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毕方身负桃木剑,行至他与貘曾经一起等候日出的破旧高楼。站在天台之上,他解开腰间那枚毒牙的封印,刹那间,一道蓝光以天台为中心,向周边的夜空四散开去,仿佛是在传递着什么讯息。
毕方立于天台中心静静等候,不多时,一股戾气扑面而来,定睛看去,一条满口淌血的巨蛇,俨然已经盘踞于这小小天台之上。一丝嘲讽的笑容浮上毕方的嘴角,他打量着那条巨蛇,漫不经心开口:“怎么,连化成|人形的灵力都没有了吗?”巨蛇眼中的狰狞杀意笼罩整个天台,只是他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为这杀意平添了几分悲哀,灵力所剩无几的它骤然缠住立于天台中心的毕方,拼命缩紧身躯想要就此扼毙这个让它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恶魔,只是,七寸之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它此刻的行为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被巨蛇缠绕的毕方发出一声轻笑:“原本不想杀你的,此次虽然未能窥见上界花域,但到底是拜你所赐才得了这颗毒牙与这场天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你偏偏不知好歹自己送上门来,这便怪不得我了!”瞬时,桃木剑光华尽显,凛冽剑气穿透巨蛇的身体,所触之处尽皆化为飞沫,巨蛇的亡灵浮于半空瞪视毕方,眼中的杀意与恨意只增不减,毕方冷笑一声,挥剑想要让这恶灵彻底灰飞烟灭,却见它拼尽最后的力气于天空卷起一阵狂风,钢刀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袭向毕方,毕方抬手画出一面结界将雪片尽数挡在其外,抬头却见那股狂风竟将密布的乌云吹散一点,一线天光泻下,冥土之门大开。
巨蛇恶灵应冥土召唤落入地府,但它身侧一点柔和亮光却让毕方大惊失色,暗叫一声不好奔向天台边缘,不过却已是来不及了。原来刚才仓促之间结界未能张满,居然漏入一片雪花划落了玉佩之下一丝黑发,此刻,那恶灵携着那根黑发,竟是直奔彼岸而去了!
送走滞留花境的又一批亡灵,貘轻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好想睡觉啊!被此次天灾波及的人们,原本就未犯多大罪孽,这般来地府转一圈又照样转世投胎而去,真是何苦走这一趟呢。唉,甭管什么原因,这天灾赶紧解了吧,每天吃一样的梦,堂堂彼岸少主都要腻死了。
转身貘打算去看看婆婆,她可比不得自己流水线作业,人家宅心仁厚,逐个开小灶,这会儿一准更累呢。刚走两步,眼前火红的花境突然化为巨浪滔天的大海,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就冲貘砸了下来,惊得他慌忙纵身跃入空中,方险险避过一劫。低头俯视脚下的大海,一条巨大的身影蜿蜒其间,看形状似乎是龙。貘微微皱起眉头,龙乃天地之间的圣物,纵然在人世闯下大祸,也绝不至于被发派到这亡灵转生之地啊,眼下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妖精?
平日总说花海花海,此刻倒是成了真正的汪洋,海水宛如发怒一般卷起层层巨浪,不过再怒浪涛天,终究也是梦中幻影而已,倒是一丝荧光,透过浑浊的大海闪入少年的瞳孔,刺的貘眼眸微痛。毕方,你这是把我的头发,当门票使了吗?上次好歹是上界心宿,这次竟然弄了只妖怪过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脚下的水面骤然平静,而后一道青色的身影带着凛冽的杀气冲到貘的面前,眼前的妖精粗看之下正是一条青龙,不过身上的斑斑蛇鳞却暴漏了他的本来面目,乌黑的发丝胡乱纠缠于一片蛇鳞之上,莹莹闪烁,竟分外刺眼。冷着脸抬头,对上妖物杀气腾腾的双眼,一个貘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毕方!没错,此刻他映在那妖物眼中的影子,竟赫然就是毕方的模样!
