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下]

作者:千帆狂舞[下]  录入:03-19

一只手摸到了枕底,拉出木盒子,自己取了两枚参丸吞下,闭目歇息片刻,觉得有了些力气,方才扶著床栏慢慢站起身。想要坐在床头,不妨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摔倒在床上,索性不再挣扎起身,拉了被子随意搭在腹部,闭上眼,疲惫一层一层翻涌而出,神志昏沈,不一会儿便已人事不知了。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
"老师,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厌倦了,不想再过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离开这里去云岫山庄,好不好?"
"你是圣朝的太子,这个国家是你的责任,不要担心,一切臣必定为你安排妥当!"
"老师,是炫儿对不起你!将你留在这里,不得自由,还要为我的事操心......"
"殿下,炫儿,不用难受,好在心血不曾白废......"
"太傅,若不是你,凭朕一人之力,这江山哪得如此稳固?"
"陛下圣德仁心,万民敬仰,臣不敢居功!"
"太傅,淄阳王居然拒不纳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势大了麽......太傅的旧交也是遍布朝野啊!"
"陛下,蔚绾结党营私,心怀叵测,扰乱朝纲......"
"你与皇叔,朕究竟该杀了谁?"
心口翻搅,无力压抑,尚来不及睁开眼睛,一口鲜血便已喷了出来,耳边传来孩子惊骇的呼喊声:"师父,师父......"
蔚绾吃力地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瞧见了床头稚嫩的脸庞,明亮的大眼睛水光盈盈,两粒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腮边,卓乐大声哭了起来:"师父,您怎麽了?"
太傅费力地抬手,指腹擦过孩子柔滑的面颊:"别哭,没事,歇歇便好!天亮了麽?"
卓乐抽泣不已:"师父,您是不是病得很重,怎麽会吐血?"
蔚绾摇了摇头,手臂垂落,摸出枕下的木盒子,卓乐接过来,打开盒盖,太傅轻声道:"拿四枚参丸!"
孩子满脸泪痕,眉目糊涂,取了四枚参丸,小心地塞入师父嘴里,眼瞧著师父喉间微动,想是参丸已吞了下去,忍不住伏在床头,又惊又怕,只是哭泣。
四枚参丸咽了下去,很快起了效用,蔚绾灰暗的脸色渐渐和润了几分,缓缓吁了口气,下意识凝滞在腹部保护胎儿的真气稍稍流转,身体暖和了不少,方才撑著手臂坐了起来。
卓乐连忙将枕头抬高直放,扶著师父靠坐在床头,大眼睛水雾蒙蒙:"师父,您感觉怎麽样?"
太傅温和地笑,瞧著天已大亮,阳光洒洒射入殿内,春日早晨清新的空气换去昨夜的混浊,心境明快了些许。
拍了拍卓乐的小手:"来送早膳的吗?"
孩子点点头,眼泪仍是一颗一颗不停地淌落:"我刚来......"指指放在踏板上的托盘:"瞧见师父睡著,怕早膳凉了,正待喊醒师父,谁知......呜......"
蔚绾从里侧床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小弟子,轻声安抚:"没事,只是一时血不归经罢了,吐出来反而舒服许多!小乐,把早膳端过来,师父昨晚没有歇好,累得很,不想起床了,吃过还想再睡会儿!"
卓乐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吸著鼻子将托盘端过来,直接放在被褥上。蔚绾随便吃了几口,便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再也吃不下去,吩咐小弟子早些回御膳房,自己重又躺倒,闭了眼,或许确实疲惫不堪,不一会儿竟睡著了。
卓乐直等师父呼吸均匀,睡得深了,方才端著托盘掂著脚尖轻悄悄地离开寿仁殿。甫出永安宫,便见一人黛色衣袂,脚步闲适,正慢慢向著永安宫的方向行来。
孩子认出正是那日与师父同在寿仁殿的男子,有礼地弯腰,谷梁文轩瞧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太傅用过早膳了?"
卓乐低著头:"用过了,这会儿在休息!"
