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员咧嘴笑起来,瞄准不远处那座废弃仓库,拇指压下发射按钮。喷吐火舌的70mm口径Hydra-70火箭弹击中了目标,爆炸的烈焰瞬间蒸腾起来,怒吼着宣泄无与伦比的力量,死亡之花的盛开是竟一种惊天动地的绚烂。
10
杰森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感觉耳朵都要被震聋了。烧焦的木头、碎裂的铁皮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流星雨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他满心痛惜地摸着新添的伤口,很想抱怨几句,但是看了看半趴在他身上的那个男人,又把涌到喉咙的话吞了回去--因为替他遮挡了大部分的爆炸残片,他身上的伤痕是他的好几倍。
他们现在在一口干枯的井里,离仓库距离不到两百米。说是井,其实只是个半成品,它才挖了十多英尺深就被遗弃了,井底积满黝黑的泥土和腐烂的树叶。加文在爆炸的前一刻把他丢下去,自己也抓着机枪和黑色皮箱跳下来。
"那群白痴会相信已经干掉你了吗?"杰森低声问。
"除非他们找到了尸体。"加文回答,"这里还是危险地带,只要火势转小,他们就会过来查探,所以得在那之前离开。"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
加文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我以为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杰森轻笑一声,顺手勾住他的肩膀:"老兄,我现在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要我孤身走出二十米范围之外,身体立刻会被穿出许多个形状专业的洞--我的预感一向很灵验,所以,这已经不止是你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
加文皱起眉想了想,问道:"你会用枪吗?"
"没有绿卡能阻止非法移民吗?同样的,没有持枪证也不能阻止使用枪支。"杰森得意地撇撇嘴,"手枪应该没问题,大家伙没试过。"
加文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杰森认出来就是在车上顶着他脑袋的那一把),它造型古典,有着胡桃木手柄和深蓝色中泛着淡紫的烤蓝枪身,线条漂亮得令人窒息,加长的枪管配上大口径子弹使它威力倍增。
"柯尔特‘巨蟒',9mm口径,弹槽一次可装6发,片状准星适合快速瞄准。射击时平衡性良好,后坐力不算太大,弹着点也好,我想你应该能用。"
"这就是‘巨蟒'?天哪,‘以精度和威力著称的左轮手枪之王'--军事杂志上都这么说!"杰森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摸着光滑的枪身,"他可真是个美人儿!可惜容弹量少了点,我以为现在都流行用大容量半自动手枪了。"
"我不喜欢跟潮流。" 加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的一个同伴,那家伙非常喜欢‘巨蟒',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杰森很意外自己在那双漆黑冷酷的眼底居然看到了某种温柔的眼神,"他曾经对我说:‘世界上这么多枪,只有一款是真正适合你的,就像真爱只有一个。一旦找到了,你就会尽力守护他,这可能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比如自由、尊严、生命什么的,但那时你已经顾不上那些了。'然后他就开始望着远方发呆,活像个傻瓜。"
"可是你喜欢他。"杰森笑起来,"这可真感人,我想他爱的人一定幸福得要命。然后呢?"
加文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死了。"他冷冷地说,低头打开箱子,取出一把10cm口径的史密斯-韦森1076式手枪别在腰后,接着把箱子里所有的弹匣和弹链都装备在身上。
杰森收敛了笑容,低声说:"抱歉......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们'?你们是职业杀手吗?"
"......不,我们是‘捕猎者'。"
箱子基本上已经空了。加文拿起躺在箱底的一把TOPS追踪者和一把巴克650夜鹰--前者像个带锯齿的小斧头,而后者的形状流畅得几乎可以无视空气阻力而当作大号飞镖来使用--把刀鞘固定在腰间和腋下。他拎着机枪站起身,用锋利的刀刃在井壁上挖出攀爬点,混凝土和砖石在他的刀下简直就是柔软的果冻。"注意避开火光,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树林。只要一把他们甩掉,我们就分道扬镳。"
杰森发誓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是夜风吹过枝叶的哗然,也不是草丛树冠里小动物的窸窸窣窣,它像一股悄然的阴风拂过后颈,瞬间有种后背被冰箭洞穿似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不禁打了寒战。或许只是一些神经过敏的幻听,是我太紧张了,他这样安慰自己,放松点亲爱的,你前面还有个尚格云顿呢。他紧走两步,几乎把自己贴在动作明星的背上。
加文突然关掉了微型手电筒,转身捂住他的嘴,右手揽紧他的腰身,一把将他拖到大树后面。
杰森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串密集的枪声扫射过来,喷吐火舌的机枪子弹把他们藏身之处的树干打得千疮百孔。直径不到半米的树干作为两个人的遮蔽物未免有些吃力,加文只好把那个还处于魂不守舍状态中的家伙按在自己胸前,冷静地等待这一轮火力过去。
杰森的脸被迫埋在他的颈窝里,空气中的火药气息、伤口的血腥味混合着健康成熟的男人体味充斥了他鼻腔,他深吸了口气,发觉它们就像最有效的镇静剂舒缓了他的神经。而当那层平静的糖衣消融之后,一种急切的兴奋感从他心底涌出,迅速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泛起激动的涟漪。
加文感觉到怀中身躯的轻颤,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没事,放松点。"
金发男人抬起头看着他,嘴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眼里闪着光。"不,这很刺激。"他轻声说。
趁*力间歇的短暂时间,加文从树后闪身而出,端着米尼米M249机枪一阵猛烈扫射。枪管上安装了光学夜视瞄准镜,他迅速判断出对方的大概人数与位置,一下就干掉了两个来不及回到遮蔽物后的家伙。又一连串子弹向他飞来,他矫捷地翻身躲进另一棵树后,子弹擦过脚后跟在地面上激起点点泥土和腐叶。
旁边打得热火朝天,可我一点都插不进手,杰森有点无聊地想。那个男人看上去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他的身手出色得令人咋舌,简直就像枪战电影中设计好了的动作,毫无疏漏,完美无缺。他所谓的"捕猎者"会不会是军方的某个特种部队?类似三角洲和海豹什么的,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说不定是个对外严密保密的特别行动组?
