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好像被惊醒一般,意外的看著魇发呆,半晌才道:"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魇沈默一会,摇头道。
依然不知道哥哥是否还活著,依然不知道哥哥去了何处,而为什麽一年间断了消息?琉璃想著,泪水留不住掉了下来,眼前黑衣的男人渐渐模糊,最後淹没。
炫炎突然见她直直往後倒下,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才发现她只是晕过去而已。
听到有些虚浮的脚步声,炫炎抬头看见魇没有任何角度的嘴唇,他掩在面罩後的脸应该还是古井不波。
没有想过能够这麽近看到传说中第一杀手的脸,略尖的下巴,轮廓完美。面罩遮不住长发,鬓发被风吹得在他脸上乱舞。雷泽如此昏暗,魍魉如此昏暗,黑暗里生长的人,如何会长出这样美丽的银发?
他的眼睛出卖了他冷漠的表情,充满了担忧,充满了疑惑。
他用短刃指著炫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麽?"
炫炎将琉璃轻放在地上,站起来,拔剑在手:"是的。"
莲华 一
那时候,还是魍魉幽鬼最鼎盛的时候。
优秀的杀手比比皆是,不管正义邪恶,只要给得起钱,人间界没有他们杀不掉的人。
然而,有的是兔死狗烹、过河拆桥,有的是找不出或是不敢找出元凶,只有把一切推到杀手身上。各式各样的理由,殊途同归,六派终於达成共识,计诱魍魉四大杀手,於雷泽林根寨围杀。而当时被困的魍魉杀手,并不只有四人。结果,自然是魍魉受到重创,四大杀手之中只有"仇"逃脱,传说魍魉首席"魇"为护同门撤离,施展了刺客遗篇秘技──解体卷,与六派高手同归於尽。
又传说,那之後有位云游的医者路过,以妙手回春之术,把魇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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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传说也未必尽是杜撰,就如魇沈睡後,睁开眼,穿过破烂不堪的屋顶,看到星空,他终於确信前人的传言,解体卷之後,未必必死无疑。
他尝试著坐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软绵绵的身体,只有轻叹一声,依旧躺著望天。他敏锐的感官,已经嗅到空气中潮湿略带腐朽的气息,听到自己所躺的地下透出微弱但不断的水声,他迅速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雷泽水洞附近,四周并无危险。
而至於自己为什麽还活著,除了为人所救,他想不出其他可能。
他静静地躺著,看著天空渐渐灰白。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步履稳健,决非宵小之辈。
那人最後走近破屋之中,是个清瘦的年轻男子。
魇记得他穿著青色的医袍,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记得救他的这个人气质淡雅如菊。
他看到魇醒来,看起来很高兴,忙放下药篓,替他把脉询问。魇只是摇头点头,话只说了一句,多谢相救。
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针包,摊开来,里面是一排金针,针头是精雕细琢的,像一朵朵绽开的莲华,美丽绝伦。
魇还记得他的笑容如水之绚丽风之飘逸雨之轻柔。
身体日渐好转,魇已经能够够到长靴中的短剑。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薄刃的时候,他突然清晰地回想起,从前刀尖锋刃上舐血的生活,还有引发解体卷那一瞬的一丝解脱和释然。
救他的人每日替他针灸三次,从不间断。
於是他问,我倒下的地方,遍地都是死尸,你如何能发现我还活著?
年轻的医者说,因为我相信一定有人活著,所以一个一个查看,最後才发现还有一口气的你。
魇低头道,我的刀下有无数亡魂,就算你救我性命,我也无法被救赎。
医者停下手,道,我知道你是魇,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魇惊奇地看著他。
他笑著继续说,没有人是不能被救赎的。但是这个救自己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魇总算明白,自己明知他人的阴谋却依然往套中钻,为什麽不惜性命施展解体卷,又为什麽吊著最後一口气等待救助。他庆幸救自己的,是眼前这个人。
他闭上眼睛,医者的笑脸在脑海中久久不去。
魇从废人状态到能正常行动,足足花了半年时间。
年轻的医者将要继续他的云游旅途。
魇拦住他,请让我报答你的恩情。
医者看著他的眼睛,想了想,说,那请你替我杀一个人,两个月後我会回到这里,你把结果交给我。他取出一块碎帛,背过身写了几个字,然後打成结,放到魇手中。这是我要你杀的人的名字。并且希望,在这期间,你不要接其他任何任务。
魇道,必不有失!
可是,两个月之後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魇在这座山丘上再一次取出医者当日留下的碎帛,上面空空如也,并没有写任何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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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遗篇.解体卷:邪术。技能发动後施法者死亡,对周围多个敌人造成巨大伤害。
莲华 二
魇用短刃指著炫炎,失神的眼眸像一个漩涡,叫人深陷。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经失去了一个杀手的本质和资格。算计不到,那段记忆汹涌,几乎埋没了理智。
炫炎看到魇突然收回指向自己的刀尖,听见他问:"这女子是谁?"
