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有些惊讶:"他收过徒弟?我原以为他一生只教了陛下一人罢了!"
尹竹风笑了笑:"我二人自幼遭人遗弃,被云岫山庄蒲庄主捡回庄中抚养,因两年前庄主察觉师父身患隐疾,故而遣我兄妹二人进京侍奉师父。师父不欲我们以下仆自居,收了为徒,只谈师徒名份!"
方柔微微点头:"怎地本宫从未见过你们?"
尹竹风神色一黯,未及说话,身边的尹竹雪抢先开了口,声音如黄莺出谷:"师父不让我们进宫,说是皇帝不喜。有一次,我与哥哥放心不下,偷偷潜进宫想去瞧瞧师父,师父发现後大发雷霆,後来便一直不敢进宫去,怕惹师父生气!此番若不是瞧见师父放出来的雪鸽细线,我们仍是不敢进宫去呢!"她一开口就停不了嘴,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方柔与史宗和互望一眼,眼中都有些惊疑,那麽温和如水的人竟然也会大发雷霆?长公主转念想到原由,必是皇帝对太傅一意防备,蔚绾怕方炫再起疑虑,故而不让弟子进宫照顾,方要接口应话,却听得默立一边的贴身女官秀萍急急跺脚道:"你们既来救公主,便快些带公主离开,这些话日後再说不迟,莫要被人发觉了!"
第十七章
秀荷的急言却引来尹竹雪珠落玉盘般的娇笑声,小姑娘从怀中掏啊掏,掏出一个药瓶托在掌心:"不用担心,这附近几个帐蓬的人都被迷昏了,不到明日日出定是起不身的。啧啧,少爷给的药果然好用,下回回去还得多要一些!"
尹竹风忍不住打断妹妹越扯越离谱的话题:"公主,师父怕我兄妹识路不清,特请镇国将军前来领认,我们已将马车停在离此不远的一处深坳里,现下便走吧!"
方柔螓首微垂,未曾接语,却瞧向史宗和:"史将军,战乱多年,若本宫就此离开,岂不是要埋下祸根,再惹战事?"
史宗和脸上隐显激愤之色:"战事虽苦,然我朝兵士士气高昂,并未让夷军讨得半点好去!末将实是不明白,为何朝廷一意联亲求和。"
长公主美目流转,语声凛然:"将军莫不是忘了飞龙将军是如何过世的?"
史宗和咬牙道:"飞龙将军为国捐躯实是冤枉,若是当时知道凭长公主一己之力便可平息战乱,将军也不至於饮憾埋骨!"
方柔微怔,额尔长叹:"原来镇国将军对柔阳此番作为不以为然,实是柔阳过失了!柔阳之本意,原是不忍我朝良将重赴飞龙将军的旧路罢了。"
镇国大将军愣了愣,连忙单膝跪地:"末将非是此意,公主为国为民,舍身侍夷,乃是臣之楷模!"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公主还是随末将等早些离开吧!"
方柔摇摇头:"不可,此番和亲乃是朝廷所定,本宫自愿赴夷,若就此离开,惹怒苏赫巴鲁,我朝边关再无安定之日。"
尹竹雪被哥哥拉住,一直不能开口,这会儿实在瞥得难受,忍不住又抢先说话:"公主且请放心,师父已经安排好了。公主请看!"她转过身捣鼓一番,脱去身上的夜行衣,露出朱红宫装,再回头时方柔大吃一惊,但见面前的女子翠鬟云鬓黛蛾蹙,明眸顾盼断人肠,香靥融雪肌如玉,朱唇未点犹似丹,肩若削成腰如素,鹅颈秀项皓质露,瑰姿豔逸气如兰,宝髻瑶簪花相妒,却是活脱脱另一个自己。
易了容的尹竹雪笑嘻嘻地解释:"这是易容术,少爷教给我的,庄里就我一人学得最好了!师父让我乔装成公主的模样随汗王进都,待进了都城後诈死离开。不过......"停了停,回眸瞧见立在一旁犹自目瞪口呆的女官秀荷,双手微敛,端庄娴雅、风姿款款地走了过去:"本宫诈死之事,还望姐姐多多帮忙!"
