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苍茫 之一 明月堕云间————纱舞

月出苍茫 之一 明月堕云间

一 突访

天和三年。
"皇上，瑜王殿下还在偏殿等候晋见。"
年轻的君王放下最后一本奏章，正舒展了上肢，听得此话，眉头又轻皱起来。
"福善安！你到底是谁的人啊？皇上昨晚被祥瑞宫那位念到多晚你知道么，不是说了今儿午后要歇息不见人，你竟然还把人给我领进偏殿来了！"万俟玥还未来得及表态，旁边的女官倒是忍不住了。翠微双手温柔地端上新沏的茶，一眼横了过去，接着道，"你当那瑜王殿下能有什么好事，还不是在外面闯了多大祸，巴巴地赶在御史大人接手之前来找皇上求情。这个瑜王，上个月都行过弱冠之礼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知收敛，我看，就干脆让舒大人把他送到大理寺好好给点教训......"
"咳咳，翠微，你僭越了。" 万俟玥轻咳一声，打断了她，语气中却没有多少责罚的意思，还有些无奈。
"奴婢知罪。"撇着嘴象征性地行了个礼，翠微又朝太监总管福善安狠狠地瞪去。
"皇上恕罪。" 福善安上前一步，忙弯腰禀报，躲过翠微的两道飞刀，"只是今儿外头风大，瑜王殿下又只披了单衣，领子还半开着。奴才不敢过问殿下的衣着，又恐殿下真吹出什么病来，皇上也不好向庄太妃交代，少不了又要折腾个几晚。奴才擅作主张，把瑜王殿下领到了偏殿，望皇上见谅。"
"罢了，你去宣吧。" 万俟玥闭上眼睛，手握着拳，一下两下地敲着额头。翠微立即上前，玉指按住太阳穴轻轻揉动，良久，皱着的"川"字才舒展开来。翠微颇有些心疼地想，皇上才十九啊，怎么就那么爱皱眉头呢，万一长了皱纹可如何是好。皇上可是个美男子呢。
"瑜王殿下到--"外头传来太监拉长的叫声。
万俟玥条件反射般睁开了眼睛，倏地挺直了腰，一副如临大敌的摸样。
翠微看到他这个样子，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终于领着一干子宫女退下。眼角，还能看到一个人迈着趾高气扬的官步，一点没有求人气势地踱进门。

"皇上，"见瑜王得意扬扬地离开，翠微进得殿里对万俟玥关切地唤道。
"朕没事。" 万俟玥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走着，终于转身问道："舒沁现在在哪里？"
"奴婢刚派人去问了，说御史大人正带着宗卷回府呢。"翠微顿了顿，看着万俟玥的脸色，笑道："皇上，要备车么？"
"恩，啊不，备马。"
"是。"翠微似是忍俊不禁，盈盈一拜，赶紧传人备马，又召来宫女伺候更衣。

右相府处在皇城西门不远处，原是前代靖王爷的府邸，当年也是车水马龙之地。后来靖王爷谋反被诛，这园子也被封了起来，直到后来舒翎封相，挑了此处做府邸，这里才渐渐恢复了些人气。由于这个园子曾有过闹鬼的传闻，周围并没又什么酒肆商铺，而且因为离西山皇家狩猎场不远，寻常百姓家也不敢靠近这里，所以放眼望去竟只有一条平坦宽阔的官道，一座雄浑奇丽的府院和周围一望无垠的农田。
万俟玥本来也不同意堂堂右相和御史住在这么荒凉又闹鬼的地方，但他实地巡查了番，也觉得此地的清静实在难得。况且离宫门也不远，来去又都是官道，方便得很，就干脆连旁边的肥田也一并赐给了舒府。
此时，万俟玥只带了贴身女官翠微和四名侍卫，一出了白虎门便是一路狂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相府门口，急急勒了马，一跃跨了下来，把缰绳甩给旁边的家丁，径直走进大门。
翠微虽然是内宫侍女，也是个四品书女，六艺皆通，一路奔驰，脸色竟并无少衰。见万俟玥下了马，也忙翻身而下，使了眼色让侍卫自去耳房等候，快步跟了进去。
舒府的管家鲁伯早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略显慌乱地接了圣架，便镇定地指唤下人们捧茶上点心，一面派人去通知老爷少爷。
翠微见万俟玥面上已出现了疲态，开口问鲁伯道："鲁管家，不用忙了，主子来是有事与御史大人相商。你家少爷人在哪里？"
鲁伯揖道："少爷也才刚回府，现在还在书房，小人已派人去通知了。"
万俟玥听了也不多言语，直接站起身来，熟门熟路地朝舒沁的书房走去。

