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 五
琉璃被那阿罗拉进村中一间小木屋。室内陈设简陋,木板床上躺著一个妇人,想来也是阿罗的妈妈。
阿罗跑到床前,摇了摇那妇人,她便醒了过来。"妈妈,我找到一个会看病的姐姐,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那妇人笑了笑,吃力地说:"谢谢你,我的阿罗。"她看到了阿罗身後的琉璃,知道她就是阿罗口中那会看病的姐姐,道:"谢谢姑娘。"
琉璃笑著摇摇头,上前为妇人把脉查看了一番,从怀中掏出针包,取针扎在妇人身上几处穴位,妇人便睡了过去。她随即又取下药篓,从中取出几味药,递给阿罗,并细心地教他服用方法,阿罗很聪明懂事,一听便记住了。
冰心堂弟子不愧医术无双,琉璃看起来虽然有些娇弱,医术上却毫不含糊,炫炎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琉璃收起针包的时候,突然对炫炎道:"我的学艺不精,所以只到得刺穴之境。刺穴针的针头并不好看,我哥哥的莲华针针头是一朵莲花,非常漂亮!"
炫炎只是看著她,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麽好,只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琉璃拉住阿罗道:"阿罗,可不可以带姐姐去见村里的长老?"
阿罗说声好,便带二人到村子中央的一座较大的木屋。
沿途遇到不少村人,而意外的是,他们看到琉璃,不论在干什麽,都会停下来对她恭敬地弯腰行礼。
琉璃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麽东西,叫村人都看起来这般虔诚。炫炎也是奇怪不已。
二人随阿罗进了长老的屋子。阿罗拉住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高兴地说他妈妈得救了。长老看见门口二人,目光落在琉璃身上,打量了一番,问道:"姑娘,是不是冰心堂的人?"
琉璃道:"是的。"
长老顿时热泪盈眶,道:"孩子,我们终於等到你了!"
没想到长老的老泪就下来了,还说著"等到你"的莫名的话,琉璃本想问关於哥哥的消息,此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长老招呼阿罗回家去,阿罗应了一声,便跑出门。
长老拉著琉璃坐下,道:"孩子,你要听老夫说一件往事。"
琉璃也不由著急起来,却不好回绝,只好道:"长老请说。"
长老叹了一口起,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我们这个小渔村地处雷泽偏远,与主城梦源来往不便,况且雷泽地界人烟稀少,所以几乎与外界隔绝。
"从前村里是没有大夫的,也一直没有发生大的疫病,大家过得也相安无事。可是没有常开的花,一年前,村里闹了一场大瘟疫。村民根本无法千里迢迢去梦源请大夫,病情蔓延得很快,每天都有人病死。村里人都以为我们没救了,村子就到我们这一代为止。
"谁知,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所以让一个云游的医者路过村庄。他跟姑娘相似的装扮,告诉我们他是冰心堂的弟子......"
听到这里,琉璃浑身一颤,云游的医者,冰心堂的弟子,这让她激动,并且焦急地想知道後续。
长老继续说:"他的医术高超,很快就找到抑制瘟疫的方法,村里大多数人都因此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却因为劳累过度和染上瘟疫,救治不及,过世了......"长老说到这里,悲痛欲绝。
"他叫什麽名字!"琉璃不顾一切迫不及待地问。
长老摇著头道:"到最後,得救的人却不知道舍生的恩人的名字,真是莫大的嘲笑!"
琉璃踉跄地後退一步,险些跌倒,炫炎手快,忙将她扶住。
"以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断定这个冰心堂的弟子就是你哥哥,"炫炎在琉璃耳边低声说道,"事情未必会到这个地步。"
琉璃回头看炫炎,眼中一片雾气。
炫炎也深知自己所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为琉璃感到痛心,却还是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一句。还有那个人,听到这一席话,会有什麽感受呢?
长老叹了一口气,道:"我懂事的时候听村里的长老说过,八大门派中最与世无争的冰心堂,所收的弟子都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却直到恩人出现才真正体会到。"他对琉璃道:"恩人的遗物和骨灰,请姑娘带回冰心堂去,不当留在这寒沼之地!"他说著竟对琉璃跪了下去。
琉璃双手扶住,强作镇定:"请长老带我去见他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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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为这个舍己救人的医者建了一座祠堂,在村西,座南朝北,名字叫做"医仙祠"。
一路而去,琉璃几乎都是倚著炫炎的身体行走。炫炎不由黯然,如果真的确认了这个人就是她所寻找的哥哥,她会怎样?他又会怎样?
长老走进祠堂,先拜了一拜,然後从供台上取下一个浅碧色的布包。
炫炎感到自己的手被攥得生疼。
他无论如何也也不能解释看到布包内的物品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瞬间走过天昏地暗。
布包摊开来,里面列著一排金针,针头是精雕细琢的,像一朵朵绽开的莲花,美丽绝伦。
不久前,琉璃说过:"师父赐他莲华之针,莲华之名。"
就在前一刻,还说过:"我哥哥的莲华针针头是一朵莲花,非常漂亮!"
