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瑜是不去客气,反正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随便塞了几样进肚,直到不觉得饿了,才用万俟玮送到嘴边的香巾自己胡乱抹了几下,就急著道:"三哥你多想了,你也不用吞吞吐吐了,你要说的事,刚才母妃过来都告诉我了。要生气,刚才就生过了,我还砸了母妃送来的点心盒子呢,所以现在才这麽饿的。"
"你真的没事麽,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万俟玮绕到万俟瑜身後,替他打理略显蓬乱的头发。
"母妃就在宫里啊,她每天都亲自给我送点心过来,不就思过麽,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几回了。"万俟瑜满不在乎地答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又开始胡思乱想,冲动之下不知会干出什麽事情来,这可是在宫里,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万俟瑜听了这话,只是沈默著,再也不说什麽。
他的恨,他的怨,万俟玮自然全部都清楚。这个五弟,其实不过是个天真任性、渴望著能够被人认同被人尊敬的小孩。但是从他一懂事起,便有万俟玥在那里,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他最敬爱的父皇。
他自然没有万俟玥的天生聪慧,也没有万俟玥的粉雕玉砌,打小就和一头小黑熊一样又黑又壮,而且还有些笨拙。但万俟玮知道,这个弟弟其实一直在努力,努力做得更好,努力像万俟玥一样优秀。
可是他的父皇,他最敬爱的父皇并不喜欢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当万俟玥看一遍就能背诵千字文的时候,他花了三个晚上磕磕碰碰背全了三字经,父皇只把笑脸给了万俟玥;当万俟玥已经能用小楷漂亮地自己写出唐诗的时候,他日夜苦练终於能按照描红本上大小轻重写出字来,父皇只把奖赏给了万俟玥;当万俟玥第一天就学会搭弓拉弦、控制箭翎一举中靶,他又急又气却只能把弓箭弄断,而父皇也只把称赞给了万俟玥。
他讨厌万俟玥,天真的他会一次次地去找万俟玥的麻烦,以为这样就能把他从父皇身边赶走,好让自己也能被父皇认可被所有人称赞。但他一次次地受到的是来自父皇的惩罚,虽然很多都是为其他皇子受过,虽然可能他的父皇也清楚这一点。
万俟玮就是在那时候站出来,在他的天真还没有被这宫廷磨尽的时候,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他身上的率性单纯,还有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深深吸引著万俟玮,让他忍不住去保护住这种东西。
万俟瑜就在万俟玮的羽翼下长大,虽然还和万俟玥赌著口气,但也总算是个受人尊敬的王爷了。但万俟珅却突然出现,明里暗里地嘲笑讽刺贬低,再次让万俟瑜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破裂。曾经,万俟瑜甚至还放了自己一大碗血,想偷偷潜进父皇寝宫去滴血认亲,来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万俟氏的後代。还好被万俟玮发现及时阻止了,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设想。
自那以後,万俟瑜就有些自暴自弃了,而他瑜王爷在京城中的名声,也是一天不如天,这更使他气馁。去年他干脆离开了京城,去到边塞草原,好好放纵了把,才在母妃和万俟玮的再三催促中回到京城。
万俟玮想起,一生中最重要的二十岁及冠的成年礼,万俟瑜就是在那回京的途中草草度过的。不可能大摆庆典,也没有什麽祝福贺礼,只有他一个人,在客乡的驿站里,独自度过。虽然事後万俟玮在私下为他补办了成年礼,但谁都知道,有些东西补偿不了。
而现在,珅王府一个小小的世子,而且还没有正式受封,不过一个不知所谓的六岁生辰,竟然搞出了这麽大一个庆典,几乎可与国礼相比。万俟瑜心中的不平,也可想而知了。
"瑜儿,三哥知道你受委屈,忍一忍好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踩在他们所有人的上面。"万俟玮的语气自信而坚定。
"三哥?"
"瑜儿,想做皇帝吧?想把万俟玥从皇位上面拉下来,让万俟珅每日对你叩首请罪吧?"