秀荷反应不过来,微张檀口,吃惊不已。尹竹风拉过妹妹,对著女官行揖致歉:"舍妹年幼调皮,还望姐姐莫要见怪。"复又转身面对长公主:"师父说,此番和亲一事既定,若我朝出尔反尔,岂非平白为夷邦寻了个出兵的理由!南部淄阳王原想利用汉夷之战坐收渔翁之利,却不料和亲败了方恕的全盘计划,现下野心已现,蠢蠢欲动。若我朝复与夷邦交恶,一方面,朝廷要对付淄阳王,另一方面还要应付夷邦的讨伐,首尾难顾。况战事方休,军心散漫,若再起战乱,恐士气不振,於战不利。故而公主脱身後,需得一法使汗王无由起祸!师父的意思,诈死之策宜用在夷都之内,长公主猝亡,苏赫巴鲁难以解释清楚,圣朝或能以此相胁,将公主归天之由栽到方恕的头上,汗王必定震怒,让夷邦去对付淄阳王吧!"
方柔眉头微敛,瞧了瞧身姿如风摆杨柳的小姑娘:"令妹年幼,这诈死之事怎可让她为之,不如本宫留下,伺机而行!"
尹竹雪"咯咯"直笑,伸手取了一个茶杯,纤指微捏,那杯沿"喀嚓"断裂,朱唇轻启:"公主可有此等功力?"
方柔叹为观止:"想不到如此娇俏的小姑娘竟有这般深厚的功力!本宫佩服!"
尹竹雪俏脸微扬,得意地夸耀:"这只是些末微技,我还有别的本事。不瞒长公主,诈死之术乃是少爷教给我的,当年他只凭一计便逃出了魔教,现下本姑娘要大展身手,逃出汗都!"
尹竹风哭笑不得地止住她的话头:"好了!你那点本事以後再显摆也不迟,现下快请公主离开吧!"
方柔翦水明眸默然垂下,似是总觉不妥,半晌复又问道:"太傅考虑得固然周全!只是......此事来得突然,苏赫巴鲁岂会听任我朝所指,疑心於淄阳王?"
尹竹风微微一笑:"公主有所不知,送嫁之日,有刺客借夷主之名行刺皇上,师父与之交手时,发现那三名刺客出手之间蕴含蜀地武学,故而推测乃是方恕指使!这件事举朝皆知,若传至夷邦,再加上和亲公主暴毙,汗王当作何想?"
方柔微微吃惊,额尔黛眉长敛,似是领会了什麽,沈吟道:"他这麽急著对付淄阳王,怕是担心陛下安危,想要尽快灭了方恕的野心。只是这麽多年来,陛下虽知淄阳不恭,却敬其为长,一直以礼相待,他也是知道的。怎地此番如此著急,莫非......"忽地一惊,绝丽的眼眸凭添几分惶急:莫非他自知命不久矣,希望在生前帮助陛下扫孽除障?
银牙紧咬,赫然立身:"秀荷,你留下帮助尹姑娘。我等即刻回京!"蔚绾,我要回去,再不贪你回我情真,便日日守著你、照顾你,总比这般牵肠挂肚的好!
史宗和拦住长公主的步伐:"启禀长公主,太傅吩咐,待救得长公主後,万不可回京!京中细作频出,若让有心人察觉,反而误了大事。何况......"
方柔愣了愣:"何况什麽?"
史宗和有些犹豫:"太傅在信中告知末将,言长公主兰心慧质,性情舒朗,自幼便尚自由无拘的生活,宫中枯寂,想来长公主不喜,故而让末将带长公主去一处地方。"
方柔呆立:"他让我去什麽地方?"神情微带迷茫。
史宗和本不喜多言,说了这一番话,见这位公主仍是磨磨腻腻,不耐多讲,拿眼瞧著尹竹风。
尹竹风趋前一步,拱手道:"长公主,师父为官清廉,未置家产,我庄庄主知晓後,替他在杭城置了一处宅院。江南景致秀美,水润养人,将来也可让师父安心养病。此次便请长公主凤驾先至杭城,闲来赏花观月,过过舒心自在的生活,待朝中事了,师父必去杭城探望公主。"
方柔美目盈盈,雾气渐渐拢上明丽的秀瞳,转过身,不欲为人所觉,低声道:"就依他的话,我们走吧!去......杭城!"你如此为我设想,我岂能辜负於你,却让你凭添一分心事?我在杭城等你,但盼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蔚绾......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
蔚绾歇得很早,这几日来,时觉头晕目眩、恶心烦闷,自知已到害喜之期,身困力乏,卓乐甫一离开,自行服了参丸,便解衣歇下。
方躺下不过盏茶时光,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殿外隐有脚步匆匆,一人快步走进殿内,大喊:"蔚绾!"