文轩眉尖微蹙:"怎会这时候歇息?昨晚没睡好麽?"卓乐不语。
谷梁文轩忽地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我倒是呆了,这话问他又有何用?且去瞧瞧!"再不理卓乐,竞自进了永安宫,往寿仁殿而去。
卓乐回头瞧了瞧谷梁文轩挺拔俊秀的身影,忍不住皱皱眉头。不知道为什麽,这位先生相貌风流、人品出众,但自己瞧著总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至於是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师父与他似乎很是熟悉,师父是个好人,想必他也是个好人吧?
脉脉此情谁识得,又道闲情绪。
寿仁殿的红漆大门仍未上锁,轻轻一推,那门应声而开,谷梁文轩一眼瞧见了睡在床上的人影,忍不住紧蹙双眉,从不曾见他在这时候歇息过,难道......
跨进门槛,脚步尽量轻飘,慢慢走到床前,见那人气色如雪,平日舒朗的眉尖微带褶痕,呼吸时缓时促,不由暗暗忧心。
床上人低低咳嗽,侧了侧身,锦被滑落,只一半搭在身体上,文轩凑上前,轻手轻脚地提了被子拢住他单薄的身体,触手处,瘦损惹怜,眼角却撇见了龙凤红锦面上斑斑血色,顿然惊骇。
那锦被本是朱红之色,鲜血的颜色不易分辩,却因了龙凤绣线乃是金色,沾染血迹,那一圈金线俱都染做梅痕殷殷,谷梁文轩靠得近了,立下看得分明。
眼瞳倏地收缩,文轩抬手缓缓抚上染血的被面,神色复杂,想了又想,转身疾步行出了寿仁殿。
方炫下了朝,心头怒意未消,这个萧寒远,居然在早朝时当众弹劾淄阳王行事不端、目无法纪、对主君不敬......这会儿想必已传到方恕的耳朵里去了!自己纵然压了下去,却难保方恕不会心存忌惮,只道乃是出自自己的授意......恨恨地咬牙,萧寒远此人,果然留不得,若不是蔚绾......
方换下朝服,正欲往御书房行去,便见刘柱急匆匆跑来,附耳低语数句,皇帝皱了皱眉头,吩咐潘海:"你先去御书房准备准备,朕过会儿便到!"
潘海提著拂尘弯腰闷头退了出去,心下忍不住嘀咕,昨夜皇上瞧过太傅返回寝宫,兀自怒不可遏,怕是太傅又说了什麽话入不了这主子的耳!唉,如今刘柱调到太极殿来,自己便是有心相帮也使不上力了,太傅啊太傅,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方炫走了另一条道,不过片刻,眼前粉墙黛瓦陈旧如昔,大门朱漆剥落,刘柱伸手推开,吱吱呀呀发出残败的响声。皇帝不耐烦地走了进去,正待开口,却见一人推门而出,静静地凝视著他,额尔缓缓唤了一声:"陛......下!"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
蔚绾醒来时仍觉得头脑昏沈,糊里糊涂地睁开眼,怔忡良久,方才撑著双臂待欲坐起身来。
转眼处,床头坐了一人,黛衣华容,已然伸出双手扶住了他的身体,轻声责备:"病了也不让人来说一声,叫我好生担心!"
蔚绾淡淡一笑,就著他的手稳稳地靠在枕垫上:"也没什麽大病,只是有些疲惫罢了,歇了一天,这会儿已觉得好多了!"
谷梁文轩挑眉,伸手扯过被角:"这是什麽?"
太傅不解:"被子啊!怎麽,你连这也不识了麽?"
文轩冷笑:"你又想混水摸鱼,胡乱欺瞒於我,你瞧著这被子颜色鲜豔,只道我分辩不出麽?此处一缕金线何时变红了?"
蔚绾仔细地瞧了瞧,讪讪笑开:"这个......早上起身时猛了些,血不归经罢了!"
黛衣人嗤笑道:"你总是许多理由,前一次是练功所致,这一次又是血不归经,我也不是傻子,任你撒谎。罢了,我总是放心不下,从今日起,我离了那破院子,搬来与你同住!"
蔚绾吃了一惊:"这里是永安宫,岂是想要搬来便搬得的?"
谷梁文轩斜著眼睛瞧他:"怎麽,太子太傅摆架子了?永安宫你住得别人住不得麽?"
