跑出这片黑暗。
贪玩的孩子夜幕降临不肯睡觉,恰逢当日停电,她便执意要点起蜡烛玩过家家,哪知玩耍之中不慎碰倒了蜡烛,满屋的布偶玩具一燃就是一片!恐惧的孩子当即跑出家门,却忘了睡梦中的父母还静静躺在隔壁,漫天火海映入孩子眼中熊熊燃起,当即把她灵动的目光炙成一片死灰,自此再也看不到第二天清晨的太阳。这便是整件事的始末,但又能怪谁呢?肇事的是孩子,最痛苦的却也是孩子。
只是如若她的父母在天有灵,一定是会庆幸自己的孩子可以逃出生天的吧。
微风拂过,彼岸花境依旧只能见到少年清瘦的身影,一根发丝被微风吹拂缠绕于他手指之上。少年抬头望向眼前的飞花,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目光:难怪月湖入境我居然毫无察觉,原来是你把我的头发交给了她。辛月湖,其实是心月狐吧!心宿应劫下凡,原本应背负杀父弑母之罪,一世不见光明,可你却想方设法将她送入彼岸。毕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帮你?
忽然貘脸色一变,感觉有什么不大对劲。婆婆呢?她还呆在药冢吗?
7.往事之谜
黄泉并不是从无生灵到访,婆婆就经常于药冢之内抚慰来自人间的花灵,可是有人类生灵降临彼岸,而且还是应劫下凡的心宿月狐,就算不是从无先例,婆婆她也着实不该这般不闻不问吧?貘下意识的想要返回药冢,但刚迈了几步又慢慢停下脚来。他心里清楚,降世千年,婆婆是三界之内待自己最亲的人,纵使真的瞒了他天大的事情,也绝对不会起任何害他的心思,若婆婆执意不肯相告,自己还真的苦苦相逼吗?
辗转再三,貘终是留在了花境。
扭头望向花境之畔,果然,叫他来此的小鬼还呆在那里没走,貘笑着唤小家伙:
“进来说话。”
那小鬼为难的挠挠头说:
“孟公子,我道行低微,可别一走进去就…就没了。”
没了?彼岸少主哑然失笑,感情这片花境还真是“被封为禁地”了啊!移步走到那小鬼身旁,貘满面笑容问他:
“我是等幽魂转世,鬼差返身之后才离的花境,你怎么知道我人在药冢?”
那小鬼的神色变得不大自然:
“我…我猜的。谁知正好猜中了!”
“猜的?”少年蓦然面色一转,“要不要我把你扔进花境,看看谁家小鬼这么能猜!”
小鬼的脸色刷得变了,两脚更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貘望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冷笑一声说道:
“我倒也没想为难你,只是这日子过得有点无聊,说点你们之间的小传闻给我听听如何?”
小鬼的声音透出恐慌:
“公…子想听什么?”
貘微微笑道:
“为什么你们都叫孟婆婆?婆婆她姓孟吗?”
小鬼不语,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貘再度开口:
“你就只当闲话传闻说说,我也只当闲话传闻听听而已。”
小鬼看看他,最终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聊天时有人说,以前孟婆婆用汤让人做梦,现在孟公子用花海让人做梦,这‘孟’字不如改成做梦的‘梦’得了。”
原来——如此!貘心下暗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一直未曾留心。梦,谁的梦?
上界花域,孟婆将花神送入居所之内,然后叮嘱道:
“给你的药一定要按时服用,切不可大意。”
花神笑笑回答:
“晓得了,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不放在心上?”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此次天灾较五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辗转人间各地时,寒气之中竟然夹杂一股阴毒,硬是逼得我元气大伤,险些顾不住这花域结界。我怀疑,有人借天灾背后作梗。”
孟婆面上透出凝重之色,她叹了口气说道:
“冥土黄泉,保得了彼岸花境一时保不了一世,如若真的遭逢大劫,我少不得以命护貘周全。你好生歇息吧,早日养好身体,我就先回去了。”
言毕,转身离开。
花神望着孟婆离开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世人皆谓孟婆用一碗浓汤将万灵执念化为乌有,但执着的,究竟是谁?
