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摇了摇头:"似是比以往减了许多,哀家见月事不明,故尔请母後相助,邀太傅来此看脉!"
蔚绾点头,眉间褶子骤然化开:"可是清而不浓,淡若流泉?且持时不长,一般半日一日便行歇下?"
谷梁毓珠笑道:"太傅果然神了,说得真准!"
蔚绾轻轻一笑,退後数步,弯腰行礼:"恭喜娘娘,娘娘身怀龙子已三月有余!"
谷梁婆媳二人互视一眼,俱都惊讶立起,皇後的声音微带颤抖:"你说什麽?"
蔚绾闷著头:"娘娘怀孕已有三个多月,只是身体欠佳,胎息不稳,娘娘应当安心静养,不宜过多行走,最好能够卧床歇息。若此月仍有月事隐来,可适当进补。"
谷梁文芳忙道:"该吃些什麽方能进补?"
蔚绾仍旧垂著头:"待臣写个药方食谱,娘娘照著用,应保无碍!"
谷梁毓珠伸手拉住蔚绾的衣袖,急急道:"烦请太傅写来,哀家感激不尽!"她做了十来年的皇後,曾育有一子,可惜痴儿夭折,自此後皇帝虽也常来留宿,却再不曾得过一男半女,眼瞧著德、贤二妃有子绕行膝下,钦羡不已,日日祈祷,只盼上天能赐麟儿,也可使皇後这个位子坐得更稳些。
如今孩子突然从天而降,不免大喜过望,言语中竟失了端庄之态,谷梁文芳轻声咳嗽,皇後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收回手,正襟危坐,盈盈淡笑。
蔚绾慢慢起身,步到殿内临香的书案前,铺了纸提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药方、食谱,嘴里血腥味漫延开来,尝不出苦辣,只是机械地写著,清清楚楚,字字墨痕飞散。
将药方食谱交给殿内振奋的婆媳二人,蔚绾礼数周全,缓缓退出了椒兰殿,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坤宁宫。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顺著御花园的小径不觉行到锦湖边,锦湖幅面广阔,乃是御花园水景的源头,四周植遍绵绵细柳,这时节,柳枝半黄半绿,嫩芽攀上,带了几分俏皮地垂落入湖面,引得湖中锦鲤纷纷破水而出,逗弄著垂柳柔枝。
沿著湖边长堤,行走於垂柳之间,蔚绾有些恍惚,依稀记得也是这般冬末春初之日,仍是太子的方炫嘻笑著扯住自己,硬是要泛舟游湖,只言冬末游湖,不见冰凌,但见流水清彻、柳枝异色,更有一番情趣。
伸手扶住石栏,折柳在手,俯身而下,细细逗弄湖中红鲤,但见一尾顺水而至,轻轻碰触柳枝,额尔忽又掉转,绕著柳枝来回游动,似是在细细观察垂下来的纤影模样。
蔚绾轻轻一笑,将手中柳枝抛入湖中,随著水波起伏顺流而下,那尾锦鲤摇摆红尾,转瞬追了上去。
"太傅!"突来的人声打散了蔚绾的嬉戏之情,抬头望去,水边柳枝荫蔽处,一人俊脸半隐半遮,明黄袍袖甩将开来,正是圣朝至尊帝王方炫。
皇帝回到宫中,在御书房批折子时犹觉不安,眼前时不时晃过蔚绾紫色的唇,泛青的脸,踉跄的身形......待批完堆积的奏折,再也忍耐不住,索性喊了潘海往永安宫而去,想瞧瞧他究竟怎麽了?看那样子竟似是身体违和,久病不治一般!
徒经御花园,便见一熟悉的人影闪过柳下,官袍在身尚未脱去,脚步缓慢有致,脸色仍是苍白得不见血色。方炫皱皱眉,正待喊住他,却见那人折柳伏身,靠著石栏逗弄红鲤,额尔似是玩得厌了,将那柳枝抛却,直起腰身,眉间一抹寂寥之色缠缠绕绕,总不见分去,忍不住出声呼唤。
蔚绾眼瞧著皇帝走了过来,微微皱了皱眉,转瞬恢复如常,平静如水,恭身行礼:"陛下圣安!"
皇帝的眼睛定定地凝视著他:"不知朕是否扰了太傅的游兴?"
