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俊俊

01

等我慢慢长大以後，我才发现，报答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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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离不开高家了。
听说我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
曾经有人告诉我，我的妈妈原本是高家的高级女佣，人很漂亮，也很温柔；我的爸爸是高家的特级厨师，他们两个人本来拥有著让人羡慕的美满婚姻，可是後来不知为什麽，刚刚生完我的妈妈，不久之後却和高家某一个外姓人发生了婚外情，那个男人姓胡，他也有一个儿子，叫胡建国。
後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无非就是妈妈和那个男人私奔了，爸爸随後辞了职，离开了高家，却留下了我。爸爸走的那一天，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咱们欠高家的，所以你要流下来还债。"

我那时候很困惑，因为我还不知道什麽叫做还债，後来别人总是在我背後叫我"孽债"，我才知道，原来爸爸是要我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偿还妈妈欠下的东西，欠高家的，以及欠胡家的。
然而我始终不明白，我欠的，究竟是什麽。
可是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高家的地位，我也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我的，所以我不会去问，我只想著做好我唯一的工作──照顾高家大少爷，也就是高帅的生活起居，其它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我应该感谢高帅的。
如果不是他，给了我施舍般的救赎，现在的我，可能也只是个洗厕所，倒垃圾的最下等工人；如果不是他，在别人都叫我小三的时候，第一句喊了我的本名，林毅，也许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在别人都对我冷眼相看的时候，悄悄地送给我的那一块德芙巧克力，我或许，已经忘记了甜的味道是怎样的；如果不是他的强烈要求，我是不可能成为他的贴身佣人，来照顾他几乎不用照顾的日常生活。
所以，我这一辈子留在高家的理由，从那一天开始，又多了一条：报答高帅。
当时我根本不懂什麽叫做报答，我只是一心地想著，我要用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能够更加开心，更加快乐。

等我慢慢长大以後，我才发现，报答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报答可以有很多种，物质的，精神的，虽然他什麽都不缺，然而我只想让他快乐，我喜欢看他的笑。他的外表和名字很匹配，又高，又帅。可是我很少注意到他的外在美。我只是喜欢他发自心底的那份灿烂的笑容。他从来不会看不起任何下人，他对每一个人都非常温柔，他学习很好，体育很好，家庭环境好，脾气也不像其他有钱人的少爷那样非常顽劣，而是谦逊，善良，富有同情心。我很感激，自己有这样一个懂事聪明的主人，让我减轻了不少的工作量，虽然换来的，是我被其他佣人抓去从事更多更累的工作，可是我还是心存感激。
高家很大，不用说，也很有钱，很有势。每一个专属佣人，都会依靠自己照顾的主人的势力高低，来决定自己的地位，只是除了我和小四。高帅虽然在高家是数一数二的心头肉，掌中宝，可是我的地位，却依然比不过洗厕所的赵妈。小四是胡建国的专属佣人，然而只因为他是一个孤儿，所以私底下，其他佣人都很排挤他，於是，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每当我被赵妈拉到没有冲洗干净的马桶面前，她大骂著我妈妈还不如厕所里面的粪球干净时，每当我被胡建国妈妈的贴身佣人张姨拉到小角落，被她用针扎我的後背来排解她心中的苦闷时，每当我被胡建国爸爸的贴身佣人李叔莫明其妙地用巴掌打脸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哭的。我只是把每一件事都像说笑话似的告诉小四，然後，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给对方打气，也给自己打气。

我没有傻到会把这件事告诉高帅。
高帅这个人虽然很温柔，很懂事，又很体贴，可是就算他出面找其他下人去理论，又能换来我的什麽利益呢？无非是更多的嘲讽和挖苦而已。掌厨的周伯伯和我爸爸是世交，因为我爸爸的离开，他把一切的错误都归咎在我和妈妈的身上，可是妈妈早就不在这里了，所以他能发火的对象，只有我一个人。每次他都会对我说，不要以为我的主人是高帅，就可以狗仗人势，不分大小，我的妈妈是个荡妇，所以我也不是什麽好种，爸爸被我们母子逼走了，我要留在这里，用一辈子来还我欠这里的一切。
每一次听到这里，我都会在心里偷偷地反驳，不是这样的，我留在这里，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高帅的笑容。不管别人怎麽对待我，不管我心里有多少委屈，在见到高帅对我笑的那一刻，我通通都忘光了。

他是温室里面长大的花朵，不会知道在阳光背後那些阴暗的角落里的故事，而我的责任只是好好照顾他的生活，并不是来给他讲这些无趣的事情，所以每当他笑著问我今天工作开不开心，每当他耐心地教我一笔一画地写著字，每当他拿出他的成绩单，略带炫耀地递给我看的时候，我都再一次感谢老天，让我生活在他的世界里，让我照顾著他的起居，让我总是能见到他那令人心动的温暖笑容。
不知是什麽时候，我渐渐地发现了自己的心里，长出了一种新鲜又胆怯的情愫，小四告诉我，他也开始有那种感觉了，它叫做，爱情。