"你救命恩人的妹妹。"炫炎缓缓说道。
他低头对琉璃的脸看了一会,道:"请答应我一个请求,带她找到她哥哥。"
炫炎一震,有些不可思议。r
然而,魇却道:"而後,你便可以带这柄刀来杀死我。"他说著,把左手的短刃向炫炎递过去。
炫炎并不接,道:"我为什麽要答应你?"
魇微扬起下颚,优美的唇线讥笑地上扯:"你以为你能胜得了我?"
炫炎望著他面罩後的眼睛,没想到魇竟然会威胁一招。无论之前的传言也好,刚才所见也好,他也深明白自己绝不是魇的对手。可是,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刺客,这个从地狱修罗场走过来的人,居然甘愿求死。一切一切,只为了那个人。琉璃,你的哥哥究竟是什麽样一个人?
炫炎伸手从魇手中接过短刃的一支,并不止是屈服,也不止是为了琉璃,他的心中也对那个人充满了好奇。
魇用空闲的手,往南边的方向一指,道:"我只知道他是朝这个方向离开的。"
炫炎把短刃收入袖中,弯腰将琉璃抱起,朝南方走了两步,却突然听到魇说话的声音。
"希望你能回来。"
炫炎停住脚步:"我会回来奉还阁下的兵刃。"
炫炎抱著琉璃走了一段路程,夜色渐渐退去,天开始亮了。
琉璃也终於醒了。她一睁开眼睛,立刻警觉地扫视四周。
炫炎道:"不用担心,魇告诉我,他最後看你的哥哥是朝南方向离去的,我正带你沿路寻找。"
琉璃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炫炎道:"真的假的,要走下去才知道,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珍视你哥哥。"他开始隐隐发觉,那两人中间有超越恩情的东西存在。难以置信,对不合常理的魇,也对多心的自己。
"琉璃,你的哥哥是怎样一个人?"他忍不住问。
琉璃想了想,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师父赐他莲华之针,莲华之名。"
莲华!炫炎身为弈剑听雨楼的弟子,也清楚,冰心堂历代只有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才有资格得到莲华针。赐名莲华,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了!
"哥哥一直刻苦修行,後来他对我说,医者应当悬壶济世,教天下的人都免除病痛。於是那不久之後师父便从他之情,让哥哥独自去云游行医,救济苍生。"
"我从小便与哥哥相依为命,一年来断了消息,担心得不得了,只有偷偷到雷泽来找他,如果哥哥真的有什麽三长两短,我就去跟魇拼命。"
炫炎听了一愣,接著一拍琉璃的头,道:"说什麽疯话,不祥的话!"他又轻抚了一下,"我会陪你找哥哥的。"
琉璃原先眼圈有些发红,被这样一安抚,连带著脸颊也透出粉色。
炫炎拉她起身,两人结伴沿路朝南方走去。
莲华 三
夜里,炫炎看著琉璃熟睡,守在一旁。
看著她安详的睡脸,轻微的笑意不知不觉便上了炫炎的脸。这个相识不过一日的女孩,无意中总觉得,保护她,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责任。她的全身散出让自己觉得亲切的气息,忍不住去怜惜疼爱,这是怎样的羁绊?
炫炎想著,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袖中一丝冰凉触碰到手臂的皮肤,他一垂手,那柄短刃顺势从袖中滑落。炫炎用左手接住,昏暗的月光和著火光,刀刃上反射出幽幽魅惑的光芒。炫炎眼前立即浮现魇那张被面罩遮住的脸。他发了一会愣,又低头仔细端详这柄刀,宽刃,暗红色的血槽,青墨色的刀柄,刀名"承影"。
与魇有关的东西,唯独这一件,炫炎没有告诉琉璃,犹豫了良久,结果还是无法开口告诉她。他只想留住,或许可以称作是一己私欲作祟。而这私欲究竟是什麽具体意愿,他自己也说不清。
闭目一想,魇对莲华似乎也不是报恩那样简单,所以才会用性命换自己伴琉璃寻兄一程。依稀觉得前景很简单却愈是理不清,炫炎拍拍脑袋,自己什麽时候开始学会自寻烦恼了。
他抱著长剑,坐在琉璃身边,小憩一会。
吃过一堑,神经都变得敏感起来。轻微得只是飘带随风掠过的声音,也能让他立即惊醒。
炫炎蹑手蹑脚起身,怕惊醒了琉璃,一身自在,浮空而去。
那人第一时间发现了炫炎的动作,回身奔出数十步,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等他追至跟前。
魇的行为教他有些琢磨不透,就好像是要引他出来一般。
炫炎对他凝视良久,问道:"你有什麽话要说麽?"
魇道:"没有。"
炫炎道:"那引我到这里,有什麽用意?"
"没有。"魇却不动声色地说,"只是突然觉得没有逃离的必要,所以就停下来了。"
炫炎神情微一抽搐,不想魇竟是一个如此随心所欲的人。
"既然自己也想找到那个人,为何还要委托我陪同,亲自去找不是更好?"
魇道:"那女孩对我难免会有隔阂,与其多生事端,不如请你一路保护她。毕竟有我在身边,说不准有什麽变数。"
炫炎道:"昨日我听他们说会悬名追杀你,是怎麽回事?"