完全无视通报的下人阴霾而惊恐的目光，万俟玥推门一脚跨了进去。舒沁已经合上了手中的卷子站起身来，看见万俟玥静静站在门口，竟有一种遥不可及的脱尘之气。半晌，舒沁才回过神，温柔地笑道："皇上，怎么站在门口。"
万俟玥一见到舒沁的笑容，冰冷的表情立刻缓了下来，身上散发出柔和到不可思议的光彩。万俟玥自己倒没意识到这些变化，只觉得一直在他头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消散，那份近于生命本原的宁静平和，让他有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此时的万俟玥终于可以做一个任性的小孩，完全不顾礼仪教化直扑向了那温暖。
舒沁倒退了两步，才稳稳接住了万俟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抱住他。听到他越拉越长的呼吸声，轻声道："皇上，累了的话，去里屋躺会吧。"
"朕在这榻上歇会就可以了。"任由舒沁扶向榻上，万俟玥顺口说道："舒沁，你去看你的卷子吧。"知道舒沁是个工作狂，今天的宗卷若是没看完，夜里绝不肯休息。万俟玥虽然很想让舒沁陪在旁边，但终究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臣谢皇上关心了。"舒沁说着，却没有一丝的惊宠与恭顺，只从容地把宗卷都搬到暖榻的小几上，自己坐在了旁边。
万俟玥的确很累了，看着熟悉专注的侧影，感受到有他陪伴在旁的气息，万俟玥渐渐闭上了眼睛。忽然，一双眼睛睁开，盯着舒沁手上的宗卷，似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舒沁的眼未离开卷子。
"五皇兄的事，你知道了吧？"
"恩，那份卷子应天府已经送到了臣这里，不过还没仔细看过。"舒沁翻了翻右首案卷的卷首，抽出一份来。
万俟玥在舒沁面前从未顾得什么皇家威仪的，便从榻上直接爬了过去，与舒沁一同看那卷子。
"那对老人家现在何处？" 万俟玥放下卷子抬眼问道。
"应天府尹说是刁民诬告，给关在了大牢里。不过他既然把案卷送到了臣这，想来不会多为难他们，关在牢中多少也算得上保护吧。"
"自从上任府尹因为包庇五皇兄被你送到了西北种树，现在的这个倒是小心多了．朕想，如果谈得好，就让他私了吧．＂
＂瑜王来找过你了？＂f
＂是．五皇兄虽然性格有些暴烈，可在外是非再多，也从未出过人命；此次他只是没有料到那茶楼的栏杆如此不堪，所以......＂
＂所以就只能算那少年命苦自己失足摔下楼去，再让茶楼来付这责任？＂
＂不是这个意思！＂听到舒沁骤然变冷的语气，万俟玥下意识地否认，抬头看见舒沁可谓石头一般的脸色，心里也泛起一阵凉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许久，万俟玥小心地拉了拉舒沁的衣服：＂或者，让皇兄多思过几月，那对老人家那也多赔些银两，再挑选个伶俐乖巧的孤儿过继给他们，你看如何？＂
舒沁听到万俟玥拿银两了事本来又想发作，见到他近乎哀求的眼神却软了下来．说是瑜王多思过几个月，万俟玥也同样要被庄太妃念叨几个月吧．都说天家无情，可眼前这位皇帝的性子却是......
心疼起万俟玥的舒沁，用手抚上万俟玥的肩，替他整理好凌乱的发丝，柔声道：＂玥，你这又是何苦？为他们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也不见得会领你这份情啊．＂
那声温柔关切的＂玥＂，让万俟玥的思绪恍惚起来，像是自语般喃喃道：＂可是，答应了母妃了的啊，玥儿一定要替母妃补偿各位娘娘，孝敬她们的；玥儿一定要善待诸位皇兄皇弟，保他们周全的；玥儿一定要恩泽天下，福被百姓的......玥儿，玥儿一定可以做到的......＂
＂好了够了！＂打断万俟玥如念经般讲出当年许下的誓言，舒沁将万俟玥的头枕到自己腿上，有节奏地轻轻拍打万俟玥的背，道：＂若是宸德太后在世的话，最希望你善待的，还是你自己啊．好了，玥，你已经很累了，该睡会了......＂说着，另一只手越过万俟玥，顺手点了几上的旖罗香．
＂那，五皇兄的事呢？＂万俟玥依然坚持着不肯让自己睡过去．
＂臣定会处理妥当的，放心吧．＂
听了舒沁的保证，万俟玥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迷糊中，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叹息：你啊，对一个瑜王都那么上心，如果换做是我出事，不知你会怎样？
不一样的，舒沁和皇兄，是不一样的．皇兄是发誓要保护的人，而舒沁，是真心爱我，是我喜欢的人，是可以保护我的人，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万俟玥在心里答道，只是嘴唇已经无力动弹，不知道有没有说出来．