02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李晓"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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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天气很好，一大清早就有阳光从百叶窗透射进来，洒在洁白的床单上，给人感觉舒服极了，正在换衣服的少爷，心情也很激动，我帮他整理著刚刚脱下的睡衣，笑著问他："少爷，是不是期待这一天，很久了？"
"林毅，都说了多少次了，私底下不要叫我少爷，不过今天，我真的蛮期待的，呵呵，憋了一个暑假了，总算要开学了，高中生活，一定会很有趣吧？哈哈哈！"
看著少爷的笑容，我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少爷的微笑，永远比窗外的阳光耀眼夺目。
那天少爷出门的时候，我为他在书包的背带上，偷偷按了一个图章，上面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幸福。我希望少爷可以开开心心地度过他高中的三年，认真地学习，回来以後，有时间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给我补一些功课。

送走了少爷，我便照每周一的任务安排，去帮赵妈洗刷马桶，然後又去给厨房的周伯伯做饭打下手，忙完了已经到中午了，我总算有空到门口和小四聊天，小四告诉我，他前两天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是胡建国他们家的一个新来的女佣，人很乖巧，很可爱，他告诉我，他会经常想她，会喜欢看到她的笑容，不想看到她难过的样子，这种感觉，就叫爱情。那时候，我很羡慕小四，因为他有了心里爱的人，可是我却没有，所以我总感觉，他比我多了一些什麽，於是，我总是很认真地听著他的想法，他每次和那个女孩子偷偷见面的紧张，刺激，兴奋，和不安，我似乎都可以感同身受。
中午的休息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下午，我要帮著李叔和张姨收拾房间，接著要和其他佣人一起上每日一小时的家规说教课，那些条例我已经背的滚瓜烂熟，早就熟记於心，可是还是要听李叔不断地重复著那些条条框框，虽然无趣，不过总算也能休息一个小时。上完家规课，就是准备晚饭的时间，那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因为吃晚饭的时候，我就能见到上学归来的少爷了。

放学回来的时候，少爷特别的开心，饭量也很大，虽然如此，可是他吃饭的姿势，还是那麽优雅，我心里不禁感慨，有教养的人，永远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他狼狈的一面。吃完了晚饭，我和少爷就走回房间了，帮少爷换了衣服，少爷特开心地拿出手机，把我拉到了一旁，兴奋地对我说："林毅，我今天看到一个特别好玩的人，就是他。"
我仔细盯著屏幕一看，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正怒气冲冲地瞪著旁边的什麽，表情很是滑稽，可爱极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李晓"这个名字。

03

天空，草地，少爷和我，对我来说最幸福的满足，就是这麽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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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少爷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关於李晓的事情，我头一次见到少爷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起了这麽大的兴趣，看著少爷的笑容，我便觉得什麽都无所谓了。聊到了八点左右，少爷说要帮我学习功课，我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微微点了点头，少爷经常对我说，你总是一副学不学无所谓的样子，这是不对的，知识能给人带来的，绝对是我想不到的，我心里暗暗叫苦，我是那麽的希望少爷每次都能再多教我一些内容，可是我不能说出来，就连委屈的表情，都必须隐藏起来。
高家是一个世家，从解放前就是大户，所以他们的规矩很多很多，我们下人，是绝对不能在主子面前暴露出任何情绪波动的，哪怕一点点，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每次我开心，激动，兴奋，或者难过，沮丧，不安，胆怯，在高帅少爷的面前，我都隐藏得近乎完美，我想，这也正是少爷总埋怨我缺乏感情的主要原因吧。

