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后腰上的手枪被骤然拔出的感觉让他的话像踩了急刹车一样停在半空中,一声保险拉开的脆响在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他迅速转头,看见刚才还在昏睡中的那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车门,正拿着他的手枪指着加文,俊秀的小脸上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亮得惊人,愤怒与仇恨的火苗在与实际年龄不符的眼神中激烈燃烧着,指尖紧紧扣在勉强够到的扳机上。
"你......就是你,我记得你的脸......"那孩子颤动着嘴唇说,眼里浮出了激动与委屈的水光,"你杀了我妈妈!"他用稚气却尖锐的童音大叫起来,"--你是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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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支直接刺进胸口的利箭,杰森睁大了眼睛,看见那个强悍的男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摇摇欲坠。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却让他感觉一种隐晦而复杂的情绪正在那冷静的表象下潜流暗涌。
"你说对了,我就是杀你母亲的凶手,你想报仇吗?"捕猎者看着枪口对准他的孩子,平静地说。
杰森的心头一阵刺痛。该死的,他干吗要这样做!这对那孩子和他自己而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难道他不知道吗?!如果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话,他倒宁愿他身上被唤醒的罪恶感重新枯萎,再一次被埋葬到黑暗的深渊里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种事发生,他对自己说,哪怕背叛加文的意愿,哪怕不被他原谅,他还是要这么做!
杰森向前一步,拔出腰后那把巨蟒指着那双早熟的眼睛,冷冷地说:"放下枪,小鬼!你还没到玩那玩意儿的时候!"
"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该怎么用!"培林尖叫道,"我会开枪!"
"好极了先生,那你就开枪吧!"杰森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不过别忘了,从你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起,杀人凶手这个词也同样适合用在你头上!哈,我想你老妈教你用枪的时候,肯定已经做好了自己的儿子成为杀人犯的思想准备......哦,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是瞒着父母偷偷学的?你杀过人吗?看过鲜血从身体里喷出的样子、听过中枪后人们的惨叫吗?小伙子,这只是个开始,只要杀了一个,就会杀第二个、第三个,你忍不住想杀人的欲望,很快鲜血和尸体就会堆满你的脚边,你没地方可站,只能踏着更多的尸体往上爬......告诉你,那比磕药还过瘾,怎么样,有兴趣试试吗?"他朝他露出一个满是血腥味的笑容,眼神冷酷得叫人心里发寒。
"闭嘴吧,杰森。"捕猎者说。
"现在能让我闭嘴的办法只有一个。"杰森头也不回地答道,继续盯着那个孩子。
培林握枪的手颤抖起来,未知的惶恐忽然从心底弥漫而出,逐渐渗透进他那被仇恨覆盖的双眼,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纷乱。"我不在乎!"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服和命令自己,"反正我已经失去所有了,我的家、爸爸、妈妈......我不在乎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杀人犯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我不能看着杀死全家人的凶手站在面前什么都不做!"他凶狠地瞪着杰森,眼神里激烈和绝望的火焰像是要把那小小的身躯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把他逼得差不多了,杰森想,只要在临界点上再施加一点压力,事态就会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人天生就带有矛盾性,总是会在潜意识中反对自己的决定和做法,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例外。
他利落地逼近几步,枪口顶在那头柔软的黑发上:"你要是能做到早就开枪了,根本不会拖到现在,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还没到玩这东西的时候!我不会对任何一个拿着枪的家伙手软,数到三我就扣下扳机--"他的声音忽然放得很柔和,朝孩子伸出左手,"你有一个选择的机会培林,把枪放在我手上,等你想清楚、并且有能力承担后果的时候再拿起它......来,把枪给我,亲爱的,我不想让你脑袋开花。"
培林慌乱而茫然地看着他,心里乱糟糟地拥挤着无数念头。眼前的男人枪口稳稳地顶着他的脑袋,没有丝毫犹豫和颤抖,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者的手......我还不够格,他对自己说,我还不够格......
"一、二。"低沉坚定的数数声响在他耳边,在"三"字出口之前,他慢慢地松开手指,把枪放在男人手上。
成功了,杰森在心底松了一大口气,左手抓紧缴获的手枪。就在他精神松懈下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做了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猝然夺下了杰森右手上的那把巨蟒,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孩子之手!同时侧身避开挡在面前的男人,朝加文连开了三枪!
转轮连续旋动的空响敲击着杰森的耳鼓,枪声并没有响起,因为早在跟帕克曼手下的枪战中子弹就已经用完了。那是一把空枪,杰森心里有数,但眼下发生的情况依旧让人无法容忍!