于彼岸花海随意择了一丛嫣红,貘将手中发丝牢牢系于花茎。走出几步回头,但见一线光芒仍是闪烁其中,唇边不自觉地浮上一丝笑意,毕方,无论为何,你终究还记得我。当日玩笑地为你留下一束头发,如今那心月狐莫非真的许给你一顿满汉全席?孟婆的气息靠近身侧,少年转身冲她一笑,春意盎然。孟婆似是稍许他惊到:
“怎么啦?高兴成这样。”
貘笑眯眯地答说:
“心宿月狐都慕名前来,婆婆我是不是很厉害!”
孟婆眉头微皱:
“她已转世为人,怎么会来这儿?”
“我在凡间掉了一根头发,恰好被她拾到,或是有缘,吃了她一个噩梦。”
孟婆的神色平静了下来:
“她可是下世应劫的,不过既入彼岸,便一切由你做主,也算她有此造化,天劫得解。”
貘有些不满的撒娇道:
“婆婆,怎么算到造化那去了,明明是我厉害!”
孟婆不由扑哧一笑:
“是是是!你的功劳!天劫都能解!”
药冢一节,貘与孟婆各怀心事,就此按下不表。
不过那小鬼差离开前不知为何主动对貘提及一件事:
“地狱的灵魂最近不比以往,恶灵居多,公子,你还是留在花境别去别处比较好。万一恶灵折损花海,你也会受伤吧。”
貘心下好笑:这地府,什么时候不是恶灵居多了?小鬼,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还有,我怎么不知不觉的从“孟公子”变成“公子”了,咱们很熟吗?
向七重地府方向望去,貘不由皱了皱眉头:执念冲天,还真是要比前一阵重得多!看来今后一段日子,我总不至于闲得无聊了。听婆婆说最近人间降下百年不遇的天灾,难道这股冲天执念竟是与此有关吗?
人间界,此时已至四月中旬,然而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仍然没有一点停止的打算。一座破旧的高楼之上,辛府的除魔士毕方坐在天台外侧,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虽然此时俨然是隆冬天气,但他却只着一件单衣,腰间配着一块当下已不大有人会佩戴的玉佩。那玉佩看不出什么稀奇,但下面坠着的璎珞倒着实有些意思,不是寻常红缨,乃是一束黑发,长长的直至膝盖。毕方身后的天台上,站着一个卷曲长发的少女,少女一动不动目光呆滞,身上火红的厚厚洋装更加衬得她皮肤粉嫩,粗看下不似真人倒像一个娃娃。
手指把玩着自腰间垂下的那缕秀发,毕方低头望着脚下远远的地面,喃喃自语:
“小貘啊,怎么我直到现在坐在这儿还是能看到你当时坠楼的影子?虽然是我亲手把你推下去的,但你在黄泉,应该也还过得挺好的吧!”
8.天劫
天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积雪,除去毕方身旁1米见方的范围之外。倒不是雪花刻意避开他,只是在他身边总能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暖意,雪根本积不起来,落地刹那已经全化了。忽然,飞扬的雪花间有一道亮光闪过,毕方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女孩儿,见到“娃娃”目光中的呆滞逐渐被清澈取代,毕方嘴角浮上一丝笑容:“回来了,月湖。”
名为辛月湖的少女眨巴眨巴眼睛,似是对周围刺眼的白色还有些不习惯,而后她看定眼前的男人说:“你就是毕方?”毕方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开口问她:“你见到小貘了?”辛月湖摇头:“没有,我最后的记忆是他眼泪的气味,然后发生什么就都想不起来了。”毕方回身,看向天台之外的飞雪,半晌再度问道:“他的眼泪闻起来如何?”辛月湖似是回味的想了想说:“很纯净很清新的味道,有点绝望又有点开心,仿佛心很痛却又溢出些惊喜。”是吗?