"这个......可是三哥,我......我行麽?"光是想象,就是足够的诱惑了,不过万俟瑜一听到皇位便慌了手脚。
"当然行了,而且,瑜儿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我会一直帮你扫除一切,坐上那个位置。那个时候,瑜儿想干什麽都可以,人人都会尊敬你,爱戴你,唯你是从......"
万俟玮还在说,窗外突然想起了几声奇怪的鸟叫声。万俟玮用手扣桌哒哒哒敲了三下,一个黑衣人骤然出现,在万俟玮耳边说了些什麽,该是出人意料的消息,万俟玮的面上已有惊异之色,然後对万俟瑜说:"部里出了些事情,我要先走了。今天我的话你要记在心里,现在的我们,只有一个字,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那麽,瑜儿,在宫内,一切自己小心。"
万俟瑜本来很好奇什麽消息能让万俟玮意外,不过看万俟玮著急走的样子,就不再多问,应著自己会注意,送走了万俟玮,然後,心情复杂地继续他的思过。
而另一个高兴不起来的便是在礼部无奈接下庆典的万俟琰了。本来,他只是个正五品的郎中,早朝都不必上,上司倚著他的王爷身份,也不敢怎麽指派他,加上礼部本就清闲,万俟琰可谓是真真正正的闲职。可是现在......
万俟琰叹口气,看著终於完成的庆典安排,随著轿子的轻微摆动,很是无奈。倒不是他不愿做事,相反,这样每日的空闲,他心中也过不去,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事就多一份把柄,也就这样过来。
可是,现在这事也太大了吧,涉及皇上、太後和珅王,怪不得礼部一群老狐狸堆著笑容一面说著恭维的话一面把这样的事推给他。不敢插手皇家事,所以交给他这个皇家人麽,万俟琰感叹自己这个王爷也就这个名头有用,却找不出什麽话来反驳,於是,他现在便到了宫中。
"是琰王殿下的大驾麽?"b
轿子停了下来,侍从来报说是有位公公拦住了去路。万俟琰掀开轿帘,便看到禧寿宫曹公公笑脸迎人:"果然是殿下您,奴才叩见琰王殿下。"
万俟琰连忙下轿亲自扶起曹公公,太後的心腹,他可不敢马虎。即使已经猜到,也装作无知问一句:"曹公公真是见外了,不知曹公公在此亲自等候小王,是有什麽要事?"
"奴才是奉太後之命,请琰王前去禧寿宫一叙,太後娘娘有事相商。"
"可是......"万俟琰望了眼尚在轿中的奏章,无奈道,"曹公公你看,小王这会儿正要去见驾,与皇上商讨小世子的生辰庆典一事......"
"殿下不必担心,太後娘娘不过想要与您说会话,皇孙的生辰庆典,娘娘也是很关心呢。再说现在正是皇上午憩的时间,殿下还是不宜前去打扰。"
万俟琰还想说正是皇上派人来宣召,见曹公公已露出不耐的神色,只好道:"如此,就请公公带路了。"
万俟玥的不安却不是来自庆典。太後特意设宴请他过去,他当然知道其中定有蹊跷,只是不愿多想。而从昨晚开始的不安到现在不但没有丝毫的减退,反而越演越浓。直觉告诉他那不安与舒沁有关,所以他不敢去想,禀推左右,一个人心浮气躁地坐在书房中,勉强用奏折来转移思绪。
"皇上,琰王殿下到了。"
"快请!"一听到翠微的通报,万俟玥便像遇到救星一般急忙请进。
"臣万俟琰拜见皇上。"
"皇兄不必多礼,请坐吧。翠微。"
"是,皇上。"翠微早已备好了茶点,让宫女们送上来,自己亲手把万俟琰的奏章交到万俟玥案上。
万俟琰端起茶盏,与万俟玥桌上的银针不同,正是他最喜欢的普洱。再仔细看,万俟玥桌上的点心都是些清淡的酥饼云片,而自己的这几样又是他最爱吃的糯米甜食。
万俟琰想起,自己虽然是个不得势的王爷,但府上却从未少过赏赐。他爱喝普洱,那麽贡品中近六成的普洱便会被送到他那;他喜欢收集些金石,那麽皇宫中稀有的金石珍品一半落到了他府上;他喜欢清静,那麽他的王府就被建在远离朝中权贵府邸却又毗邻聚集多数文人雅士的书院。