"你开枪了!"杰森愤怒地叫道,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培林!他远远超过了同龄人的心计和冷酷、以及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与复仇心让他脚底发冷,尽管他还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朝他开枪!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喊叫的尾音断裂在一声枪响下!在扣动了三次扳机之后,第四发本不该存在于转轮之中的子弹射出了枪管!杰森整个人都僵硬了,见鬼,那颗子弹究竟是从什么鬼地方跑出来的?!
很久以后,当杰森回忆起那副画面时,总觉得那颗子弹加文本来是可以躲过的。当然,理智上他知道,除了超人没人的速度能快过一颗飞出的子弹--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像是迎接早以预约好的事情那样,从容淡定的表情。
他甚至没有去捂中弹的地方,只是拢了拢外套,把从伤口涌出的鲜血掩饰在深色的衣服下。
枪把上传来的后坐力让培林后退了几步,手枪掉在了砾石地上。"你胡说什么?你说他......"他看见杰森脸上的神情,它在告诉他那并不是一句吓唬人的谎言,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他求证似的盯着加文,翕动嘴唇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还有妈妈,她临死前说的那句‘孩子就拜托你了'......那都是真的吗?!"
"不,"加文冷漠地回答,他的声音甚至听不出大量失血的虚弱,"我不是你父亲。你父亲早就死了。"
然后他转身,不看任何人一眼,朝木屋的方向慢慢走去。
梅克斯在他经过身边时似乎想说什么,本抓住了她的手,朝她轻轻摇头。她抿了抿丰满翘起的嘴唇,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
培林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九岁孩子该有的表情,惊愕、恐慌,与手足无措的脆弱。他两腿发软地跪坐在地上,喃喃道:"妈妈......"
杰森突然拔腿朝木屋奔去,院子里那辆奥迪R8跑车的发动机在轻微地轰鸣。他在它开动前的最后一刻拉开车门,"嘿亲爱的,你漏了个乘客!"
加文停下动作,转头看他:"杰森......"
后者气势汹汹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捂紧你的肚子挪到边上去,半小时后我们就可以到医院,在那之前不许睡着!"
"我们不去医院。"黑发的男人说,血从他的腹部喷泉一样涌出,吸饱了液体的长裤把它们引向一尘不染的车厢地板。他梦呓一般轻声说道:"我们开车去旅行......沿着90号公路,穿越瀑布、森林、农田、沙漠,一路享受着啤酒、乡村音乐和搭顺风车的阳光女孩儿,一直一直开下去......不,不是我们,是我。"他的黑眼睛注视着杰森,一种温柔而无奈的微光在那里面闪动,"对不起杰森,副驾驶座不能留给你,我要食言了。"
金发男人发出一串不知是咒骂还是呜咽的喉音。
"你知道吗杰森,我一直都觉得你很罗嗦,虽然我们才认识一天一夜,但我总觉得把一辈子该听的话都听完了。"加文吃力地吐了口气,"现在我终于知道,有许多话想说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想我至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培林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杰森吃惊地问。他并不惊讶于真相,他是不是他儿子根本就无所谓,他只是不明白,如果不是他儿子,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把那个小鬼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是因为那个女人,还是......
"他的父亲是谁?"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的一个同伴吗。"
"......那个喜欢‘巨蟒'的家伙?"
"是的,他叫裴越。他为了想要守护的人干掉了他老板,并且是唯一一个逃脱了兽营追捕的捕猎者,教官们派出去销毁他的杀手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他们全都死得莫名其妙。我以为他可以按他想的那样生活下去,我曾经这么深信过,可是最后,他还是死了。"加文从口袋中摸出个粘血的东西,看上去像块圆形的玉片,放在他手上,"但他留下了一个孩子--安珀给我看这个时,我就知道那是他的孩子。我想,无论如何,我也要那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
"即使把自己弄成这样也没关系吗,混蛋......"杰森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最后只剩下含混颤抖的鼻音,他急促地呼吸着,抓着车门的手指痉挛似的抽搐。对方的手伸过来覆上他的手背,紧紧握了一下,带着血液粘稠的热度,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微笑--那个男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微笑--他微笑着对他说:"原本以为没关系的,可现在我开始后悔了......你说的对杰森,这世界真他妈的是个好地方,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
他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颊,接着用力把他推开,关上车门。
在车尾扬起的烟尘中,杰森握着手中的玉片紧闭双眼,深深低下了头。
远远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梅克斯叹了口气,对本说:"回去吧,任务没法完成了,我们得狠狠挨顿罚。"她拎起机枪的背带--那东西与她柔软的长发和纤细的身躯非常不协调地晃荡着,轻巧地从砾石堆上走过。
路过艾德里安时她迷人地笑了一下,"帅哥,你今天很幸运,我的暴力厌恶症很少发作--确切地说,今天是第一次。要知道,女孩子的第一次是很宝贵的,不论是哪个方面,所以你要好好珍惜。"然后她飘然走了过去。
坐在沙砾上的孩子忽然叫住了她:"你去哪里?"
