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服气道:"师父虽年界半百,我瞧著不过而立之相,说不得那淄阳王也是驻颜有术呢!"
蔚绾摇了摇头,岔开话题:"小乐,这几日你的吐纳之术练得如何了?我瞧你眉目清爽了几分,想来必定勤於练习了!"
卓乐低低地笑,忍不住拉住师父的衣袖:"师父,您给我的几本书我都已读完了,那本吐纳册子也练得熟了,今天我来还想著跟师父再学些!"
蔚绾返身走到床边,掀开垫被,床头当枕头垫著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类书籍,这段时日,皇帝的态度大有转变,太傅只稍稍提了一句,便差人选了大量书籍送来以解寂寞。蔚绾随便瞧了瞧,抽出一本,递给卓乐:"去读读!"
卓乐接到手中,看了看书名──《异志录》,不解道:"师父,这是什麽书?"
太傅抚了抚他的头顶:"你且把这本书读完,为师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待读完了,为师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卓乐纯真的大眼眨啊眨:"师父要告诉我什麽事?"
蔚绾轻轻一笑,笑容和蔼慈祥,摇摇头:"待你读完了这本书,师父再讲给你听!"
卓乐听话地点了点头,一只手抓著书,另一只手轻轻摩梭著书角边缘。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席间和乐融融,娇娥莲步移纤足,纱绕满堂红。依例制,太子太傅仍旧坐於百官左首,淄阳王身份尊贵,乃是当今圣上的皇叔,位列天子左下半片台阶处,笑意和暖、慈眉善目。
蔚绾至傍晚方才得到潘海的通禀,随其赶来赴宴,铜簧脆韵、香氛缭绕中,太傅只觉得太阳穴一涨一涨,跳得让人头晕眼花。
酒是不能饮的,好在众臣知道他 "身有不适",没有皇帝的示意,谁也不敢向他敬酒,蔚绾乐得清闲。
只可惜这清闲很快便被打破了,淄阳王得了皇帝的首肯,走下玉阶,步到臣工列席处,一一敬酒致意,头一个便轮到了太子太傅。
蔚绾有些无奈,举起酒杯:"多谢王爷,只是下官不善饮酒......"
方恕微微一笑,虽已年过半百,姣好如女子般的面容却更添了几分成熟妩媚之态:"无妨,本王并非蛮横之人,太傅且稍抿一口聊表心意即可!"
蔚绾瞧了瞧杯中醇浓芳香的液体,暗暗皱了皱眉,不便驳了淄阳王的好意,果然举杯微抿一口,辛辣入喉,头愈发地疼痛了起来。
方恕辞过太子太傅,并不停歇,移向右首的谷梁文华,蔚绾轻轻放下酒杯,稳稳地坐下,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头疼欲裂。
皇帝唤过潘海,附耳吩咐了几句,潘海点点头,提著浮尘小碎步走到太傅身旁,弯下腰,低声道:"太傅可是觉得不舒服?"
蔚绾侧过身去:"公公,可有法子让我先行离去?"
老太监瞧了瞧高居玉阶之上的皇帝,悄悄点头:"待用过点心太傅可自行离去!陛下说了,太傅身体不佳,不必陪宴。"
蔚绾垂目轻笑:"谢陛下隆恩!"
笙歌未散尊前在,烛明香暗画楼深。
宫灯长明,次第宛若游龙,蔚绾缓行慢走,夜凉如水,淡淡的花香飘过鼻端,涨得发涩的头脑倒是轻松了几分。
因著今晚盛宴,宫内凭添了诸多喜气,宫女、太监穿梭来去,人人脸上笑意盈盈,蔚绾一路行来,暗暗叹息,想了想,终是转了脚步,往永安宫方向而去。
永安宫地处偏僻,行到此处,再不见人如流水,别殿萧鼓声密密传来,蔚绾舒了口气,这才过了几个月的养老生活,这等繁华热闹的场景已是不能适应了。
方想踏进宫内,却又停下了脚步,仰首瞧向万里长空、苍茫无垠,月儿满如圆盘,果然是月圆人圆的好日子啊!