少爷的课业总是很好，他并不是每天都要学习，可是每次学习的效率，却是惊人的高。难怪少爷会成为高家最最看好的晚辈，我心里常常佩服著他，他偶尔高兴的时候，会带我一起去操场踢球，我总是负责守门，少爷射门的时候，姿势是最帅气的，带著男人天然的狠劲儿，也爆发著体内无限的激情。每次踢完球，我和少爷就躺在草地上，看著已经变黑的天空，喘著粗气，一句话都不说。
那是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刻。
天空，草地，少爷和我，对我来说最幸福的满足，就是这麽简单。
休息够了，我们会慢慢溜达回家。路上，少爷会告诉我，附近又新建了什麽商业楼，市区，新开了什麽小吃店，服装店，还总是笑著和我约定，下次有机会，一定带我去玩──虽然他从来都只是随口说说，可是，他对我的每一个约定，我都记得很深，很深。
少爷开学後的不久，他的老师便来家访了，那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性，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我心里最尊敬的，除了少爷，就是和少爷一样有文化的人。然而那一天，我才尴尬地发现，老爷，夫人，少爷，这些我早就熟悉的词语，却是外人眼中的惊叹号。当年轻的女教师听到我称呼高帅为少爷，称呼高帅的父母为老爷，夫人的时候，居然用一种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目光打量我，仿佛我说出了什麽惊人的话语。老师走了以後，少爷才和我解释，现在，已经很少用这种词语了，我之所以不了解，是因为我的社交范围太过狭隘，读的书又少，根本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发展。
我很难从少爷温柔平缓的口气中嗅出一丝鄙夷的味道，可是尽管如此，我仍是感到了少爷话语中无意间的嘲讽，这种无意识的嘲笑，比赵妈，张姨，李叔，周伯伯对我的冷言冷语，更让我难以接受，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份的尴尬，我不过是少爷身边的一个小佣人，除了小四，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少爷以前对我的每一个关怀，都不是理所当然的，那是施舍，是怜悯，是同情，更是一种隐形的讽刺。我突然想起周伯伯的那句话，不要以为我的主人是高帅，我就可以趾高气昂，我是荡妇的孩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然而内心所想的一切，我都没有表现出来──这是作为高家佣人，最最基本的准则。我依旧每天照顾著少爷的起居生活，穿衣，吃饭，整理房间。我还是会和少爷去踢球，并且奋力去扑救每一个少爷脚下射出的足球；我还是会和少爷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默默不语；我还是会感谢少爷对我时不时的课业指导，尽管，次数已经越来越少；我还是会听少爷越来越频繁地提起李晓这个名字，看少爷手机上越来越多的李晓的照片，那里面有阳光，有微笑，有幸福，有满足。
可是，我又有些恐惧了。我没有以前那麽期待每天见到上学归来的少爷了；我没有从前那种想要让少爷每一顿饭都多吃一些的心情了；我没有看到少爷笑容就觉得全身的疲惫都被扫光的感觉了，因为那些笑容，全都出现在少爷提起李晓的时候，於是，我渐渐地在我都没查觉到的情况下，恨起这个素未蒙面的人来。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讨厌少爷笑容的时候，被自己的这个举动吓傻了，那曾经是我一切动力的源泉，如今，我却无比的厌恶，我不喜欢少爷看李晓照片时的那种笑容，一点也不喜欢，那让我感到恐惧，愤怒，和不安。可是我的表现仍旧毫无破绽，面对少爷的每一个询问，我都笑著作答，可是内心，我总是有一个可笑的想法：如果我是李晓就好了，如果我不是这种身份就好了，如果我的父母没有离开我就好了，如果......
可惜，那只是如果的假设。
我越来越沈默的反应，只有小四看得出来，因为除了少爷，也只有小四，才会和我每天说上超过三句的话语。少爷现在更多的，是在做完功课以後，一个人盯著手机说些什麽，有时候是跆拳道的训练，有时候是圣诞节的舞会，从表面看，他是说给我听的，而实际上，我每次都是悄悄地离开少爷的房间，睡觉前再悄悄进去，帮少爷盖好被子，又默默退出来。

小四死缠烂打地逼问我，是不是最近受了更大的委屈，如果是外面的人，他一定第一个替我出气去揍他，听了小四这句话，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少爷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的社交范围，的确是小到不能再小了，除了小四，我没有第二个朋友，那麽少爷那天的那些话，我又有什麽资格去不甘呢？
为了转移小四的话题，我又提到了他的女朋友，小妮。每次谈到小妮，那个家夥都会非常兴奋，他会和我讲很多小妮的事情，从她洗碗的背影，到她铺床的动作，他的眼睛就像一部录影机，把那个叫做小妮的女孩子的每一个举动，都记录下来，放给我看。他和我说了许多他的想法，小妮的想法，我越听，越觉得忐忑不安，因为他对小妮的感觉，和我对少爷的感觉，太像了，当我忍不住把我心里对一个人的想法告诉小四後，小四暧昧地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奇怪的腔调对我说：
"林毅，恭喜你，你恋爱了。不过，那个人是谁？"

04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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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没有傻到告诉小四，我喜欢的就是少爷，只是摇了摇头，说小四多想了。小四虽然不信，可是也拿我没办法，再加上中午的聊天时间太短了，说不上几句话，我们就又要回去干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少爷意外的没有开口说话，老爷和夫人都看得出少爷心情不太好，他们也不多问，只是饭後把我悄悄叫到了一旁，嘱咐我，就快要过年了，最近工作量会增加，但是绝对不能疏忽照顾少爷的工作，再有就是少爷最近心情不太好，要是有什麽消息，或者少爷做了什麽反常的举动，就要我及时汇报，我连忙点了点头。

我和用餐结束的少爷一起走上了楼，每次我都要帮他换下那一身校服的，可是今天少爷只说了句"不用跟进来了"，就把门紧紧地关上了。我站在少爷房间的门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抛开我对少爷的担忧不说，老爷和夫人的嘱咐我可是决不敢忘，现在我没法和少爷面对面在一起，如果......
我还来不及多想，少也的房门突然又打开了，少爷拉起站在门旁的我，什麽也不说，就走出了门。
他把我带到了我们平时总是踢球的足球场，少爷给了我一副守门员专用的手套，我以前从来不用戴手套的，可是这次少爷硬是要我戴上，我当然不能说什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少爷发这麽大的火。每一脚的射门，都充满了怒气，像是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一样，少爷拼命地踢著球，而我，也只能拼命地守。少爷足足踢了两个小时，踢完最後一脚球，他累得躺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