"哪里?"梅克斯回过头看他,好像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当然是兽营,安珀的儿子。"
"我听过那个地方,在一次妈妈生病时的呓语中。"孩子冷静地说,"她也曾经去过那里吗?"
"是的小可爱,"梅克斯笑起来,"她跟我一样,也在那里待过很长的时间--只不过她是B型的,她很适合做那个。对了,还有你父亲,我想应该是他,他也在那里待过。"
"那么,我也要去那里。"
"哦,这可不是件小事,不像选择是吃巧克力曲奇还是蓝梅馅饼之类......你想清楚了么,小家伙?"
"是的。"培林看着她,眼里闪着锋利而决然的亮光。
他天生该是做捕猎者的,梅克斯的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而且会比他的父母更加出色。她翘起唇微笑,"本,我们要有新同伴了。"
艾德里安走过去时看见杰森正低头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他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那孩子刚跟那两个穿迷彩服的家伙走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他。他是他儿子,但他对他开枪......我看到你拿枪顶着他时在背后打的手势,你说那是把空枪,可是......我不知道,这也许只是个意外,至少不是你的错......我们回家吧,杰森。"
然后他感觉一滴液体落在他的手臂上,很快被布料吸收了,洇出一团小小的水迹。"你哭了?"他不可置信地说,他从来没见过他流泪。
杰森慢慢抬起头,露出一个疲倦虚弱的微笑,他的脸上很干净--除了一些干涸的血迹,"没有,只是快下雨了而已,变天了。"
艾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挂起淡薄的微笑,"是啊,要下雨了,我们走吧。"
他们回到车里,大雨真的从阴霾密布的天空倾倒下来了。艾德里安开车驶上公路,杰森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内的空气像外面的雷雨气压一样抑郁与沉闷。
片刻之后,艾德里安感觉到了手臂上承受的重量。他转头一看,杰森的身体倾斜过来,疲惫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眉头愁郁不安地拧在一起,眼皮下面泛着淡青的阴影。
"看来我应该先送你去医院......"他任由他这样靠着,低头吻吻沾着血污的金发,"睡吧杰森,醒来后又是新的一天。"
第五章 DOUGLAS(从深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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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在洁净泛着清香的床单上把自己摆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艾德里安在床边翻着一页折叠起来的病历报告。
即使正浑身缠着纱布挂点滴,金发的男人也没有乖乖闭上嘴当个模范病人的觉悟。"艾德,你的脸色糟糕透了,像被大放血了似的,"他调侃道,"你确定应该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你吗?"
艾德里安忍住把长得可以当封条的报告单甩在他脸上的冲动,"这就是你说的‘只是几道皮肉伤'?右第9、10肋骨骨折,腹壁出血、背部枪弹擦过创,轻度脑震荡,还有一大堆割裂伤、软组织损伤......"他一行行往下读,生气地叫道,"真是好极了!再扣顶迷彩头盔你就可以冒充伊拉克火线下来的伤员去向军方索要补偿金了--而你居然还说不想住院!"
"亲爱的,你看,实际情况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这是医生惯用的伎俩,他们总把病历报告单跟银行存折划等号,好像那玩意儿越长存款数字后面的零就越多似的--事实上确是如此。"伤员努力探过身去试图把那张单子扯过来,"好了别看这无聊的东西了,出去帮我买罐啤酒怎么样?我要冰的。"
"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喝含酒精的饮料!别抢--"艾德里安向后挪动几步避开他的手,"我还有几行没看完,你干吗不好好躺着听你的辉煌战绩?"他的眼睛迅速扫视着报告单,忽然全身僵硬了一下,指尖在纸上戳出了个破洞,"肛管壁和外括约肌撕裂伤......天哪,那群畜生对你干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迟疑地伸出手,怕惊吓了什么似的轻触了一下床上人的肩膀,然后握住了它,"杰森......杰森......"他无意识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然后搂住了他的脖子,把那头灿烂的金发按在自己颈窝上,"告诉我那个人渣是谁......我要杀了他!"
"别这么激动艾德,这可不像你,让我有点不习惯。"杰森安慰地拍着室友的背,"那混蛋已经挂了,而且我保证死状跟他的罪行很相配。好了,忘了这件事吧,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皮肤上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就会痊愈。"
艾德里安没有抬头,用非常轻的声音低低说:"那么,那个叫加文的男人给你留下的,也会痊愈吗?"
"......当然。"杰森推开他,微笑起来,"啤酒不行的话,可乐怎么样--噢,我猜那个长篇小说家八成连咖啡因也一并禁止了!算了,橙汁总可以吧,麻烦你跑一趟吧艾德,能够指使你的机会实在不多,我得好好享受一下才行。"
艾德里安沉默了片刻,走出去,把房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