蔚绾霎时清醒过来,心口突突乱跳,头痛欲裂,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勉强坐起身瞧向来者。却见那人已稳稳立在床前,明黄衣袂,绣龙舞爪,帝冠摇摇未解,神情还算平静,只那双目炯炯,死死盯著太傅,露出莫名的恨意。
蔚绾皱了皱眉头,有些费力地下床请安:"陛下圣安!"
方炫忍了半日,此时再也耐不住火气,一把揪住太傅的衣领:"蔚绾,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混蛋!"手中力道加大,推将开去,蔚绾踉跄後退,差点儿跌下踏板,伸手扶著床栏险险稳住身形。
太傅强忍不适,耐心地问道:"陛下,出了什麽事?"
皇帝恶狠狠地瞪著他:"若不是你,皇姐岂会自请和亲?若非和亲,又怎会香消玉殒、客死他乡?"
蔚绾眉间褶纹复生:"长公主......"
方炫斥道:"都是因为你,皇姐对你一片深情,你却屡屡辜负於她,她心伤神倦,方才请嫁夷邦。却不想......"语声微顿,似有几分哽咽:"皇姐她......"
蔚绾眸光轻闪:"可是长公主凤驾归天?"
方炫点头,瞧著太傅不见半分异色,勃然暴怒:"你这无情无义的混蛋,皇姐因你之故,客亡夷都,你竟如此冷漠,没有半点伤怀之情吗?"
蔚绾缓缓叹息:"臣深感悲痛,望陛下节哀顺变!"夜来惊觉,说了这会儿话,已觉气力不济,头脑昏沈,胸腹间烦恶频生,真气提之不继,著实难受,集中精神压抑著不适,万万不可在君前失仪。
方炫当真有些怔愣,他设想过蔚绾听到这个消息後千百种反应,独独不曾料到竟是如些平淡,仿似那个离世之人与他本不相识、没有半点关系一般,怒火倾刻间升腾而起。
今日下午他静坐御书房批阅奏折,奏章未曾阅得一半,便闻夷邦遣使,有紧急要事禀告圣主。方炫直觉与长公主有关,忙不迭宣了夷使晋见,夷使的三言两语恰似晴空霹雳,狠狠砸在圣朝天子的头上,打得他险些回不过神来。
方柔与皇帝一母同胞,自幼感情极好,方炫对这位亲姐姐很是尊重,知姐姐恋慕太子太傅,年轻时甚至频频为亲姐牵系红线,虽未成,却可见方炫对亲姐姐的关心爱戴之情。
待皇帝终於理清了自己对蔚绾的心意後,私下里也曾矛盾过,终是耐压不住这份感情,常与亲姐有所争执。乃至长公主誓言朝圣,做了圣朝的圣女,也是默然应诺,甚至不理会母後的哭泣请求,执意赐封长姐。心下却是隐隐窃喜,由姐姐的情路艰难可见太傅对己专注之心。
只不过,毕竟是骨肉至亲,乍闻皇姐自请远嫁,方炫仍是气愤莫名,时而又见太傅冷冷清清,竟似全然不以为意,更是怒意勃生,他不由自主便由亲姐之遭遇联想自身,揣测难安,蔚绾这般凉薄究竟是对谁而出,对姐姐如此,对己......
