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眼皮子有些沈重,肚腹似又有轻微的跳动,蔚绾闭上双眼,迷迷糊糊中,似是听见了五声更响,天快亮了!
鸟鸣树枝俏,几声鹂语,天光渐显,风却刮得大了,吹得窗棂簌簌直响。
寿仁殿内不知何时立了一人,黛衣长身,耽於床前,瞧著睡卧之人容颜似玉,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想来夜间不曾歇好!
谷梁文轩轻喟一声,弯腰拢了拢被子,却又恨恨地转过头,袍袖微甩,人影如一抹轻烟飘出窗台,额尔不见踪迹。
朝霞似景、短短一瞬,大白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望不到半点阳光。
殿内阴沈沈,风声刮过窗台,"!!"地吹动窗棱,惊动了床上熟睡不醒的人。
蔚绾有点迷蒙地睁开双眼,帐顶五爪金龙腾云般的形态映入眼帘,昏沈的脑子稍稍清醒了几分。
撑著身体坐了起来,四下望了望,空旷的大殿寂无一人,窗外天气灰得沈闷,看不出时辰。
取了衣物穿戴,瞧这模样,谷梁文轩定是不曾回来了,小乐今日送膳却是晚了......
想起小乐,心头莫名一跳,呼吸有几分急促,勉强压下奇怪的情绪,暗暗心惊:这是怎麽了?
收拾得齐整,走到窗前探头瞧了瞧,来往的小径上不见孩子瘦挑的身形,太傅蹙眉暗思,脚下却不由自主走向殿门。
出了殿下意识行往宫门口,心跳越来越密集,隐隐觉得前头有什麽不吉之事正在等著自己,却又想不出究竟会有什麽要命的事,难道是文轩......
宫门半敞著,蔚绾眉头皱得更深,昨夜回来时并不曾掩门,这门怎地......
推开半敞的门,小径幽草纵生,门前却是干净整洁,铺著细碎的鹅卵石,平坦的地面上静静地躺著一道瘦小的身影,微微蜷缩,无限委屈一般紧紧闭著双目。
第三十二章
晶帘一片伤心白。蔚绾闭了闭眼,身体颤动得厉害,轻飘飘地,双脚似是踩在云端,完全用不上力,胸口火辣辣艰涩得透不过气来,血腥气盈满口鼻,稍稍启唇,浓郁温热的液体隐忍不住喷吐而出。
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靠近瘦小的身体,慢慢蹲下身,腿软得像棉花,只那麽蹲著,便觉得撑不住,硬生生跪磕在地,膝口双骨疼得麻木。
手臂抖得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颤颤地伸出去,将那微蜷的身体搂进怀里,腰背直不起来,蓦然跪坐在脚踝上。
怀里的身体僵硬冰冷、无声无息,失了知觉的手指轻轻抚过孩子青紫的脸庞......昨夜宛若花间彩蝶的长睫静静垂敛,凝固不动;灵彻明亮的大眼睛细密地阖上了眼皮,任是如何抚触再也不会睁开;那嘴唇......蔚绾清楚地记得,小乐的嘴唇红嘟嘟的,恰如雨後盈润的樱桃,少年健康的色彩全都凝聚在两片稚嫩的粉唇上......现如今,一抹惨淡的白,微微张开,是否仍在试图汲取人间最後一缕温暖的气息?
头晕得撑不住,闷闷地垂埋在孩子的胸前,寂静得令人发慌,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规律的心跳声......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胸口痛得犹如刀剜剑刺,鲜血润湿了孩子青色的衣襟,蔚绾觉得身体直往下坠落,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撑住地面,堪堪稳住身形。
这一撑倒是恢复了几分神志,勉强坐直腰背,双手死死抱紧孩子的身体,一点一点吃力地站了起来。
天地倒转,抱著卓乐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近宫门,靠著墙闭眼歇息片刻,再睁开眼时,忍不住垂首望了望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徒弟,神情似哭非哭,几步跨进门槛,蹒跚著走回寿仁殿。
殿内阴得昏暗,窗口风声大作,蔚绾支撑著走到床边,将小弟子的身体放在床上,小小的身子微微蜷著,蔚绾想让他平躺著舒服一些,却发现不管如何摆弄,那身体始终展不开来,心头急得没主意,一张嘴,鲜红的血喷了出来,洒遍衣襟。
梅豔斑斑,太子太傅有些怔愣:什麽季节了?谁说过,现下是初夏,初夏......初夏也有寒梅吗?冰天雪地......