一瞬间,少年愣了,从那蛇精眼中看去,毕方悠然自得立于一团杀气之中,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眉眼之间的冷峻,却是堪比寒冬最深沉的夜。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公子小心!”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冲上来把发愣的貘扑到一旁,下一秒,巨龙闪烁着蓝光的利爪已经狠狠划过他刚刚所在,蓝色的光点随着巨龙的动作飘散在空中,貘微微皱起眉头:有毒!当下不敢大意,用彼岸花瓣化为毕方的形貌置于梦中,带着小鬼先隐于梦境之侧躲避。虽然梦中一切皆为幻影,但其伤害却是直接作用于精神之上,面对这么一个濒临疯狂的妖物,还是避其锋芒的好。小鬼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恶龙,抱着少年的手臂不住发抖,貘轻笑道:“怕什么,再恐怖也是梦而已。让他自己折腾,有累的时候!”小鬼轻轻点头,只是身体还是止不住的抖。
回望梦境之中,那蛇妖与毕方斗得正酣,只见他仿佛真正的龙族一般翻云覆雨,天雷、闪电无不化为他手中利器,可那被彼岸少主用花瓣化成的毕方,却只是悠然自得立于一点,手上的桃木剑看似舞的漫不经心,其中剑气却是已经编成了一张网,将他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偶有一两道逸出网外,便是直取敌人死穴而去。因而此刻蛇妖虽已搅得梦境之中风云大变,但却实在是伤不了毕方分毫。望着这场争斗中毕方宛如游戏的身影,貘心中不禁一阵怅然若失,他从来都是这样,周身仿佛笼着一层结界,根本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条龙,好可怜啊!”身边的小鬼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颤抖,怔怔地看着梦境中一从容一疯狂的一人一兽。貘轻笑一声说道:“怎么关心起蛇妖来了,不担心你家主人?”“我主人是花瓣化的。”话音刚落,少年满意的看到那个小鬼骤然僵在原地。轻叹一口气:“我早猜到了。不过没想到你承认得这么爽快。”小鬼的整张脸都已经涨红了,两只手窘迫的搓着自己的衣角。貘心下觉得有些好笑,接着问:“你叫什么?”小鬼仍是不敢看他,低头小声回答:“腓腓。”“什么,肥肥!毕方到是越来越会起名儿了。”小鬼满脸通红抬起头跟他家公子解释:“不是‘肥肉’的‘肥’,是‘月’旁加一个‘是非’的‘非’!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不是他给我起的。”
也对,貘微笑,为他落得记忆全失的,恐怕也就只有我这个傻瓜了。
再度关注梦中的战况,蛇妖此刻果然如貘所料已显疲态,七寸之上赫然列有几道剑伤,口中鲜血映着牙齿上的莹莹蓝意,分外凄惨。它是真的很想将毕方碎尸万段,可不知是否因为曾经的遭遇太过根深蒂固,导致他现在竟然做了这么一个被毕方逼得手足无措的噩梦;或者,貘看着梦境若有所思,其实是我影响了这个梦,即便是用花瓣所化,我也不忍心他在我面前受伤,甚至死亡?
过不多时,巨蛇终究是败下阵来,落于水面用不甘而又仇恨的目光瞪视着毕方,毕方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收起剑微微一笑,化为一片飞红散去,留下巨蛇满脸惊讶的张大双眼。彼岸少主轻轻拂袖,汪洋散去,花境归来。巨蛇化为人形跌坐在花境之中,目瞪口呆的看着身旁一望无际的火红色花海,不知所措。
11.四月飞雪之谜(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貘绝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单薄而又有些惶恐的少年就是刚刚那个杀气凛冽不可一世的蛇妖。他坐在花丛之中,淡青色的头发垂至肩膀,薄薄的刘海下,一双深棕的眼眸却透出了金色的光芒,貘心中一动,他体内,真的有龙族的血统!