蔚绾摇头:"臣只是随意走走,何来游兴之说?"
方炫转过身瞧向浩渺的湖面:"这湖水经过一冬的冰封,此番化融,似是更见清彻了。"回头一笑:"不知太傅可愿陪朕一游?"
蔚绾微微叹息:这喜好倒是不变!躬身道:"陛下若是有兴,臣愿陪陛下登舟一游!"
方炫笑意更深:"还是太傅最了解朕!潘海,让人送条船过来,今日朕要与太傅同游锦湖!"
第十三章
方炫遣了随侍的宫人,拉著蔚绾的手登上精巧的花舟,提起一支桨递给蔚绾,另一支自己握在手中慢慢撑开。
兰舟飞棹,一片湖光里。 e
小舟晃晃悠悠、分水劈流行到湖中,湖面开阔,似有水气凉凉地侵来,蔚绾轻轻呼吸,胸口被那湿冷的水意缠绕住了,痒痒地直想咳。
两人放下桨,任小舟在湖上顺水飘浮,蔚绾伸手撩了撩青幽的湖水,瞧著那透著光圆润的水珠从掌心轻悄悄地滑过,调皮地绕过掌纹,溅落在湖中,不由微微一笑。
方炫眼中全是莹白如玉的秀颜,明眸层波细翦,长睫翻蝶飞花,悠然下敛,勾出一抹淡淡的青影,心头怦然一跳,忍不住开口,声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太傅!"
蔚绾抬眼望去,皇帝的神情有些痴痴然,俊逸的脸庞带著明明白白的爱恋之意,别过头,声音放得很轻:"陛下有何吩咐?"
方炫怔了怔,回过神来:"朕看太傅近日气色不佳,可是身体违和?"
蔚绾摇了摇头:"或是夜来缺眠之故!"
方炫皱起眉头:"怎会缺眠?永安宫的被褥不暖和麽?"
蔚绾垂目偏头凝视著碧波荡漾的湖水:"近几日时逢月圆,梅茂花盛,臣独喜此景,故而夜来流连忘返罢了!"
皇帝的目光凝注在太傅身上,紫色朝服下白色衣袂轻飘飘地露了出来,搭落在船舷上,随著兰舟的起伏微微晃动,轻风拂过,衣角翻飞如蝶。
方炫忽地伸手,抓住那一片衣角,蔚绾回过目光,微微缩了缩,皇帝轻轻一笑:"太傅又偷懒了,外衫都不愿脱下,直接罩上了朝服!"
蔚绾的笑容如湖水般轻渺怡然:"走得急了,便不脱了!陛下深知微臣,臣天性懒惰,不爱整洁!"
方炫把玩著那片衣角,闻言嗤笑道:"太傅这话是在说自己还是说朕哪?若是太傅这般的都非是整洁之人,那世人岂非皆为蓬头垢面者?"蔚绾微笑,不置可否。
两人一时静默,湖中绿水逶迤,船移悄动涟漪,日头斜向西。蔚绾抬头望了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语意带了几分关切:"陛下,不知宫内可曾加强守备?"
方炫神情带上了几分愉悦,悠然道:"太傅是在关心朕吗?且放心吧!朕好歹也跟著太傅练过几年武,岂会如此不中用?"
蔚绾摇头:"贼人一击不中,怕会再来行刺,虽说宫内严谨,总是提高些警惕为好!陛下是江山之主、百姓之天,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啊!"
方炫瞧著太傅微紫的双唇轻柔张合,心下蓦地频起怜惜之意,一个没忍住,手指抚了上去:"怎地这般颜色?"
蔚绾有些呆愣地任他抚弄了半晌,回过神来,连忙别过头去,避开他的手指,苍白的脸颊染上了几分霞色:"陛下,那几名刺客可曾查得清楚了?"
方炫有些失落地瞧著自己的手指,慢慢收了回去,淡淡道:"哪会这麽快?依太傅之见,会是何人指使?"
蔚绾微微沈吟:"臣迎敌时曾细观其出手之势,三人虽然刻意隐瞒,却仍露出了些许破绽,看那出手的套路乃是蜀地的武学!"
方炫点头:"不错,蜀地武学自成一家,这三人看来是由蜀而来!"
两人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淄阳王!"
蔚绾轻轻一笑:"原来陛下早已心中有数,微臣的担心倒有些多余了!"