小貘,惊喜是因为知道是我,绝望也是因为如此吧。
纷飞的纯白雪花飘过毕方漆黑的瞳孔,天劫未止,可上界花域的结界却已恢复如初,花神躲入其中再不肯轻易露面,以后想找机会怕是不易啊。低下头,当日貘坠楼而下的身影再度映入毕方眼中,他留在人世的最后的表情,是如此迷茫,而又绝望!小貘,如果可以,我此生都不想再见到你,你的宿命,就此葬于黄泉便好!
收起脸上些微浮现的悲伤,毕方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转身跳回天台内侧,对着辛月湖痞痞一笑:“付账吧,大小姐,我肚子都饿了!”辛月湖微微皱起眉头:“满汉全席,你吃得了吗?”毕方的笑容里露出一丝狡黠之意:“所以啊,你可以分期付款嘛!”
四月的大雪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涌入花境的亡灵已经达到了空前的数目,他们是一群对“生”有着强烈执念的幽魂,径自做着流连人世的美梦不肯离去。此刻走入彼岸花境,如同走入凡间。处处都是一派平和景象,人们做着自己一直在做早已做惯的事情,宛如他们根本就不曾死去。貘迈步其中,竟也有一种回到人世的错觉。冥界是个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的地方,可现在这里的空气中,似乎都荡漾着一丝暖意,恍惚间,少年竟忆起了毕方怀里的温度,此时,你也是只穿一件单衣的吧。
不过,彼岸终究只是彼岸,若你当真愿意放弃转世留在此地貘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像现在这样把好好的花境变成一处自欺欺人的闹市,身为彼岸花主,貘却着实不能苟同。少年行走于梦境之中不动声色,只看那群亡灵不断重复做着手中的工作直至筋疲力尽,是的,筋疲力尽,他们如此固执的认为自己是人,就当然会有累的时候。
但是彼岸的天光却仿佛永远都没有消逝的意思,貘望着那群明明累到虚脱可还不肯停手的亡灵慢悠悠开口:“如果你们想要停下睡觉,这里自然可以化为彻底的黑夜。”一种恐惧的氛围顿时弥漫上来,那群亡灵几乎异口同声地吼出一声“不要!”
是的,绝对不要睡,如果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撑下去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救,撑不住睡过去,可就真的死了呀!花境的温度骤然又升高了几度,满面疲态的幽魂们疯了一般把自己折腾的更累:搬运工的车里总在卸下最后一件货物时自动填满,送外卖的年轻人不停地走街串巷但总还有一户人家没有送到,甚至街边卖煎饼的大娘都不停的把面和好然后等它恢复粉状后重新和起……没有死,不会死,这不我平常做什么,现在还在做着什么吗?
貘有些无奈的看着这群疯狂的灵魂,这里,究竟是在上演着怎样一出闹剧,难道像现在这样就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吗?一群已经死掉却如此畏惧死亡的亡灵们!
彼岸少主并不清楚这群亡灵各自来自何方死于何地,但这一场天灾无疑是导致这场声势浩大的死亡的罪魁祸首,他们在漫天冰雪中瑟瑟发抖直至最终灵魂离体,到死都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在现代这个社会被活活冻死,就算他们是处于最卑微最底层的一群,也真的是无法接受啊。亡灵们对于寒冷的畏惧如此深入骨髓,花境内的温度此时俨然已经有些炙人了!
貘把衣服的领口拽的松些,沿街边信步而走,眼神扫过忙碌的人们,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个蜷缩在街边的小乞丐身上,此刻,他俨然也在做着他日常的工作,乞讨。貘走近孩子身旁,他开口重复已经熟练到不行的模式化的话语:“哥哥,行行好,给点钱吧!”貘轻轻张口,但声音却传入花境所有亡灵的脑海之中:“你很怕死吗?”小乞丐有些畏惧的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貘接着问到:“为什么?”小乞丐不明所以的望着眼前的哥哥:“怕死还有为什么?”貘轻笑,然后回答:“当然有。比如你有很多的糖,很多的玩具,死了就不能再吃不能再玩,所以你怕死。你呢,你有什么?”小乞丐看着他,嘴唇颤抖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是我还是好怕死!我不想死!”