血饮 一
炫炎抱起失去知觉的琉璃,应长老的要求将他带到家中休息。
看著她犹带泪痕的睡脸,愈加心疼起这个倔强却也柔弱纤细的女孩子。千里跋涉,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纵然早有预料,可真正到失去之亲的时候,又有几人能承受得住?
卷入这一场纷争,也不是你情我愿就能解释明白的。
袖中物事冰冷刺骨,他只微微一颤抖,那东西便毫无预警地滑了出来,落在地上,沈闷的一声响。
炫炎低头看见那一支短刃躺在地上,许久没有饮血的杀手之刃已经黯淡无光,暗红的血槽显出了一种锈色。他弯腰拾起这柄刀,突然非常想见那人,非常想看到现在的他会是怎样的形态。
炫炎刚一抬脚,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琉璃。尽管盖著被子,她仍蜷缩成一团,他心下一动,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这件外衣前日被影刺破,一直无暇处理好,还带著两道长长的口子。
他趁著夜色出了村子,终於在一个山坡上看到了那短刃主人的背影。
魇浑若未觉,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你也应该知道了是怎样一个结果。"
魇也根本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这反倒让炫炎不知所措,安慰,抑或是提出换命的约定。然而,这些想到终归都是不合时宜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沈默。
时间流逝缓慢,魇终於开口到:"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炫炎道:"莲华。"e
听见他由重及轻地吐了一口气,重复道:"莲华......"
炫炎略带惊奇地道:"原来你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魇转过身,嘴角自嘲地上扯著:"很奇怪吧,我竟不知道他的名字。"
炫炎不语,心中感到莫名的纠结,和一丝隐隐的痛楚。
偏偏这时候魇却是笑的,他望著天,在回忆:"他临走时曾经对我说,若世间有因果报应,他愿用他的金针为我洗脱罪孽。多少人死在我手上,他便救多少人性命。"
......终於明白,莲华对於魇是怎样的存在。
是一种向往,黑暗里的人对光明的向往。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的追逐,等待,甚至不惜生命从魍魉叛出。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活下去,等他,再见一面,然後死无怨言。
炫炎低下头去,事情终於演变到这一步,魇彻底成为他绝不愿意杀的人。
耳边夜风萧索,四周气息紊乱。
"请不要逼我。"炫炎抬头看到魇突然面无表情地说著,目光却越过自己,投向身後。
回头看到夙正站在身後,刀光凛冽,烁人双目。
她冷冷开口:"师兄,如果我杀这个人,你不会插手吧。"说著用刀往炫炎身上一指。
魇看了炫炎一眼,道:"你要杀他,与我无关。"
夙仿佛得到了认可,一言不发,径直对炫炎刺杀过来。
炫炎匆忙拔剑,挡下这一击,忍不住望向魇。却发现他神情木然,注意丝毫不在自己这边。蓦地对自己这莫名的举动感到可笑,竟在期待著他的帮助,他有什麽理由对自己伸出援手,对同门拔刀?本便没有理由。
夙的刀锋变幻莫测,迅疾的锋刃始终缠绕著炫炎。炫炎忽觉左颊刺痛,醒悟过来已被夙的锋利的刀气割伤。才知道自己舞动的长剑是多麽无力,自己又究竟在畏惧什麽?难道还要在他的冷眼下,成为这个魍魉女子的刀下亡魂麽?
他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
九玄天元诀,弈剑听雨阁究级心弈剑。炫炎脑中流过秘笈中的字句,默念心法,手中的宝剑渐渐悬至空中。
夙被他身上乍起的奇异杀气惊了一惊,不敢动手,只飞速向後跃开。
宝剑升至头顶,产生了万剑凌空飞舞的幻象。被剑光包围的炫炎,景象错综复杂,不可琢磨。剑光聚到极致,炫炎手只一挥,万剑一齐朝夙疾飞而去。
夙退之不及,只有双刀护住心口,全力抵挡。
黑影却在千钧一发之间闪到夙的跟前。匆忙之下,根本无法挡住究级剑术的绝顶威力,剑尖在撞击到夙右胸的时候,才被一刀斩下。
血饮 二
承影破缺,炫炎的血饮剑在地上犹自不停的"嗡嗡"作响。
夙顿时瘫坐在地上,因为护心的双刀,避免了被开膛破肚的危险。她脸色惨白如纸,捂著胸口一阵一阵干呕,却连淤血也呕不出,想来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
魇蹲下将她扶住,运气在她背上一拍,夙终於"哇"地吐出一滩鲜血。
她缓过一口气,道:"师兄,今天夙又做了不该做的事,教师兄的承影也损坏了。"
魇摇摇头,把刀插入靴子之中。
"总是帮助我,迁就我,所以我才千方百计要加入幽鬼四大杀手,那样才能与师兄并肩作战。可是当我成为其中一员的时候,师兄却......"夙的後半句却被一阵咳嗽掩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师兄能回心转意,我不想与师兄兵戎相见,所以我要把这个男人杀了!"