杰森正在浮想联翩的时候,枪声已经停止了。
加文捡起手电筒过去检查尸体,"一共七个,装备精良,大概是从仓库一路追踪过来的--他为了要干掉我还真下了点本钱,连防卫队都出动了。"他的语气中带点嘲讽的味道。
"他是谁?"杰森忍不住问。
加文静默了片刻,冷冷地说:"我老板。"
杰森带着"果然是那档子事"的得意之色凑过来,"他那个漂亮又风骚的老婆不幸看中了你?"
"他没有老婆,他是个同性恋者。"
杰森用惋惜心痛的眼神看他:"他对你出手了?"
"不,他一般不对部下出手。他是个多疑又懦弱的暴君,从不跟他认为有危险性的男人上床,除非先把他们折磨到奄奄一息,那之后没有人能活着从他床上下来。也许他认为对方是他的部下的话,这种一次性使用有点浪费。"
杰森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总结道:"烂人一个。你没必要为这种人工作,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正确?"加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我没有做到在任何情况下绝对服从老板的命令,这是身为‘捕猎者'的耻辱......不,比那更糟糕,是毁灭的前兆。"他沉重地吐出口气,"算了,你不会明白的。"
杰森确实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他看得出他厌恶他的老板,却又认为服从他的命令是天经地义的事;他选择了离开,可又为此自我否定。他实在弄不懂这个人的思维方式,或许这跟他的身份有关?那个"捕猎者"究竟是什么?
加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矮树丛后面,用脚踢翻最后一具尸体。
"有个活口。"他挑剔地皱了皱眉,像是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表示不满,然后把枪口对准伤者的心脏。
"别、别杀我......"那人惊惶地哀求,他看上去伤得不轻,但还没到致命的地步,"我只是奉命行事,我跟你没有仇怨......别杀我,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在看到对方毫无怜悯的冰冷目光之后,恐惧和绝望在他脸上投下混乱破碎的阴影,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莉莎还等着我回去为她过生日,我答应过她了......还有我们快要出世的孩子!上帝啊,我要是死了,她该怎么办?不!我不能死,她会心碎的,我得活下去......"他年轻秀气的五官绝望地扭曲了,痛苦地啜泣起来,"我想活下去......"
"喂,加文......"杰森挠了挠头发,像是在为下一句话选择措辞。他很不喜欢现在的场面,一种粘稠到窒息的情绪压榨着四周的空间,满溢出悲伤和哀怜的汁液,让他觉得沉没于水底似的呼吸不顺。"他不是非死不可,对吧?你看,之前杀人只是为了自卫,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威胁性了,我们没必要杀他......我是说,我们没有权利杀死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
一串枪声打断了杰森的话语!急促的响声在幽静的树林中层层回荡,像某种凶恶野兽狰狞咆哮的回音。
杰森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刚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一头浅色柔和的头发,笑起来可能挺帅气的脸,他有一个深爱他的妻子,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即将降临人世的孩子!他还这么年轻,几秒种前还在为延续自己的生命和不愿放弃的未来而苦苦哀求,转眼间胸口就开了好几个洞,恐惧与绝望永远凝固在他脸上--只不过几颗无机质的子弹,就把这一切全部抹杀了!
他发出了一声模糊的鼻音,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见鬼!你杀了他!你干吗要杀他!"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激动地叫喊,"他说他想活下来,你没听到吗?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在他为了活下来而苦苦哀求的时候?"他冲上前揪起了加文的衣领,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人命在你眼中是什么?是他妈的可以随意取乐和毁掉的玩具吗?!"