魇斜眼看他:"问这个,不觉得白费力气麽?"
炫炎道:"如果不出意外,你我之间必定只能活一个,既然迟早要厮杀,虚情假意地推心置腹一番,不算过分吧。"
魇道:"你有兴趣与一个死人推心置腹?"
炫炎笑道:"而你现在还不是死人,不是吗?"
魇默了一瞬,道:"一年间,我不顾门规,遭得门中无数不满,故我必须要死。而魍魉要杀一个人,必将其名牌悬於影塔,从此不惜一切代价追杀,直到那人死去,方能取下。"
炫炎道:"即便是当真将你除名,没了同门情谊。"
魇冷笑道:"同门情谊,杀手需要这东西麽?大概只有夙那样傻女人才会让我顾忌同门之谊。你以为我们手上,难道没有沾同门的血麽?"
炫炎一震,背脊嗖嗖发冷,自己如何在这里,二师兄的举荐,分明已将同门情谊弃如敝履,要置自己於死地。
"既然是无情之人,你又为何会想著寻找恩人,想著报恩?"
魇摇摇头:"恩我已经报了。"他淡淡地说,却让人觉得所说的让他自己也难以置信,"我只是想见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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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术.身自在:真诀。御剑而行。(移动速度上升)
莲华 四
"只想......见他,为什麽?"炫炎小小吃了一惊。
"没有理由,只是想见。"e
简单的回答,却让炫炎觉得眼前的人有一处奇特的地方被触动,简直就像......情窦初开一般美好烂漫。这念头一冒出,炫炎脑中"轰"地便炸了,对自己怪异的想法感到惊讶。
魇发觉他的异常,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不语。
炫炎道:"跟在我们後面,即使是找到了他,也未必能与他面对面,想见为何不亲自去见?"他说著,诧异自己竟还把手伸出去。
魇笑著轻哼一声:"不必了,因为没有理由相见。我看到他就足够了。"
炫炎尴尬地收回手,恰时天蒙蒙发亮,於是便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既然你已决意,那好自为知吧。"他言罢,转身往琉璃所处的方向离去。
琉璃清醒过来,二人吃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心知魇尾随而行,炫炎仍忍不住是不是回头张望,身後却往往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次数多了,琉璃也不禁问道:"炫炎师兄,你为什麽总往後面看?"
炫炎忙摆手说:"没什麽,我只是看看沿途景象,以免回走的时候迷路。"
琉璃虽然还是觉得有几分异常和不解,但也不便多问,只专心行路。
走到天黑,炫炎找到一个干燥的树下,生起篝火,好让琉璃休息。想是累了,琉璃靠上树干便睡了过去。
这次,魇倒是自己出现,在背著二人的不远处静静站著。
炫炎回头压声问道:"你从不休息麽?"
魇回答:"我还是个人,自然要休息。"
炫炎道:"那你还不肯松懈,难道怕我偷袭不成?"
魇道:"在你面前我已经足够松懈了,只是魍魉的追兵不知何时会到,还是保持清醒妥当些。"
炫炎顿时佩服魇的杀手本能,和惊人的持久力。足够的松懈,自己却根本看不出有机可乘,看来自己还远远不够与第一杀手斗的火候。
他一指身边的空处,道:"我反正是这女孩的守夜人,不在乎多守一个。"
魇露出一副有些好笑的表情:"为我守夜,不觉得你还差得远?"
这也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他的喜怒与平常人没有什麽两样......炫炎嘴角一翘,道:"信不过一个将来要取你性命的人吗?"
魇一愣,不说话却走了过来,在琉璃靠著的树干另一面坐下,闭目休憩。
炫炎望著他,依然带著面罩,露出美伦美奂的半张脸,什麽时候他才肯把面罩摘下来。他叹了一口气,看了不知多久,睡意袭来。再睁眼时,魇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
沼泽泥泞难行,两人夜宿晓行,走了两天有余,天气渐渐明朗起来,视野也变得开阔。已经隐约能够听到,浪潮拍打海岸的声音。
琉璃停下脚步,轻声道:"这麽快就要走到尽头了麽?"
炫炎道:"不要放弃,前方好像有个小渔村,也许你哥哥来过这里呢?"
琉璃眉头微紧,点点头。
二人刚走到村口,却看见有个小男孩坐在路边哭泣。
琉璃见了,心下一软,便跑过去,问道:"小弟弟,你在这里哭什麽啊?"
小男孩见是个好心的姐姐,一面抽泣,一面道:"我妈妈病了,哥哥去梦源城请大夫,还没回来,妈妈快病死了!"
梦源城离这里有五天路程,而且沿途妖魔横行,只怕他的兄长到得了梦源也未必请得动大夫。
琉璃问:"村子里没有大夫麽?"
小男孩说:"长老说大夫几个月前去冰心堂求药,还没回来。"
琉璃一抿双唇,摸摸小男孩的头发,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道:"阿罗。"
琉璃微笑说:"阿罗,姐姐会看病,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姐姐一定把你妈妈看好。"
阿罗听了破涕为笑,拉起琉璃便往村里跑,炫炎忙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