皇帝摇头,金冠被斜照晃亮,曜得人闪眼:"朕起先只是猜测,只不过太傅这麽一说,朕便料定必是他无疑了!"
蔚绾喟叹:"他这一手著实狠辣,若一击得中,便可借著京中无主,趁乱攻来;若不中,便著人挑拨,妄图再引起汉夷两邦的征战。"
方炫冷冷一笑:"只可惜,他太过小看於朕了!"
蔚绾的呼吸似是一滞,压抑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淄阳王老奸巨滑,此招不中,必有後招!何况,几年来,方恕的人在京中上下窜动,据臣所知,已有不少官员为他所惑,陛下千万留心!"
方炫冷酷的笑意倏然回暖了几分,双眼定定地瞧著太傅:"朕知道,定让他展不开手脚来!哼哼,这朝中多少人收了他的贿,朕要一个一个将他们全都抠出来。太傅,你放心吧!"
蔚绾微微而笑,明眸如水,慢慢望向远处的斜阳,点了点头,语声悄然:"今日锦湖游,漾漾轻舟,波光潋滟柳条柔......斜阳夕照琉璃滑,陛下,金乌快西沈了!"话至最後,竟有几分怅惘难舍之意。
皇帝的心被那轻柔的语声撩拨得软软地,和声道:"你若喜欢,朕下次再来陪你游湖!"
蔚绾眯起双眼,长睫微合,缓缓吸气,额尔方道:"上岸吧!"方炫不由自主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胳膊,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老师......"
蔚绾怔然半晌,拍了拍皇帝扶过来的手,笑道:"怎麽了?上岸吧!你瞧,潘公公要等急了!"
方炫顺著他的目光望过去,果见潘海站在长堤之上、柳阴之下,来来回回地急急走动,时而向湖中了望,想来等得心焦万分!禁不住笑骂:"这个潘海,象个管家婆!"蔚绾淡笑不语。
二人划桨行至岸边,下了舟,潘海如盼到神仙一般,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陛下,太傅,快到晚膳时辰了!"
方炫瞧了瞧自上岸後复又垂目肃立的太傅,眉间几缕褶子纠结起来:"今日朕到永安宫,与太傅共用晚膳!"
潘海迟疑道:"陛下,方才坤宁宫女官来报,皇後娘娘这几月来身体欠佳,经御医诊断,是怀了龙子了!"
方炫挑眉:"哦?"
蔚绾长揖作礼:"微臣恭贺陛下!"方炫眼神倏然沈下,晃悠悠危险地凝在眼底,瞧著蔚绾,双唇紧抿,不发一语。
潘海暗暗叹息,赶上前,拂尘甩搭在左臂上,伏跪於地行下大礼:"奴才恭贺我主!"岸边立著的宫女太监侍卫们尽皆伏下:"恭贺陛下!"
方炫的眼睛只瞧著太傅,见他兀自垂首默立,腰背微折,心下蓦然升起一股火气,龙袖长甩,大步迈出:"潘海,朕这就去坤宁宫探望梓童,今日晚膳便摆在坤宁宫吧!"
潘海应声:"是!"连忙立起,低声嘱咐身边一名小太监快些安排下去,自己急急忙忙追向皇帝。
湖边的太监宫侍们见皇帝走得远了,向兀自立在一旁的太傅行过礼後纷纷离去,一忽儿,长长的湖堤上独留蔚绾一人。柳丝垂落,掩人身形,轻轻的咳嗽声泄了出来,半晌方才恢复寂然。
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走出御花园,再无赏景之情,缓缓踱回永安宫,夕照余辉照向寂冷的永安宫,竟显出几许碧彩来。蔚绾抬眼瞧了瞧,飞檐黛瓦,气势恢宏,衬著远处梅云若霞,确实是个怡养天年的好所在。想来将此宫辟为太皇居院,倒是十分在理。
转眼处,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宫门前蹦跳著迎了过来:"太傅!"蔚绾心口忽地熨烫温暖,加快脚步走向宫门。
卓乐早早地将晚膳送到几个娘娘宫中,他午时来永安宫送膳,却不见人影,回御膳房後方知今日长公主出嫁,皇帝著文武大臣俱去送行,想来师父也去了,颇为丧气。
眼看日头西斜,念著师父折腾了一天,午膳怕是不会好好用了,这会儿必定饿了,端著盘碟一路快跑来到永安宫。谁知,永安宫中寂无一人,寿仁殿殿门大敞,独不见师父身影,微感失落,将托盘放在窗台上,复又出了殿,来到宫门口,四处张望。正等得心焦时,却见一人身著紫色官服,眉目疏淡,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卓乐仔细瞧了瞧,不由眉开眼笑,正是师父回来了。
蔚绾牵著卓乐的手进了永安宫,想了想,回身闭了宫门,卓乐帮著栅上门栅,悄声道:"师父!"