金色眼眸是龙族千百年来的标志,看这情形,这个孩子只怕是龙族与蛇妖的混血。想通这层,貘心下不禁一片凄然,血统,对龙族而言是最为尊贵最为神圣的存在,绝对不容混淆,这个孩子在阳间的际遇,可想而知。
“这里是哪里?”少年突然开口问他。“彼岸花境。”听到这个名字,少年纤长的青色眼睫微微一颤:“我,果然已经死了。”肃杀的气氛升腾,几乎扼住了花海之上终年不曾停止的风,彼岸少主看着少年化为一片死寂的双眼,轻轻开口说道:“我是诞生于彼岸花海的貘,彼岸花境能实现你所有未竟的梦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的梦想化为永恒。”“可那终究只是梦而已。不是吗?”少年的眼中的死寂没有一丝动荡,吐出口的话语带有一丝莫名的悲伤,仿佛一切都已经走到了时间的尽头,一切已成定局。
“那的确只是梦而已。”貘淡然开口,“但人世之间又有谁是真正可以永生的,生命一旦结束,曾经滞留人世的所有过往,难道就不是梦了吗?”少年望着他,眼中的死寂泛起了一丝细小的涟漪,嘴角却浮上一丝嘲讽的笑容:“说这么多,其实你只是想要看看我的过往,想要结束这场天灾吧!”身边拽着貘衣袖的腓腓猛地一颤,貘的心头亦浮起了一丝惊讶,不愧是龙族,到底与寻常亡灵不同,不过,我有你说得那么悲天悯人吗?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我的确想要结束这场天灾,那些死因相同执念深重的怨灵实在是倒人胃口,可是相较之下,以梦为食的貘,更想尝尝你的梦是什么味道!”
清晰的看到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刹那间花海再度风起,乱红飘过,貘已置身于少年梦中。这是自他出生以来便一直重重加诸于他的各色梦魇,直至他离开人世堕入彼岸。
少年的母亲是龙族最为年幼最为美丽的公主,自小便被龙王搁在手心里宠爱到无以复加,原本她会拥有任何一个圣域公主都理当拥有的幸福安逸的一生,可是五百年的一场战乱,让这一切可能性彻底化为泡影。
五百年前,魔族发动暴|乱进攻天庭,圣域龙王身先士卒,不惜倾全族兵力助上界抵御魔族的进犯,哪知后方失守,竟被魔兵闯入海域掳走了公主。魔族以公主为质,向上界要求重画疆界,龙王深明大义,坚决不允,最终带领各路勇士击退魔兵,还天地之间一份和平,龙王的英雄事迹自此又多添了一笔,被写入上界史诗经久传诵,享万民敬仰。
可是歌舞生平的背后,有一个人(其实是龙),却被悄悄遗忘,或者说,刻意抹杀了。
年幼的公主被掳入魔界后受尽凌辱,在龙王深明大义的表态之后,更是险些命丧于此。虽然事后被救回海域,但此时的公主,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龙王心疼的抱住自己遭逢大劫的女儿,却在下一秒惊讶的发现,女儿腹中隐隐涌动着一股胎气,他,龙王的女儿,竟然怀上了魔族的孽种!更可悲的是,可怜的公主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跌坐在我眼前的这个半龙半魔的少年从记事起就被囚禁在海域最阴森最寒冷的角落,他对母亲唯一的印象便是一个濒临绝望的眼神,自他出生后五百年,他的母亲,从未再去看过他一眼。小小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关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会回答他任何问题,终日与他为伴的只有大洋深处冰冷刺骨的海水。
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体内的魔力与灵力也渐渐增强,有些事情不用人教,体内的血液便能决定一切。看似弱不禁风的柔弱少年,其实早在你尚不知晓时磨利了自己的毒牙。相伴百年的冰冷海水,已经把他的心冰的找不出一丝温度;而结界之外偶尔传入他耳中的闲言碎语,更是在他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在不动声色的等待机会,他要把自己无端遭受的一切折磨,从哪些所谓高贵的龙族身上彻底讨回。
不久之前,龙王大寿,所有龙族都为这盛事所感满心欢喜,却未察觉大洋深处阴森一角,一个小小的身影毒杀了看守他的水兵,撕破结界闯了出来,悄悄混入贺寿的族人之中。当日,龙族发生数千年来最大的一宗血案,无数族人中毒身亡,连龙王都被这剧毒所迫身受重伤。少年投毒之后便逃往人间,不知所踪。
随后,龙王找到人间久负盛名的除魔士毕方,委派他擒杀凶手,还龙族一个公道,更替三界之内除掉一害。
往事如同电影一般放到此处,少年转过头看向貘,目光凄然,脖颈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嘴角更是一股鲜血淌下,他带着狰狞的笑意对彼岸少主说道:“这便是缠绕我百年无法消散的噩梦,你要吃吗?”