蔚绾愣住,隔了半晌,忽地一笑,笑容轻渺无痕,仿似云烟一瞬:"同住便同住吧,永安宫殿阁甚多......"
黛衣人打断了他的话,神情有些不自在,玉般的面颊透出隐隐的晕红:"我说是同住,自然是与你同居一室!"
太傅垂目,手指在被子底下死死抠住衣角,语气平和:"这里只一张床,别的什麽也没有?你可住得习惯?"
文轩笑笑:"你住得惯,我自然也是住得惯的!自今日起,当可与君同赏小窗明,便是住不惯,我也是不愿搬出去了!"
蔚绾有些艰难地抬起双目,面前之人神彩出众、容光焕发,喃喃道:"既如此,便住下吧!"
谷梁文轩脸若朝霞,抬手指了指墙角:"我已将铺盖一起卷过来了,若你不收留我,我岂不是还要再带回去?"
太傅苦笑,顺著他的手指瞧见墙角铺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叹道:"现下仍是寒春,你睡在地上,我却躺在床上,叫我如何心安?罢罢罢,你且把那被褥抱到床上来,这床宽大,你我一人一床被褥,应该可以睡得!"
文轩好不容易摆脱了尴尬,听了这话,脸上又是一红,转过头,瞧向窗外,眼光微微一凝,已笑了起来:"这个小太监真是勤快,这麽早便来送晚膳了!"
蔚绾皱眉:"快夜了吗?"
谷梁文轩回头瞧了他一眼,不屑道:"你睡得那麽沈,午膳时我便在这儿,想喊醒你,却是怎麽也叫不醒,只得作罢!"
太傅不由抚了抚腹部:"原来睡了一天了,难怪觉著饿得很呢!"
文轩笑出了声:"不用这麽可怜巴巴地,晚膳不是给你送来了吗?"
正说著,孩子清脆的声音传进殿内:"太傅,奴才送晚膳来了!"
第二十八章
方恕在京中旧王府的前厅内来回走动,烦燥不安。原本想著此次来京留不过半月,谁知现下已过了一个月,皇帝仍不放他离开,说什麽自皇叔离京赐居蜀地之後,叔侄俩久不得一处,此番既然来了,须得多住些时日。这叔侄之情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为人子侄者应当多尽些孝心,皇叔便多留些时日吧!
淄阳王美丽的脸庞有些扭曲,恨恨一拳捶在几案上:什麽亲近?什麽叔侄之情?分明是想扣住本王!难道此次来京竟是错了,没地竟把自己置进险境里头!眼下自己不能回蜀,若方炫此时联合苏赫巴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亲自赴京之举著实太过鲁蛮了!
一名侍卫闪了进来,抱拳行揖:"王爷!"
方恕没好气地抬头随意瞧了一眼:"什麽事?"
那侍卫轻轻地笑,也不答话,直起腰睁著眼静静凝视著他。方恕心情不畅,被他瞧得不耐烦,喝道:"有事快禀,无事退下去!"
侍卫仍旧笑著,并不退出去,反而向前跨了一步,声音清朗温润:"父王......"
方恕愣住,隔了半晌,再开口时带了几分颤抖:"焯......焯儿......"
侍卫缓缓点了点头:"父王,我放心不下,上京来寻您!"
淄阳王呆呆地瞧著儿子,忽地勃然大怒:"你怎可来京?你......你你......你这混小子!我是怎麽叮嘱你的,万万不可任性胡为!京中形势不明,我这儿正担心方炫背著我与苏赫巴鲁联手攻蜀,你却不听我的话,若是......"
方焯打断了父亲的话:"父王,在孩儿心中,你是最重要的!你久不回蜀,孩儿......孩儿......父王......您惩罚孩儿吧!"慢慢屈折双膝,跪了下去。
方恕瞧著儿子矮下身形,心中又气又疼,背过身去,长长叹息一声。
方焯垂著头,声音轻微飘忽:"父王,皇位真的有那麽重要吗?"
淄阳王双肩微颤,闷闷地开了口:"焯儿,这是你皇祖母的心愿!"
方焯倏地抬起头来:"父王,圣朝祖制,立长不立嫡。皇祖母身为正宫皇後,怎会不明白?先帝比父王长了两岁,登上皇位并没有什麽不对的!"