沿著小径步入梅林,这时节,梅树只留枝叶,再不见半点花样。蔚绾放缓脚步,春夜清凉的、带著点芳草香味的空气吸入肺里,一点一点驱散了方才那杯烈酒带来的火热之感。
萧鼓铜簧声掩在了梅林之外,林中静悄悄的,月光挥洒而下,白衣人飞袂如蝶、步履轻盈,如月神降世、仙子临凡,万物尽皆悄然沈醉。
偶有"扑愣愣"振翅之响,蔚绾举目瞧了瞧,想来是夜鸟觅食,打破了寂静。
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白梅枝旁,蔚绾抚了抚枝干,嘴角一抹笑意如醇醉人,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在白梅的陪伴下日渐长大,到那时......微微叹息一声,手指划过枝梢,神情略显凝重。
"太傅好兴致!来此赏月麽?倒是个绝佳之地!"
蔚绾微诧,寻声望去,一人半脸掩在密叶繁枝之间,眉间笑意盈盈。借著月光,蔚绾瞧清了那人的模样,端地是美丽端方、明妍动人。
趋前一步,抱拳长揖:"王爷!"
第二十六章
方恕移枝迈步,淡淡的月光下,娇豔胜花的俏脸挂著清清浅浅的笑容:"多年不见,太傅风华更胜从前!"
蔚绾淡然而笑:"王爷谬赞了!"
淄阳王轻轻巧巧地笑:"太傅总是这般谦逊有礼!你如此拘谨,倒叫本王做了个恶人,没的赶来扰了太傅赏月的兴致!"
蔚绾摇头:"只是积食难消,无法歇眠,故而出来走走罢了!何来赏月之说?"
方恕的桃花眼一点一点挑了上来:"不知本王可有这个荣幸,陪太傅随意走走!"
蔚绾眉目含笑,眸光流转,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若是有兴,你我便在梅林一游!如何?"
方恕抚掌大笑:"好啊,和月而行,果然是好提议!"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月明风露好,二人比肩,沿著林中小径缓步慢游,蟾光一圈一圈流泄而下。方恕伸出手,虚空托住,额尔垂下,颇有感触:"自离京至蜀,算来已有二十余年,若不是小太监引路,本王尚不知永安宫前移栽了大片梅林!"
蔚绾脚步平稳,鞋底踩在细石路面上,不出半点声响:"王爷有所不知,当今圣上仍居东宫时,酷爱梅,先帝疼惜太子,命人在此造了梅林。其後先帝退位,圣上至孝,奉先帝居於永安宫,闲来也可赏梅观景!"
方恕明眸轮转:"只可惜皇兄退位後病痛缠身,不过拖了两年,便不治崩殂,可叹可叹!"
太子太傅墨般长眉映著月华如霜,烟雾般似拢非拢:"先帝大行著实令人伤怀,好在陛下治国有方,深谙帝王之术。在位十数年,广施仁政、福泽天下、民心所向,先帝在天之灵必定十分欣慰!"
淄阳王美目微侧:"圣上仁德,应是太傅之大功!"
蔚绾轻轻摇头:"陛下自幼聪慧,学一而知十。况先帝与太後精心培养,臣子者何敢窃此功劳?"
方恕微微叹息:"圣上赐太傅居於永安宫,想来也有养为父之意啊!"
太傅幽深的双瞳黯淡了几分,缓缓道:"陛下以仁孝治国,自是其中楷模!"
淄阳王柳叶般的双眉不著痕迹地皱了皱:"太傅与方恕年龄相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蔚绾微微一笑:"王爷旦讲无妨!"
淄阳王沈吟半晌,语气带了几分疑惑:"方恕早已年过半百,犹有雄心为圣上、为朝廷出力尽心,为民造福谋祉,若我记得不错,太傅尚未至知天命的年纪,比我还小了几岁,果真情愿避居永安,从此怡养到老,再不言昔日壮志?"
蔚绾转过脸,眸光温和,一汪深潭洞彻纷纭俗事:"蔚绾乃是山野之人,少时遵家父遗命认祖归宗,不想蒙老族长错爱,教习东宫,从此涉入官场,所念者不过尽力辅佐罢了!如今圣上早已能独挡一面,蔚绾深感欣慰,况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心力不济,只望过些舒心的日子,深居简出、寄情花草、悠然自得罢了!至於壮志,王爷乃是龙子凤孙,这般为国为民之大志蔚绾昔日便不曾有过!"