忽地弯下腰,纤长的双手死死捂住了腹部,冷汗瞬间密密麻麻渗满了光洁苍白的额头。
剧烈的疼痛彻底唤醒了迷蒙的神志,蔚绾伸出一只手撑住床沿,神志的恢复让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状况......喘了几声,不再坚持,慢慢坐在踏板上,靠著床侧面板,撑著床沿的手松开,挣扎著摸到枕下掏出木盒。
腹内踢腾得厉害,勉强提了口真气游绕在腹部,颤抖著打开木盒,盒中圆润晶莹的参丸只剩下六粒......顾不得许多,六粒参丸囫囵送进嘴里,吞落下腹。
仅剩的一点力气到此挥霍干净,再无半分残留抵御疼痛,蔚绾软软地倒在踏板上,白绸衣面上下剧烈起伏,牙间咬出了血痕,双手一圈一圈缓缓抚摸著圆挺的肚腹安慰体内闹腾的小胎儿。
约摸隔了半个时辰,蔚绾正觉得意识慢慢被那难忍的疼痛消磨怠尽时,胎儿的翻转和缓了下来,想是真气的呵护、药效的发挥终於起到了作用,疼痛也渐渐消减下去。
软绵绵地向天平躺著,浑身湿透,窗口一阵风吹过,冷得泌脾摄骨。艰难地抬手扶住床梆,撑著双臂站起身,小心地抽出些许真气流过全身,方觉长了几分力气。
转眸处,十二岁的小徒弟稍蜷著身,微张著嘴,静悄悄地睡卧在宽大的龙床上。
心口又是一阵绞痛,闭上眼,孩子稚嫩纯真、活泼聪颖的模样活生生立在眼前,面上微觉湿意,蔚绾举袖擦了擦,是泪水麽......
定了定神,从床里侧掏出干净柔软的衣物,一件一件换上身。随手抛下被汗水浸得湿透的旧衣,取了挂在床头的披风披好,遮住变形的肚腹。郑重地抱起小徒弟僵冷的身体,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殿门。
独立恨因谁?心字已成灰!
情条恨叶多缠绕,白梅枝颓叶稀,光秃秃不见半点生气。蔚绾静静凝立,梅枝掩映处,小小的坟头,无碑无字,不经意便能惹得人痛断肝肠。
掩嘴低声咳嗽,不意外手中轻捋一汪殷红,掏了手帕擦拭干净,再望望树下孤清的小坟,神色渐至冷肃,双手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抚过腹部,心中已有决定,缓缓转身步出梅林,往太极殿而去。
这时辰应是散了早朝,按照皇帝以往的惯例,方炫当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太傅不曾犹豫,直直走向御书房,脚步急促,片刻後,已瞧见御书房门前立了几名青衣太监和皇宫禁卫军。
潘海今儿被遣了出来,守在门外。屋子里头,皇帝正与谷梁文华等一干文武大臣商议著长公主落葬事宜。潮祖一行车马护著棺柩,行走缓慢,半路又遭匪人伏击,丢了温涵之,虽然尽力搜救,仍是不得音讯,无奈之下只得自行回京,待禀过皇帝後再做道理,这一耽搁,匆匆一个多月便过去了。好在公主的身体用上好的冰晶封住,不曾出现任何缺损,待皇室人瞻过长公主遗容,便要举行隆重的下葬仪式,根据旧制,圣女过身应葬在圣庙祖陵之中!
老太监心里酸酸地,长公主是自己看著长大的,谁知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撑著,容颜未衰的公主殿下竟然要埋入黄土深陵......忍不住抹了把眼泪,抬抬头,双眼不由瞪得滚圆。远远地,一人白衣翻飞快步行来,正是......正是久已不见、深居永安的太子太傅。
蔚绾面色深沈、无喜无悲,并不理睬迎上前来施礼请安的潘海,脚下不停,直向御书房。
老太监急急挡在前头:"太傅暂且留步,待奴才通禀......"今日这是怎麽了?太傅向来都是最知礼的!
蔚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用!"随手拨开潘海阻拦的身形,大步流星,轰然推开御书房的大门。
潘海骇了一跳,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傅,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来不及多想,只能随著蔚绾进了门,跪地请罪:"皇上,奴才拦不住太傅......"