悲伤的情绪从一点升腾最后弥漫至整个花境,忙碌的亡灵们终于放慢手中工作的速度,渐渐停了下来。貘望着蜷缩在自己脚边哭泣的小小亡灵,孩子被他视线所感抽泣着抬起头来,貘开口问到:“你不想死,就是为了一辈子乞讨吗?”小乞丐略显迷茫的望着他,最终摇了摇头。貘微微一笑接着对这孩子说:“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永远活在这个世界里,永远都只是一个乞丐;要么把这个所谓永生的梦境交给我,忘却曾经的所有转世投胎,让一切重新来过。你想选择什么?”小乞丐一脸没有听懂的表情,貘叹了口气,然后一字一句的说给他,以及此刻在这彼岸花境的所有亡灵听:“你,已经死了!”
花境上空幻化而成的天光瞬时消失,一片死寂充斥了这个虚拟的闹市,不过悲伤的情绪并没更进一步升腾,不知所措的表情浮现在每一个亡灵的脸上,我,竟然真的已经死了吗?
忽然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突如其来的死寂:“重新来过,我就可以有很多糖果很多玩具了吗?”貘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可能可以拥有一切,也有可能依然一无所有;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选择留在这里,我会让你以现在的身份得到永生。你愿意吗?”小乞丐望着少年,不发一语,只是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身体逐渐透明,最终消失于这片花海。随着他的离去,其他亡灵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得透明,不多时,这片闹市便彻底消失于彼岸花境之中。
貘看着再度变得空荡荡的花境,若有所思:或许所有人都认为对于死亡的畏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但人类真正害怕的,究竟是死亡,还是死亡所带来的未知?牢牢握紧手中的一切无疑是获得安全感最为快捷的方式,而在这人世间无论背负何等命运的人都可以拥有的最后的财富,就是生命了。一旦失去,便真的一切沦空,一无所有。所以这群亡灵,才如此固执的抓住生命不放吗?
可是,当我真正向他们许诺永恒的生命时,却又没有一个人肯留下来。人类的欲|望,其实远不止生命这么简单!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无论什么,只要看到一丝获得的机会,便试图抓住不想放手,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吧?哪怕最后,依然可能是两手空空。
所以留在这彼岸花境的,少年唇边的笑容带有一丝寒意,终归只有我一人而已。
站在花海中,貘触手可及之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空旷的嫣红色花海终年刮着温柔的风,在他耳边诉说着寂寞的低语。少年的目光渐渐朦胧:毕方,你为何要在我心念已然成空时再度出现,告诉我,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如果说这场四月飞雪是人间的天劫,那么你,是上天交给我的劫吗?恍惚间,貘竟然忆起了当年身在人世的种种情状:
冥土的一切不可以流入人世,因而貘是抹杀一切黄泉的记忆闯入人间的。当时懵懂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地,脑海中留下的就只有奈何桥畔匆匆一瞥时,那个瞳色如夜的男人眼中铺天盖地的寂寞,仿佛是独行千年的狼,直唤着自己来寻他。
世人皆谓地狱恐怖,却不知人世远不如黄泉这般清静,与干净。虽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但少年毕竟还是以梦为食的貘,横流于人世间的各种乌七八糟的欲|望可以填饱他的肚子却也几近把他逼疯。貘在黄泉是被孟婆小心呵护了千年的,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对付噩梦的经历,加之如今又失去了记忆,因而置身于各式梦境中,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力气啊!记得那时,除非是饿到实在受不了,否则他绝不招惹任何梦境,谁知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