他也知道,自己目前能每日与母亲弟弟在一起的幸福平静的生活,也都是因为万俟玥。可是自己又为他做过什麽呢?没有,或者说,不能。
他的母妃原来只是皇後身边的陪嫁侍女,是皇後为了抓牢皇上的心特意送给皇上的,却不想真的怀孕生了龙种。如果不是因为皇後已生下二皇子万俟珅,恐怕他们母子早就没了性命。
後来齐贵妃进了宫,皇上从此专宠,他的母妃也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弃之不理。那年母妃生病,宫中世态炎凉,竟没有人搭理。要不是齐贵妃听说後请来太医,又暗中命人送来珍贵的药材,他的母妃,早就离他而去。
这样的他又能做什麽呢?在别的皇子都欺负万俟玥时,他不敢站出来,最多,偷偷跑去告诉太监宫女;在他们的父皇询问是谁把万俟玥推下河时,他也不敢说出来,附和著承认是万俟玥自己失足跌落,然後躲在角落,默默为他祈祷。
再後来,皇上与齐贵妃吵架之後大醉,临幸了他的母妃,於是,他又有了一个弟弟。皇上怕齐贵妃生气,甚至想要暗中打掉他这个弟弟,又是在齐贵妃的保护下,他的弟弟活了下来,被皇後等妃嫔"宠爱"著,作为向专宠的齐贵妃示威的工具。
而那时的他,为了保护母妃和幼弟,无奈地,也成了皇後的势力,直到万俟玥成为太子,最後当上皇上,为他挡下一切,让他能像现在一样生活。
他尽力让自己可以保住所有喜欢的东西,而自己,却连他喜欢的一样东西也保不住麽?
或者,该告诉他......
看到万俟琰端起茶盏却皱著眉没有喝下去,翠微在旁连忙问道:"怎麽,这茶不合殿下口味?也许是放久了,奴婢给您新沏一杯吧。"
"不,不用了,这茶很好,我只是放著凉一凉而已。"万俟琰说著喝了一大口,却只觉得苦。
"也是,虽说是秋天,晚上是很凉,白天却是热得厉害,殿下要注意身体啊。对了,殿下若觉得热的话,尝尝这个糯米团子,是用薄荷叶熬的汤水浸的糯米,吃起来很是清凉呢。对了,还有这个,放了桂花做的凉糕,殿下也试试看。啊,还有......"
"依四皇兄这安排,总共需多少银两?"见翠微又开始无止境地塞给万俟琰糕点,万俟琰也不好意思拒绝,万俟玥只好主动问话,救他於糕点中。
"回皇上,臣粗略估算了下,大约十万两白银,再从宫内各处调些人手即可。"
知道他地脾气,万俟玥想了想,便对他说:"这样吧,朕准你十三万两白银,再让内务府调一百人给你,由你负责,把这个庆典办好,如何?"
"臣,尊旨。"万俟琰跪地领旨,心头一热,忽然忍不住开口,"皇上,刚才太後......"
"她把你叫去了是麽,朕听说了。到底是太後的嫡孙,关心也是难免,朕不会怪你抗旨的。"
面对这样的万俟玥,万俟琰把心一横,张口道:"不是这个,是太後她......"
话还没讲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著,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道:"皇上,溧阳急报。"
"进来。"听说是急报,万俟玥正了神色,万俟琰也闭上了嘴巴。
那人风尘仆仆进来,跪下就道:"禀报皇上,工部侍郎傅为锦在溧阳渡水时恰遇风浪,不慎落水,至今生死未卜。"
"什麽?"万俟玥倏的站起来,没想到心中不安竟成了真,"传朕旨意,命当地衙门速去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为锦......工部侍郎......一边的万俟琰努力回想著这个人,是了,就是他,曾经因为一项水利工程与珅王结下了梁子,难道......果然......