方恕姣好的面容带上了几分欣喜之色:"原来太傅是想修身养性了,呵呵,蜀境气候温和,乃是养身佳地,依方恕之见,太傅不妨移居淄阳!宫中虽好,耐何气候无常、人事繁杂,实非养身之处啊!"
太傅笑得疏淡,清幽的月华柔和地盖过眉角鬓发,白玉般的脸庞熠熠生辉:"多谢王爷好意!只是蔚绾已习惯了宫中生活,我是个懒人,不愿迁来移去的,现下的生活很好,甚合我意,不想再搬动了!"
方恕略显失望:"既如此,本王也不好强求......"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太傅手中:"此玉产於邻国,乃是玉中臻品,天然而生成佩,只此一枚。太傅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当佩得此玉!玉乃温物,长久佩戴,有益身心。本王此番回京不曾有甚礼物相赠,便以此玉聊表心意吧!"
蔚绾方要推托,却见淄阳王神色忽地沈肃,凑过来悄声道:"本王是借小解之名偷溜出来的,现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太傅保重,告辞了!"语毕,不待蔚绾接言,一转身,健步如飞,窃窕的身影拐了个弯,转瞬不见!
太傅默立半晌,垂目瞧向掌中玉石,月华拢晕,圆润的光辉铺散开来,合在手心,色泽通透,果然是玉中极品!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手掌猛然握紧,再摊开,玉石碎成几瓣,眼神倏地一暗:功力差得多了!
随手扔掉手中碎玉,再无游玩心情,折身出了梅林,返回永安宫。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寿仁殿内静悄悄地,烛火已熄,蟾辉透窗而入,照著残芯化灰。方炫挥退刘柱,悄悄闪进殿内,脚下轻飘飘,游魂一般走近床边。
床上躺著的身影微微动了动,一只手臂伸出被外,捂上胸口,低低咳嗽,墨眉烟拢,不经意间悄悄蹙起,呼吸有些急促。
皇帝皱眉,暗暗想了想,踮著脚尖复又转向殿门,轻声唤道:"刘柱!"
心腹太监旋即转了出来:"陛下!"
方炫"嘘"了一声,转头瞧著床上人影寂然未动,方才压低声音:"你去太医院,将黄太医叫过来!"
刘柱应诺,浮尘微甩,慢慢退将出去。方炫返身,待欲走回床边,耳边传来轻声问话:"是陛下吗?"语声带著刚醒的迷茫,柔软和祥,方炫心头一热,再不用顾忌,飞快地走了过去。
蔚绾撑著手臂想要坐起身来,方炫轻轻扶住,让他半靠著坐在床头,语气不无担忧:"老师,你究竟怎麽了?怎地这几月瞧著精神差了许多!"
太傅笑意融融,拍了拍皇帝搀过来、扶住自己胳膊的双手:"没事,你不用担心!"
方炫双眉紧蹙:"我方才进来时,你似是睡不安稳......"
蔚绾摇头:"方才有些气息不畅,想是今日饮酒过猛之故。你却不知,淄阳王好意难悖,我素不好酒,适逢这几日又受了些凉气,故而有些不安稳!"
方炫摸了摸被褥:"怎会受凉,莫不是需要多加几床被褥?"
蔚绾淡淡地笑:"陛下,淄阳王可有禀明几时返蜀?"
皇帝叹了口气:"他此番进京著实出我意料,老师,温涵之返京途中遭劫,至今下落不明,我本疑心乃是方恕所为,他却在这节骨眼儿上进了京......"
太傅皱眉,沈吟半晌,缓缓道:"温相被掳之事怕已传出,便非方恕所为,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陛下,臣还是那句话,方恕心大,绝不愿长居蜀地,切不可为他所惑啊!"
方炫抬手揉了揉额角:"若他此次不曾来京,我已与苏赫巴鲁商议妥当,起兵讨伐。只是他却回了京,毕竟是我的亲叔叔啊!"
蔚绾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陛下仍是要纵容於他?"
皇帝立起身,负手踱了几步,再回首神情凝重:"太傅,此事朕自有主张,淄阳王乃是圣祖之子,朕的皇叔,血脉相连,何况他此次进京,也是示好之举,朕不能罔顾亲情啊!"