＂睡着了？＂翠微无声无息地进了屋，看到舒沁一手握着一份卷子，一手却缠绕着膝上万俟玥的青丝，不由蹙起眉头．
＂我点了旖罗香，估计两个时辰以后才会醒．＂舒沁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翠微的不悦，手中依然把弄着如丝的长发．
＂他现在还是皇帝呢．＂
＂恩，我知道．＂缓缓地喝了口茶．
＂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很多事情看得明白．＂
＂当然，我的玥从小便很出众了．＂温柔地看向怀里的人．
＂他是真的真的很在乎你的！＂快受不了舒沁的从容淡定，翠微已经可以听到手上骨骼的响动．
放下笔，舒沁脸上难得地出现一种慑人的气势，一字一字地说道：＂玥呢，只能是我的人．＂随即又马上变回那个一脸恬淡微笑的人，拿起另一份宗卷来看．
＂师兄！＂翠微终于忍不住大叫出来．
＂嘘，你轻点，别吵醒了他．＂舒沁手安抚着万俟玥的额头，直到他皱起的眉重新舒展，轻手轻脚地把他移到榻上，仔细地覆上薄被，留恋地抚摩着他的鬓角，对翠微道：＂有什么话，出去说吧．＂

右相府内的花园没有多么巧夺天工的雕栏玉砌，也没有多么珍稀罕见的奇花异草，只是一片相互簇拥着的绿色：遮天的古木，夹道的松柏，丛生的灌木，细密的绿草，还有一条鹅卵石的小道曲曲折折通向四方．
此时，舒沁和翠微正信步在这绿色之中．说是信步，其实是步步暗藏玄机．在这后花园里，除了那一条四通八达的小径，其他地方只要涉足一小步，便等于同时踏入了十几个阵法．若没有领路人，普通人就很可能迷失其中几天也找不到出路．这是个连鸟雀都无法生存的地方，更不用担心什么偷听者了，正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翠微在这过分的寂静中略带嘲讽地想着．比起刚才的激动，她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倒不知要说些什么了．最终，还是舒沁打破沉没默：＂瑜王亲自来找他的？＂
＂是，就在午后不久．昨晚庄太妃也哭了整整一夜，皇上已经答应保全瑜王了．＂
＂心疼他的话，就不该心软，也是为了他好．＂
＂这我都知道，只是瞒着皇上，总觉得对不起皇上．要是哪天被得知了，皇上怕是会伤心的吧．＂
＂他就是太善良，对什么人都太好了．可他是个皇帝．他的那些兄弟，也正是抓住了他这点，所以我......＂
＂那瑜王倒也罢了，玮王珅王，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师兄真的决定了么？＂
＂没用的微儿，沁儿的倔强脾气，一旦认定了，连老夫也劝不回来，就由他去吧．＂寻声望去，但见一名华发老人身着紫色一品朝服，笑着走来．
＂父亲．＂＂师伯．＂见是当朝右相舒翎，翠微忙行礼，面上的惊异之色全然落入舒翎眼中，她怎么也没想到，连师伯那样的人都同意了舒沁的做法．
＂微儿，你想过没有，皇戚争权，后宫干政，更不利于天下啊．况且，先皇于我舒家有恩，老夫知道沁儿必会掌握好分寸，对吗？＂舒翎的眼睛看似随意地往舒沁的方向一瞥，忽然生成一种让人不得不点头的强硬气魄．而舒沁也并不躲闪，目光迎视，用同样坚定的语气道：＂是，谨遵父亲教诲，孩儿自有分寸．＂
＂那么，微儿可放心了？宫里来了人，问皇上的晚膳如何？＂
＂应该在这里了吧，我去回话．＂翠微匆匆一福便快步离开．舒翎叹了口气，也离开了．只剩下舒沁在树影班驳中，独自望天．