"可以了,你做的很好了。可是魇已经不是魍魉中人。"魇的语调平淡,"这样的伤势,自己能回去吧。"
夙一愣,咬住下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勉强稳住身形,神情凄惨:"师兄放心,夙到这里之前确认过没有泄漏行踪。"她狠一咬牙,"请珍重!"夙说完,转身便走。看她背影,行路间屡屡踉跄,险些跌倒,她却不曾停下,直至消失在夜幕之中。
炫炎静静站在不远处,看魇冷漠地将夙打发走。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在这界限分明的时候,纠缠下去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
魇道:"你我间的约定,你若愿意,现在就可以向我索命了。"
炫炎发现看自己并不透彻,如果没有碰到琉璃寻兄,大抵他和魇会拼个你死我活吧,而最後死的多半就是他。而如今自己只是陪同走了两天的路程,便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个第一杀手的性命。世事是变幻莫测的,偏偏自己在最後丝毫不想取他的命。从被他的执著触动,到如今几乎与他同一立场,然而片刻前被他冷漠待之,只是更确定了自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即使是终结第一杀手生命的人,也不会在他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顶多只是陪同他恩人的妹妹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了他恩人的尸骨。
他从袖中取出那一支短刃,扔过去,道:"还给你。"他故作清高地抬起下颚,"果然,我还是不能杀一个兵器都不完全的人。"
魇接住,哈哈大笑道:"现在不杀我,你会後悔的!"
炫炎没想到魇竟会如此失态地大笑,不由一叹:"为什麽总觉得自己应该死呢?你并没有错。"
魇道:"你以为错在谁身上?"
炫炎道:"一个人拿一把刀杀了人,你以为是这把刀的错,还是这个人的错?"
"你怎麽也会说这种话,"魇的神情黯然,"跟他一样不自量力。"
炫炎突然觉得心中有几分酸楚,於是道:"我们还是堂堂正正做个了断吧,我想明天把琉璃送回江南。所以,十日後雷神殿见。"
他抬眼看到自己的剑还倒在魇的脚边,便走过去,弯腰把剑拾起。
魇却突然抓住他的手,道:"你会死的。"
"我知道,"炫炎道,"所以,我来雷泽的时候就作了必死的打算了。"
"那你又有什麽理由去死?"
"你也说了,我不自量力嘛。"炫炎笑道。
炫炎转身想走,却发现魇始终没有放手,他有些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
而下一刻,脸被扳了过去,还带著面罩的脸便凑了过来,有些干裂的唇贴上来,全身麻痹。炫炎发软的身体步步後退,魇紧逼不舍,後背撞到树干上,人却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黑色的面罩,分外清晰,镂刻著地狱修罗场血腥残酷的画面,美丽的银发相映衬,给人一种眩晕的冲击。炫炎不得已闭上眼,想,魇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
魇从他的双唇,沿著下巴,勃颈的线条,解开衣领,一路亲吻到胸口。
炫炎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当"一声落在地上。
魇浑身一震,仿佛惊醒一般,顿时停止了动作。
炫炎松了一口气,身体沿著树干滑落,坐倒在地上。魇双手抓著他的衣襟,头埋在他怀中,随他一起瘫倒下来。
炫炎只觉得,有滚烫的东西流过他的胸膛,转瞬变做冰凉。这个男人在他胸口呜咽,泪流不止。他清楚的知道,此刻他心中伤痛的是什麽人......很庆幸,他能发现自己不是那个人。而为他泪水浸湿的地方,却有一颗如此不甘的心!
血饮 三
东方已渐白,炫炎把剑负在背上,回头又看了一眼靠在树边熟睡的魇。太松懈了,却不愿叫醒他。
"你......自求多福吧。"
刚走到小渔村的村口,迎面撞来一个绿衣服披头散发的女子。炫炎接住,才发现竟是琉璃,忙问道:"琉璃,你怎麽了?"
琉璃见了是他,泪水便从眼眶中涌了出来:"炫炎哥哥,我醒来没看到你,问了村里的人,他们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丢下我走了还是出事了,就......"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炫炎释然一笑:"我怎麽会丢下你一个人走了呢,只是出去走走而已,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琉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摇头。她突然发现炫炎的左脸有一道血痕,伸手一摸,确实一道伤口。
炫炎见她神色担忧,脸上被她手指扶过,微微感到意思疼痛,才想起脸上受了伤,道:"这点小伤不要紧,路上碰到点小麻烦,没什麽。"
琉璃仍不放心,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细细地帮他抹上。
炫炎摸摸她的头,说:"如果你的身体好些了,我便送你回江南,你哥哥的骨灰和遗物还是早些回归故土比较好。"
琉璃知道回了江南就势必要与炫炎分开,不由十分不舍,但是为了哥哥,还是要趁早回冰心堂。於是便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村内,村民们见琉璃有炫炎配著回来,平安无事,都送了一口气。对炫炎说,早上琉璃一醒来,发现炫炎不在,立马便冲了出去,拦都拦不住。
炫炎对众人一笑,说了送琉璃回江南的打算。村民们挽留不住,只好为他们收拾了行李,纷纷准备了些土产以表感谢。炫炎都以行路不便推脱了,只带了一路的干粮。
众人一路送出村子老远,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