加文被他爆发出的力量扯得前后摇晃,他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看着那张怒火燃烧的脸,瞳孔像午夜的沙漠一样漆黑和荒芜,仿佛那里面沙砾重重,却又一无所有。眼前的人极度愤怒的目光炙烈地灼伤了他,他下意识地用手指遮住了眼睑。
"对不起......我没控制住......"他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偏过头,低声说,"我忘了......他不是猎物。"
"你他妈的说什么?猎物?什么意思?"杰森盯着他的眼睛问。
"猎物就是......猎物。一只野兔、麋鹿,或者大一点,豹子或老虎之类。"加文面无表情地说,他的声音像发自一台机械式运转的精密仪器,平静无波,"它们都会呼吸、发声,有热度,会动,其中一部分具有危险的攻击力,应付时要小心。观察、分析它们,直到捕猎的命令下达,然后--杀掉它们。"
"见你妈的鬼!他不是野兔也不是豹子,他是个人!你是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脑袋有毛病,你分不清人和动物吗?!"
加文怔了一下,眼里终于流转出一丝波动--杰森捕捉到了它,并怀疑那也是悲伤眼神的一种--他低低地说:"你说的对,很久以前我就分不清人和动物,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混淆......我和许多同伴一起受训,在那里,我们学会写的第一句话是‘服从即生命',从我能拿得动一把枪的时候开始,枪口所指的方向就是猎物--有些是动物,有些是人,还有一些甚至是同伴,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就分不清他们了......"他举着枪,命令在耳旁回响如末世审判的钟声:"杀了它......"无数个"它"在脑海中轰鸣,于是他开枪,看见溅出的鲜血那毫无差别的红,对面的人倒在血泊中,朝夕相处而无比熟悉的面孔逐渐在他视网膜中摇晃、模糊,最终沉入一片黑暗。他困惑地看着那个生命迹象消失的肉块,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答案,"那是猎物。"他对自己轻声说,然后走出房间。
杰森睁大了眼,喃喃道:"那是个他妈的什么鬼地方......"
"那里是......兽营。"黑发男人的眼神投向一个不存在的焦点,静静散发出金属般僵硬而无生命的气息,仿佛意识的残片还留在另一个空间。
杰森慢慢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这可真糟糕,他心想,对面那个男人的灵魂里某些重要的成分被强制性地拿走了。他本来可以选择对此无知无觉,继续理所当然地杀人,不会有任何罪恶感,但不幸的是他感觉到了它的残缺,并且下意识地想要找回和填补,可他不知道该从何入手,只能在矛盾的悬崖边痛苦徘徊......总之,这家伙是个大麻烦,我最好结束这段可怜的单恋跟他说再见,说不定他会同意来个告别吻,虽然我更希望能说服他让彼此留下一个美好回忆......
杰森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丢过很多东西。多数都是我很喜欢的,像变形金刚模型啊、遥控飞碟啊什么的,可我总是玩一阵子之后就把它们弄没了,我老妈管这叫三分钟热度。当我想起它们又回过头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看来你也丢了东西,不过没关系,我相信它跟别的东西不一样,不管丢了多少次,"他伸出手掌按在对面男人的心口,"还会从这儿再长出来,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所以,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离开那里了,不是吗?"他看着他,然后微笑。
加文愣住了。被他近在咫尺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内心忽然感到一种刺痛,仿佛身体内部那些许多年前就已经冻僵冻硬、坚冰一样的东西,从中心的某一点开始向外扩散出裂痕。他几乎能听见它们绽裂时的轻响,像刀刃划过金属般尖锐,带着麻木过后逐渐解冻的疼痛。
身体的各个感官仿佛从沉睡中醒来似的慢慢复苏。他开始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流淌、心脏搏动的声音,分辨出另一个人表情、眼神与嘴角轻微弧度中的含义以及它们所表达的内心感情,感觉隔着布料延伸过来的另一副身体的温度融入自己的皮肤,他甚至尝到了舌头上的苦涩味道,伤口处传来触动神经的疼痛......
这是件糟糕透顶的事。在兽营的时候,教官们管这叫"病毒感染导致系统瘫痪",然后他们会把出现这种情况的家伙进行"回炉处理",一部分人能恢复原状而保留下来,而更多的则是进一步恶化,于是他们被很干脆地销毁掉,因为他们已经"彻底腐烂"。加文还记得他们被销毁前的眼神,当时他只能看见那些虹膜的颜色和瞳孔放大的样子,但现在他可以读出里面迸发出的激烈情绪,愤怒、憎恨、恐惧、痛苦,以及某种永不放弃的挣扎与渴望......他感到心脏一阵绞紧的抽搐,他努力压抑下这种疼痛,不断地告诉自己:你已经离开那里了,不要再去回想......你要割断它对你的影响,你已经离开那里了!
当碎裂的感觉蔓延到手指的时候,他几乎无法抑制全身的颤抖。他忽然紧紧抱住了眼前的男人,仿佛对方的身体能容纳那些坚冰的齑粉,并且用燃烧的火焰熔化它们。他相信只要抱紧他,那些东西最终会化做温暖的液体回流到他的身体中。怀中的温度带着令人无措与不安的陌生,但是......这感觉真好,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