二刺客？
转眼已过了日入，翠微特意放重了脚步走来．轻扣房门，便听到屋内起身的声音．
＂皇上，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翠微么，进来伺候吧．＂
＂是．＂盈盈进屋，见到万俟玥难得放松的面容，却不由心紧．
＂舒沁呢？＂
＂方才舒右相回府前来拜见皇上，见皇上已然安寝，便与舒大人一同告退了，现正在饭厅等候皇上．＂
＂嗯．＂轻哼了声，万俟玥不再出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来，划出动人的弧度．
翠微看着这样的皇上，神情竟有些恍惚起来．手中的黑发总让她想起舒沁指尖缠绕的青丝，耳边还回响着舒沁平淡而冷漠的声音．该怎么办才好？不想打破皇上现在的幸福，更想让他彻底解脱所有的烦恼，可是，又该如何面对一无所知的皇上呢？平日的皇上虽然温和隐忍，却也是倔强的主呢．如果哪天，知道了一切......
＂翠微，好了么？＂
赶紧回神，翠微才发现双手已经熟练地为万俟玥束好了紫金冠．左左右右仔细端详了番，方退步道：＂可以了，皇上．＂
站起身来，万俟玥似乎很是着急地往外走，一边还回头对翠微唤道：＂快走吧，别让舒沁等久了．＂
翠微应着，也连忙快步跟上来，不料裙角带上了灯架，一整个摔在了地上．万俟玥还未有所反应，翠微已跪在地上连声请罪了．
＂受伤了吗？薛太医还在舒沁府上，要不要......＂万俟玥看见翠微擦破的手掌和被灯油沾污的衣裙，又皱起了眉头．正想提声叫人，却被翠微拦下了．
＂没什么大碍的，皇上．奴婢回去换身衣服就是了，别误了皇上用膳的时辰．＂
一想到舒沁还在饭厅等候着，万俟玥不免焦虑起来．虽然还是担心，但见翠微确无大碍，便嘱咐她仔细上药，快步出去了．

舒沁此时等候的饭厅并不是舒家平时吃饭的偏厅，而是专门招待贵客的正堂．能容得下十来桌盛宴的厅内此刻只在最中央摆了一桌不多却是盘盘精致的菜肴．两旁和厅外早已立满服侍的下人，舒翎和舒沁也已侯在一边，等待着贵客的到来．
舒沁心中想象着万俟玥匆匆赶来的样子，正盘算着差不多该是时候到了，只听得园中传来一声大喝：＂有刺客！！＂分明是万俟玥的声音．舒沁猛的一惊，身形已经自觉地掠出大门，径直奔向声音传来出．
舒翎到底镇定些，马上招来护卫家丁，布置妥当后，才疾步出门，朝了与舒沁不同的方向．

其实万俟玥在扫到眼角那个黑影的时候，还经过了认真的思考，才喊出那一声"刺客"．能这样穿梭于舒府花园的人，绝不可能是普通的毛贼．是杀手么？如果要来刺杀自己，那么在路上不是更容易下手？一直追到此处，莫非他的目标是......舒沁！
想到舒沁为了帮自己整顿朝纲，不知暗中得罪过多少人......不可以，绝对不能让他伤害到舒沁！转念之间，万俟玥一面大喝一声提醒舒沁，一面提气追了上去．
那刺客显然没有料到这看似文弱的少年竟有如此绝妙的轻功和娴熟的步法，轻＂咦＂了声．眼看就要被追上，刺客伸手往后头扔了不知什么暗器，趁万俟玥侧身避开的间隙，纵身钻入了一处一人高的灌木丛里．等万俟玥回神越过的时候，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正在丛中仔细搜寻，突然听到远处家丁的一声惊呼，然后便是像被什么堵住了嘴，还有大队人马赶过去的声音．万俟玥稍稍放下了心，回身来到刚才暗器的落处，却是一枚随处可见的梅花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