他没办法排遣这个要命的想法,忍不住对太傅恶言相向,甚至出手。待那股子心气儿平静下来,又感担忧,那一掌打在挺起的胸膛上,竟似不曾遇到阻力一般,狠狠击中,莫要......心中只是不安。想著太傅淡若寒梅的眉眼,时觉怅然若失,索性咬咬牙,终於干了这辈子最最想干、却又最最不堪的事情。
皇姐出嫁当日,他硬是将安心寥居永安宫的太傅揪了出来,自那晚合欢之後,他心下的失落反而愈强,皇姐美貌天下皆知,蔚绾果然不曾为她所惑?疑心顿起,送亲途中,只是翻来覆去难已安然。不过,他一向运气颇佳,这点儿难受并不曾延迟多久,待亲姐凤辇渐远,刺客临身,他仍是从蔚绾那奋不顾身的一扑中知晓了太傅的情意,顿觉天地明朗,心旷神怡。
锦湖水波清浅,红鱼跃舞,游湖时,他确实真心实意想著以後定要好好对待太傅,可惜良景不长,皇後怀孕之事瞬间拉大了二人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他想看蔚绾生气,想看蔚绾动怒,想听蔚绾的抱怨,想听蔚绾的责备,说白了,他就是想见著蔚绾为了自己吃醋伤神。却不料,蔚绾谨守礼制,恭声道贺,眉眼间依旧平淡如昔,便连半丝异动都不曾瞧见,方炫失望已极。
旧期前事不堪猜。
此刻,面前的太子太傅依旧垂目而立,长睫平缓地一下一下轻微颤动,神态安详,方炫的这种失望全然化为了怒火。仍记得秋子悟过世时,蔚绾犹自扼腕叹息,皇姐对他如此深情,在他心中竟还不如一个秋子悟麽?那麽自己呢?若是自己不幸归天了,他是不是也是这麽淡淡的、浑似与己无干一般?
皇帝忍不住咬牙切齿:"蔚绾,朕认得你了!你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朕竟是看错了你!"转眼瞧见床铺凌乱,被翻红浪,眼神猛然阴狠诡异:"朕听闻血冷者不惧寒,想来这锦榻绣铺摆在殿中实是累赘,太傅功力高深,便是席地而眠料也无碍。来人哪!"
潘海一直侯在门外,听见皇帝的呼声,忙不迭跑了进来:"陛下!"
方炫冷冷地吩咐:"让人把先皇用过的龙床抬走,太傅一人独居,得一屋便罢,不需设这些障碍之物!"说完再不看蔚绾一眼,拂袖出殿。
第十八章
潘海怔在当场:皇上这是发的哪门子疯,这殿里除了龙床再无另外摆设,如今连床都要搬走,却叫太傅怎生住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蔚绾:"太傅......"
蔚绾眼前有些昏花,勉强抬头笑了笑:"搬吧!"忽地皱起眉头,瘦削的手不著痕迹地抚了抚腹部,低声道:"公公,可否给我留下一床被褥?"
潘海觉得心酸,扭过头,叹息著向殿外走去。长公主去世,皇上便是受了刺激,又怎能这般对待太傅?犹记得当年下旨令太傅搬进永安宫寿仁殿居住时,皇帝让人将殿内桌椅橱柜尽皆搬走,单留了一张龙床,只言可休息便行,太傅年长,不宜过多操劳,没有案牍,好好歇息才是怡养之道。既尔又不派人伺侯,说什麽太傅喜清静,若是被闲人打扰反而不快。潘海诺诺,心里却晓得皇帝这是要完全禁住太傅,让他什麽都做不了,没有书案无可写字,没有下人无可言谈,便连橱柜也不留,整个大殿一目了然,若有外人形迹也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这是不相信太傅,即便太傅交出了手中的势力,却仍是疑心重重,难以安然!迁居永安,明里以父待之,表敬师之情,实则将老师囚禁在後宫深院,再不得与外臣联系。
现如今,竟然连床都要搬走了!潘海忍不住长长叹息:皇上啊,太傅呕心沥血,数十年如一日辅佐於你,便是看在昔日师生情份上,你也不该这般对待他?更何况......唉!
拂尘轻甩,方要跨出殿门,耳边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潘公公!"
潘海转过身,但见太傅已走下踏板,一只手扶著梁柱,脸色苍白,笑容淡淡地:"公公请留步,我方才有些走神,忘了与陛下说些事情,还请公公替我转禀。"
潘海急忙回过去:"太傅,奴才看您气色不好,可要请御医来瞧瞧?"
蔚绾摇摇头:"多谢公公关心,我自己就是医者,无妨!公公且听我说,长公主猝殇异乡,举国同悲,应当尽快遣使与汗王通洽。公主身份尊贵,归天之事太过突然,万万不可让夷邦草率行事,我朝必要查个清楚明白!"
潘海点头:"这是当然!"
蔚绾提了提精神,继续道:"长公主远嫁之日有刺客冒充夷人行刺我皇,依我看来,非是蛮夷,实是淄阳来者,公公请想,这两件事是否有牵连?"
潘海眼睛一亮:"太傅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