万俟琰想到自己刚才茶点要说出的事情,顿时全身冷汗。的确,皇上能保得了他安宁,但若是与太後珅王反目,那麽连自己的安全都保不住了。他一个人倒没什麽关系,可他的母妃还有弟弟......
正想到这里,万俟玥带著虚弱的语气问道:"四皇兄刚才是要说什麽?"
"没什麽大事,是太後要臣把与皇上确认後的安排再拿给她过目。既然皇上有急报,那麽,臣先告退了。"
"也好,是得给太後过目。翠微,你送琰王出去,朕想一个人待会。"
"奴婢(臣)告退。"
八 彷徨
万俟玥在书房中踱来踱去,难得的露出烦躁的表情。
文弱的书生渡水时不慎失足跌落,尤其是在水流湍急的地方,那是常有的事。但万俟玥知道,傅为锦并不是文弱的书生,以他的功夫,怎么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故。
除非,那人不是他,或者,这根本是个假消息。
万俟玥同样很清楚,若没有确切的证据,当地的衙门决不会送来这样的急报。而且,傅为锦自己也决不会让这样的消息传到万俟玥的耳中。
那么,还有最坏的原因,傅为锦被人所制,甚至,已经......
万俟玥不敢再想了,直觉告诉他,这一切都与舒沁有关,可是,他又能如何呢?感觉,只是感觉而已,难道跑到舒沁跟前去质问,还是让海经天把舒沁的一言一行全部记下来送到他跟前?他想要相信舒沁,想要有个人来依靠,有个人来信赖,他不想破坏这样的关系,不想让自己,又变成一个人。
不知不觉走到了秘道门口,万俟玥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急急地拔下戒指按到地上,挂钩花瓶的机关也都显得漫长,等到花架机关一开,万俟玥立刻将它移开,侧身进入秘道。
密室的石门照样地紧闭着,里面很静,只有烛火燃烧时的噼啪声萦绕在万俟玥的耳边。按动机关,石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万俟玥不由先闭上了眼睛,等石门完全打开还听不到任何声音后,才睁开了眼睛。
里面没有人,但万俟玥从壁上刚添的烛火知道有人刚刚来过。他的座椅还是一样放在最上面,铺着的白虎皮没有一点灰尘。座椅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书架,整整齐齐放着两叠册子。
万俟玥可以猜到那是什么,他不想去看,但同时他更知道,如果现在不看,有些东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不看,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因他的不知而......
舒沁和珅王谈了什么?不想知道。
翠微为什么去找舒沁?不用知道。
外公说知道舒沁身世?不必理会。
......
万俟玥一页一页地扫过去,只看到满纸的舒沁,还有珅王玮王瑜王琰王......已经无所谓了,他紧张地找着最想知道的答案,然后终于看到,傅为锦。
有人看到傅为锦到家后跟踪一个黑衣人直到了舒相府,然后,再没有出现。
有人用他们死士之间特有的气味追踪查到了傅为锦进了舒相府,然后又出现在西山后山腰,接着直奔溧阳,消失在水中,只留下了岸边一道密旨。
不用考虑什么人证物证,万俟玥似乎可以明明确雀地知道舒沁使的手段,可是,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万俟玥放下册子,回到书房,一直心神恍惚,不断地怀疑不断地否定,终究没有结论。
等晚间工部尚书万俟玮正式来报时,溧阳府已经找到了尸体并由仵作验了确认溺水身亡。万俟玮上奏新任的左侍郎,隐约知道是玮王暗地里的人,万俟玥也没什么心思去计较,随意交给了吏部,然后在翠微惊奇的目光中,早早安寝。
在龙床上的万俟玥很乱,无数的思绪在脑中翻滚,然后都合成两个字--舒沁,最后又在自己的逼迫下散开,绞成更乱的一团。
睡不找,用睡眠根本摆脱不了这些。万俟玥睁着眼睛望着窗外,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照得一切都是那么清楚。三更天了吧,宫里难得的安静,静得,让万俟玥可以听到暗处侍卫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