方炫尚未开口,便听得太子太傅清朗的声音铮铮响彻:"诸位大人暂且回避,蔚绾有事要与陛下商量!"
屋中坐著的一群人面面相觑,谷梁文华瞧了瞧皇帝的脸色,清咳一声:"太傅......"
蔚绾长身玉立,眼神冷冽,寒光猛然扫向辅国太师,语意冰冷:"出去!"
众皆吃惊,太子太傅温文尔雅、知法守礼,便是昔日扶助太子,扫除异己,亦是谦恭有度,谈笑间运筹帷幄,不要说动怒,平日连句重话都不曾言语过。自方炫登基後,太傅逐渐隐退,世人俱道太子太傅乃是当今第一贤人,眼下这般凌厉的模样本是想也想不到的!一干大臣谁都不敢吭声,忍不住纷纷瞧向高坐御案之後的圣朝尊主。
方炫沈下脸:"太傅且先坐坐,有什麽事待内朝歇罢再谈!"
蔚绾不接口,眼光缓缓扫过一帮文武栋梁,众人心头忽地寒岑岑,谷梁文华当先受不住了,起身长揖:"陛下,长公主之事还要与太後娘娘再行商议,待娘娘拿了主意,臣等再来禀报!"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冲著潘海使了个眼色。挥挥手示意大臣们退出去, 老太监明白皇帝的意思,领著众臣出了御书房,回身将门紧紧关闭,确定漏不出一点风声,方才带了几名太监侍卫守在门外。今日里头的人不出来,外头的人是一个也不能放进去了!
而今才知当时错,心绪凄迷。
太子太傅静立如竹,御案後坐著的是自己曾经疼宠的弟子,是苦心孤佚辅佐的学生,是万里河山的掌控者,也是他蔚绾一生的心之所系。
错了麽?到底是错了!万不该涉入官场;万不该添居帝师;万不该耽於皇宫;万不该留连难去;万不该轻信人言;万不该肆意动情;万不该爱上御案後这个天下共仰、万民同敬的至尊圣主!
心口一阵一阵疼得纠人,沈闷的心跳愈发迟滞,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陛下,臣是来辞行的!"
方炫脸色大变,自他下令将卓乐的尸体抛在永安宫前,便知蔚绾必定能够猜透乃己所为,方才太傅推门而入心中已明白此事终要做个交待了,想了千万种说服的理由,甚至暗下决心,不惜再次下跪也要挽回老师的情义,却偏偏没有料到蔚绾甫一张口便言离去。
皇帝有些痴愣,昨日得了消息,不待用膳便急急赶向永安宫,未至殿门就听见里头二人轻语低喃,挥退了随同前来的刘柱,隐於窗下,殿内师徒的谈话尽收耳底,皇帝顿时气怒交加!千防万防,这个手眼通天的太子太傅却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收了徒弟,拉了眼线!这个太监,这个混帐小太监居然要与朕同论,喊什麽老师......哼哼,老师麽?难怪太傅聊居永安,却知道了那麽多事,连荣之死......原来都是这个黄毛小儿搞得鬼,既如此......
皇帝恶念频生,先行离去,一道口令颁下,将收了膳具赶回御膳房的卓乐半路截住。
卓乐学艺不过几个月,虽有一点点内功,无奈人单力薄,两三回便被刘柱带来的侍卫绑了起来,架在刑凳上。刘柱得了皇帝的口谕,索性用了宫中处死太监最古老的方法,叫人取来绵纸,浸了水,一张一张糊在孩子稚嫩的脸上,一点一点捂断了孩子单薄的气息。
方炫并未瞧见卓乐惨死的模样,听得刘柱的禀报,沈吟半晌,狠下心,命令刘柱将孩子的尸体抛在永安宫门前,总得让太傅瞧一瞧,也可起点警告的作用。
皇帝的心思够狠够绝,事先也料到太傅必定会来兴师问罪,私下里揣磨了很多话,只要搪塞过去,便是被骂两句也无不可。
万没想到,蔚绾一不逼问,二不责骂,眉目森寒地站定立稳,冷冰冰开口一句 "臣是来辞行的!"便再无下言。
方炫有些狼狈,这直接爽利的一句话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难道真的要再次下跪挽留?