太傅坐在床头,无声无息,似是听见了皇帝的话,又似全然不曾听见,冰魄寒光,映著那张脸霜色如雪,不见半点表情。
方炫没有听见老师的回话,忍不住踱到床头,试探地喊道:"太傅......"
蔚绾转过脸来,瞧向皇帝,语意冷然:"陛下是想放过淄阳王吗?"
皇帝笑了笑:"皇叔既有意伏低,朕也不好咄咄逼人。太傅,朕知你一心相助於朕,只是此事乃皇家内部纷扰,太傅还是不要过多烦心的好!"
床头白衣人怔然片刻,慢慢笑开,笑容说不出的疲惫寂寥,一字一句道:"陛下说得甚是,微臣多虑了!"
方炫皱了皱眉头:"老师......"话待出口,却听得殿外刘柱尖细的声音:"皇上,黄太医奉召晋见!"
皇帝扬声:"进来吧!"
刘柱提著个灯笼,身後跟著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蔚绾瞧了瞧,眉间皱成一线,淡淡道:"陛下召太医,可是身有不适?"
方炫讨好似地笑了笑:"朕方才来时,太傅睡得不稳,故而喊太医过来瞧瞧!"
蔚绾闭了闭眼睛,将头靠在床头栏柱上:"不用了,只是饮酒之故,无须太医诊治!况且,微臣对自己的医术颇有自信,不劳陛下担忧。"
皇帝有些挂不下面子:"既已来了,便瞧瞧吧!"
黄太医走上前,弯腰行礼:"太傅,请让微臣把脉!"
蔚绾瞅了瞅立在床前的老太医,叹了口气,伸出手腕。黄太医仔细地搭把半晌,脸上颇多愉色,对著皇帝抱拳躬身回禀:"陛下,太傅身体并无大碍!"
方炫狐疑地瞧了瞧蔚绾:"那怎会睡不安稳?"
蔚绾不容太医再言,抢先接口道:"只是饮酒过猛罢了,多谢陛下费心牵记!"
皇帝眼神倏地一沈,挥手道:"既如此,退下去吧!"
刘柱将灯笼置於窗台挂钩上,领著黄太医出了殿门。灯笼幽光重重,方炫默立,额尔轻声问道:"老师,你在生气?"
太傅语气平淡:"陛下说哪里话,陛下对臣的身体如此关心,臣感激之至!只是今日确实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陛下国事繁忙,也应早些休息才是!"
皇帝神色一凛:"太傅,你这是在赶朕走吗?"
蔚绾抬目望向他,眼中悲哀之色一闪即逝,轻轻叹息:"陛下,,臣本不应再谏,只是......唉!"他掀被下床,慢慢跪在踏板上:"淄阳王狼子野心,陛下万万不能养虎为患!此番进京求好,若臣所料不差,乃是蜀地兵力不足,拖延时间、蒙蔽圣心罢了,说不得还会暗渡陈仓,联络京中旧势,搜罗有用之人......"
"够了!"方炫大喝一声,打断了太子太傅未尽之言:"皇叔或有贰心,但他乃是皇族亲人,你这般罗织他的罪名,全然不顾皇家颜面体统,是何道理?蔚绾,朕命你迁居永安,本是念你乃朕之恩师,奉你为老,怡养天年,朕之心便是皇家之心,你不思感恩,却往皇室脸上抹黑,居心何为?皇叔势大的确不错,可你呢,你的势力难道比他小了?上至朝臣,下至黎民,谁人不知太子太傅乃当今贤人,这天下人的心都叫你收了去,你说,你与皇叔,朕究竟该杀了谁?"
第二十七章
蔚绾有些跪不稳,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床梆,想要撑起身体,却觉得一阵气虚力短,软软地歪倒,靠在床侧板上。猛然抬手捂住了嘴,喉口甜得腻人,指缝间鲜血丝丝缕缕,沿著纤瘦白皙的手背缓缓淌落。
顾菟半藏身,人间事,素娥多情不堪忍。云遮纱掩,撇下红尘万物,清辉顿减三分。
该杀了谁?太子太傅眼中掠过一抹似讥似讽的笑意,挪开手,掌心颜色深浓,微微摇了摇头,掏出丝巾,细细擦拭干净。强行运气压稳脉搏,果然伤身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