方恕猛然转过身,眼神凶狠:"你说什麽?没什麽不对的?方喏自幼顽劣,疏无才干,文治武功他样样没有,只因顶著个长子的身份,便登基面南为帝,是何道理?"
方焯定定地望著父亲:"方喏在位二十多年,虽无大功,却也不曾有过大失。何况如今方炫在位,广施仁政,颇得民心!父王,方喏时你并未讨到好处,又岂能在方炫手中夺得天下?"
淄阳王姣好的面容顿时扭曲了起来,抬起一脚正正踢中儿子的腹部:"孽蓄,你竟然瞧不起本王!"
方焯闷哼一声,随著父亲的一脚歪歪倒向地面,一只手捂住肚子,神情有些痛楚。
方恕吃了一惊,跨步上前蹲下,搂住儿子的身体,挪开他紧捂腹部的双手。但见手中血糊糊一片,腹部的衣物染成通红,骇然道:"焯儿,你怎麽了?"
方焯摇了摇头:"没什麽,路上被人偷袭,伤口想必还没长好!"
淄阳王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帕方巾捂在儿子的腹部:"你不是易容了吗?怎会被人偷袭?"
方焯眼瞧著父亲焦急的面庞,嘴角慢慢勾起:"父王,你是在担心我吗?"
方恕怔然,额尔松了手,任由儿子的身体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冷冷道:"你若是好生留在淄阳,又怎会受伤?"
方焯自嘲地笑了笑,一字一句道:"父王,你还不明白吗?孩儿易容赶来京城,却在半途中遭人偷袭......我们的人中混有奸细啊!"
方恕跺脚:"这下遭了,外放皇族,除却番主,子女不得宣召不可入京,你既被人偷袭,想必进京之事也泄露了!"来回走了两步:"这可怎麽办?难道本王多年的心血要毁於一旦?"
方焯一只手撑著地面,一只手捂著仍在淌血的伤处,垂眼淡淡道:"我忧心父王安危,私自进京,与父王没有关系,不会叫父王为难的!"
淄阳王气得恨不得再踢他一脚:"怎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儿子,私自进京,便是大罪,这不是明摆著往方炫手里送把柄吗?"
方焯抬头,眼中痛楚之色一闪而过,表情有些木然:"我真是您的儿子吗?"
方恕愕然,愣愣地瞧著半坐在地上的儿子吃力地站起身来。方焯望向父亲,茫然地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真正的小王爷是奶娘的儿子吧?您担心万一大事不成牵连子女,断了血根,故而从小便将亲生儿子与奶娘的儿子掉了包,若成了事再为他正回身份......父......王爷,您放心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令您为难!您心心念念的是那把镶金嵌玉的龙椅,听了谋士的话亲自上京示好,我却违了你的命令,赶来京城......"抬手一点一点擦拭脸上的易容膏,露出原本年轻的容貌,朱颜青鬓,眉目俊朗。
方焯移下目光,瞧著手中的丝帕,脸上一抹笑意温柔如水:"这下倒好了,我违令进京,您可将我缚了送给方炫治罪,当可表明您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对您的事百利而无一害!"
方恕有些回不过神,抚养了多年的儿子就在眼前,语速均缓,话音平静,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气定神闲,仿似说的全是别人的事一般。腹部的伤处仍在流著血,红红的颜色刺得眼睛有些晕花,儿子却微微负著手,默默地注视著自己,全不在乎,任那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青花地砖上......这是自己的儿子吗?亦惑不是,当年为了保护亲身骨肉,偷梁换柱,想著日後大事得成再为亲子扶正身份;若败了,便嘱咐奶娘将亲子带离王府,也可保住一条血脉......自己关心的只有那个骨肉相连的亲生儿子,对於面前这个替代品......抚养了这麽多年,又怎会毫无感情?更何况......
方焯听不到淄阳王一句回话,眼神黯了黯,继而又淡淡地笑了开来:挑明了也好,若待日後再言,自己受到的伤害只会更大!事败倒也罢了,总共不过一个死字;若是事成了,自己该去往何处?一杯毒酒,一丈白绫?或是......罢了,既爱他,便成全他吧!这份情从不曾得到过回应,反正终究是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现在死了,对他还有些用处,或许还能得他一两分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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