立起身,眼瞧著那人面容惨白如纸,紫色双唇愈发深暗,衬得明目如潭,更显出几分清亮透彻,只是那双眼睛中射出来的再不是温和宠爱的神色,却是森冷冰寒,隐隐含著从未有过的悲愤与失望。
第三十三章
蔚绾腰背挺直,昂首正视帝王天颜,半晌不曾听见方炫一句回话,皱了皱眉,不愿再呆下去,转身待欲离开。
方炫忽地跳了起来,转出龙案,急步追上前,一只手抓住太傅的衣袖:"老师,你不能走!"
蔚绾甩脱皇帝的拉扯,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缓缓道:"陛下,臣意已决!"回眼间瞧见方炫焦惶的脸庞,心头蓦地一软,酸楚难当,语气平和了几分,带著无尽的疲惫与厌倦:"如今朝堂有红纶贤相,边关有纵横谋将,独臣年将半百、心力已竭,岂能再奉君前,陛下好自为之吧!"
皇帝不理,猛然扑上去,张开双臂便要抱住太傅的身体。蔚绾急急闪躲,大喝一声:"方炫!"
方炫愣住,渐渐变了脸,冷笑著跨前一步挡住御书房的大门:"朕是不会让你走的!"
蔚绾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头蓬勃欲出的层层怒意:"闪开!"
皇帝咬牙:"为什麽要走?"
太傅衣袂微动,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为什麽?你可还记得答应我的话?"
方炫怔了怔:"答应的话?"
蔚绾摇了摇头,神色中带了几分自嘲的悲哀:"陛下日理万机,承诺的话想必早已抛到了脑後!罢罢罢,你若再不闪开,莫怪我出手无情!"修长的手缓缓抬起,便欲一掌拍出。
方炫狠狠心,索性闭目挺胸:"今日你就是打死我,也休想走出这道门!"
蔚绾气得浑身发抖,隐隐觉得腹中阵阵轻微的刺痛,不再犹豫,挥起一掌拍向皇帝。
掌风裂裂,迎面击来,眼看那白玉般的掌心便要贴上胸膛,方炫默默叹息:但愿这招苦肉计能管用!站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竟是心甘情愿受这一掌。
蔚绾一掌拍出本想将他逼退,自己趁机开门离去,岂料皇帝拿定了主意不闪不避,眼睁睁那掌便要击中方炫的胸口,心下一紧,猛然想起年轻时教方炫习武,年轻的太子不知天高地厚,方学会了几手,便偷偷溜出宫找人切磋。甫一出宫便碰上了一名江湖好手,被打成重伤,幸得自己及时寻到,方才将他救回,那一次伤在......伤在胸口处......
蓦地收了手,功力回击,本就沈闷的胸口仿似挨了重重一拳,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盘龙青砖上,红得刺眼。
方炫大骇,抢步上前待要扶住太傅摇晃的身形。蔚绾勉强移开脚步,避过他的扶持,堪堪立稳。
皇帝声音颤抖:"老师......"
蔚绾平了平有些零乱的呼吸:"陛下,让臣走吧!臣不想再看到无辜的人因臣之过含恨九泉!"
方炫手足无措:"老师,你听我说,听我解释......"青砖上斑斑殷红混乱了天子的思绪:怎麽会吐血?怎麽会吐血?
蔚绾摇了摇头:"小乐才十二岁,十二岁啊!你怎麽下得了手?为什麽要下这样的毒手?那孩子......那孩子......"
"他不该称你老师!老师,你是我一个人的!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朕的老师不能和别人分享!更何况......更何况是那卑下的太监!"
蔚绾震惊地望著急燥的皇帝:"方炫,自你六岁,我便在你身边教导你,究竟是何时,你居然变成气量如此狭隘的自私自利之人?"
方炫面红目赤:"是,朕是气量狭隘,朕是自私自利!可是,朕的狭隘自私都是因人而异的!老师,你且说说,朕在治国行政上也是这般模样吗?"
太子太傅怔然,额尔苦笑:"原来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罢了,既然蔚绾如此不堪,你就放我离开吧!"
说了这许多话,方炫渐渐冷静了下来,肃然而立,面目深沈:"太傅,你果然要走,再不肯留下了?"蔚绾背过身,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阵沈寂,皇帝垂头,权衡再三,缓缓道:"你既已下了决心,朕又岂能学那市井无赖,强留於你!老师......"慢慢绕到太傅面前,定定地凝视著蔚绾清瘦的容颜:"至少今天不要走!与我......共用最後一顿晚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