无比真实的梦境,貘看着眼前的少年面色凝重,他眼前的孩子没有对这个梦境做出一丝一毫的掩饰,甚至连一丝对于未来的渴望也没有,只有恨,刻入骨髓的痛苦所酿成的恨。貘走上前去,将手覆上他的双眼:“不要露出这样的目光,它会玷污你眼中的光芒,你的眼睛很美,和你母亲的一摸一样,你,想要见见她吗?”少年的眼睫在他手心颤抖,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但吐出口的却是不含一丝希望的声音:“有必要吗?”
貘把手拿开,叹了口气回答:“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但是,你真的认为这场四月飞雪就是因为你的诅咒吗?”少年的脸色刷的白了,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一颗海蓝色的晶体自貘手中浮现,他静静地望着少年说:“这是我从你血液中读到的属于你母亲的悲伤,千百年来她一直都在你身旁,可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你,根本,就不肯看她!”
蓝色的光晕在扩大,龙族公主悲伤的记忆透过少年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瞳孔,渗入他的脑中:五百年前羸弱的公主为生下这个孩子几乎赔上性命,可还没仔细看上一眼便被父王抱走锁入深海,勒令永世不得再见,刹那间四月飞雪,人人皆谓定是有魔物降生使得天地动容,却不知撼动天地的,实则是公主濒临绝望的悲伤。
此后百年间,公主日日灵魂出窍徘徊于结界之外呼唤自己的孩子,却始终得不到哪怕一丝的回信,那个孩子,根本就听不到她,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打算听。
公主的魂魄在结界之外执着等待了近五百年,终于在父王大寿之日被她得偿所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可是少年眼中毁天灭地的杀意,又让她欣喜的心情瞬时降至冰点。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毫不留情的毒死结界之外的守卫,眼睁睁地看着他撕毁结界从她身边径直而去却没有一丝留恋,他,根本看不到她!
公主知道此次父王大寿龙族必定遭逢大劫,但眼前的是她的儿子,是她自他出生起便一直在亏欠,至今已经整整亏欠了五百年的儿子啊!!她又能作何选择。
五百年后的四月,再度天降飞雪,有人说是龙族的血案触怒上苍,有人说是魔物的诅咒祸及三界,可真实原因,或许正是公主彻底的绝望与愧疚,绝望的是这坚守了五百年的执着;愧疚的,除了儿子,却还有龙族芸芸众生。
少年呆呆地坐在彼岸少主脚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股悲伤蓦然涌上心头,貘再度开口问他:“你,想见你的母亲吗?”
少年抬起头看着貘,眼中是他无法解读的目光,下一秒,他突然扑上去吻住了貘的嘴唇,瞬时间,貘愣了。
轻轻的一个吻,带着嘴里淡淡的血腥,少年顺势将头伏在貘的肩膀,在他耳边开口说道:“我记得你的味道,毕方拔走我的毒牙后,你的味道便一直萦绕在我口中,有花的清香,还有淡淡的甜味,很舒服,很安心。”
少年的手臂紧紧搂住貘的身体,声音温柔的近乎情人的低语:“我的名字叫做重明,取自上古神兽,这是母亲烙入我脑海中的名字,传说魑魅见重明自然避退,她想保我一世安康。我没有忘记她,我只是害怕,怕她的悲伤是因为生下我,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貘,谢谢你!貘,不要忘记我!”
乱红缭绕飞起,重明抬起头,脸上的笑意盖过漫天飞花,他带着貘纠缠于他鳞片之上的一丝黑发离开花海,留下点点血腥在彼岸少主唇齿之间经久不散。貘手心里的,是重明母子俩五百年来逐渐累积的悲伤与心痛,放入口中,竟也是一股腥甜。重明,你又何苦谢我,以梦为食的貘,感兴趣的只是你的梦而已。
转身,腓腓傻乎乎的大眼睛进入貘的视线,小家伙满脸惊愕说道:“公子,他亲你!他怎么能亲你!”貘微眯双眼逗他:“什么意思啊,他不能你能?”如意料中一般腓腓的脸刷的红了,手足无措的解释:“不是!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貘笑笑对他说:“赶快回去吧,耽误这么久,早轮到你的差了。”腓腓仿佛刚刚想到还有这件事一般“啊!”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