蔚绾笑著敲了敲他的脑门:"小机灵鬼!"拉起孩子的小手回到寿仁殿,放开他的手,任他将殿门关紧,自己却行至窗台前,端起托盘,四下里瞧了瞧,将托盘放在床前踏板上,也不脱衣,和身坐下。
卓乐回头嘻嘻一笑:"师父,在踏板上用膳吗?"
蔚绾挑眉道:"你瞧这儿还有别的地方可用吗?不仅在踏板上用膳,一会儿师父还要在踏板上教你读书!"
卓乐蹦了过来:"今天就开始吗?"
蔚绾指指踏板,示意他坐下:"学问之道,早学早好,不可荒废时日。今天便开始吧!"
卓乐点头,额尔复又皱眉:"可是,弟子没有书!"脑袋垂下,似有几分不好意思。
蔚绾轻笑,起身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头摸索片刻,回过身,手上两本厚厚的书卷,扬了扬:"为师从这两本书教起,你且看看,一为《唐诗》,一为《史记》,待你将两本学好了,为师再去找另一些书来。"
卓乐好奇地接到手中:"师父,不是先从三字经开始吗?"
太傅淡淡一笑:"那是腐孺之术,为师不用,你且先学这两本。只是此处无纸笔,这练字一项还要你回去自行想办法!"
卓乐嘻嘻一笑:"这有何难?拣根树枝在泥地上就能练了,以前在家里,到学堂偷学了几个字,便是这般练会的。"
蔚绾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孩子的鬓角,叹道:"好孩子!"
卓乐圆圆的大眼扑闪扑闪,似是被师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颊边晕红,垂下头去,讪讪道:"师父,您该用膳了。"
太傅重又坐回踏板上,瞧著托盘上一双筷子,一把汤匙,皱皱眉头,将汤匙递给卓乐:"下次记得多带双筷子。"
卓乐急忙摇手:"这是一人份的,我不吃!师父,待会儿我回去了还会有吃的。"
蔚绾抬眼瞧了瞧他,淡淡道:"今日不仅要读书,为师还要教你最基本的练功之道,不吃东西一会儿有力气麽?"
卓乐怔住,眼睁睁瞧著师父将汤匙塞进自己手里,对面之人笑若春风:"师父分一半的饭给你,诺,就放这菜盘上了,快些吃吧!"
卓乐有些迟钝地舀了一勺饭塞进嘴里,米饭的香气里渗进了菜汁的味道,细细咀嚼,无端端觉得那普普通通的米饭鲜美可口,抬头望去,师父的笑颜如冬日里雪中寒梅,素雅芬芳,蕴人心脾。
第十四章
永安宫门外,修长的身影沐著如水月光,悄然行来,朱漆大门关得紧密,那人伸手推了推竟不曾推动,长眉笼雾,微微蹙起,抬手方欲叫门,依稀听得脚步声走近,那人眉间微动,闪身侧过,躲到墙後。
卓乐小心翼翼地将两本厚厚的书放入怀中,端起托盘,向师父行礼便欲离开,蔚绾温和地嘱咐著:"今日且学得这些,回去好好再读一读。功夫也不可耽误,这吐纳之术乃是武之基础,学得好了,日後才能将武艺学精!"
卓乐神情严肃,认认真真地点头:"师父旦请放心,徒儿一定好好地读书练功,绝不有负师父教导之恩!"
蔚绾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为师送你到宫门口!这会儿天色晚了,众位娘娘宫里的碗筷还不曾收吧?"
卓乐嘻嘻一笑:"不要紧,这会儿再去收正是时候,娘娘们细嚼慢咽,用膳时很仔细,去得早了也收不到碗!"太傅轻轻点头,自行走上前开了殿门,带著卓乐跨下门槛往宫门口走去。
初春夜,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