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觉得很累是吗?我扶你上床歇息可好?"
蔚绾一把拍开方炫伸过来的双手,闭了闭眼,身体撑不住,软软地靠著桌子,一只手死死抓住桌沿,以阻止疲弱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溜去。
方炫的表情有些受伤,眼神黯然:"老师,你讨厌我吗?"
太傅呼吸零乱,隔了半晌方才答话:"你给我滚出去!"语意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皇帝呆住,穷尽他一生所虑,也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蔚绾竟然会对他恶言相向,那个"滚"字如烈火熊熊,瞬间灼痛了他的心,灼伤了他的自尊。
皇帝金尊玉贵、俯视苍生,如何受得了这种气,当即拂袖:"朕为你不惜低声下气,你却执意离去;朕对你自问拳拳爱心、终生不悔,你却不知感激回报,逼得朕不得不出此下策!蔚绾,朕说过,不管用什麽办法,朕都要将你留下,这辈子,你只能呆在朕的身边!"
太傅脸色渐渐泛青,左手死死攀住桌沿,右手吃力地抬起,指向殿门:"滚出去!方炫......你的爱心我不稀罕,自此後,你我师徒之情、君臣之义不复存在,立即给我滚出去!"语声缓了缓,坐直身体,冷然道:"你既知我功力深厚,岂能如此赌定这小小一枚药丸便会化去我全部真气,若再不走,莫怪我不念旧情!"
方炫气得全身发抖,眼瞧著蔚绾一瞬间似是又恢复了力气,心下也有些惴惴,冷哼一声,金黄色的衣袂映著频繁跳动的烛火,迅速摇摆,快步走出了殿门,大声吩咐著:"紧闭寿仁殿大门,一个都不许进去!"
朱漆大门"吱呀呀"关紧,门外零乱的脚步声越行越远,蔚绾松了口气,身体软软地从椅凳上直直滑落地面。
无端一夜狂风雨,暗落繁枝。
窗外风雨大作,依稀似有枝桠折断声,蔚绾猛然捂住腹部,修长的身体蜷成一团。
激烈的疼痛霎时冲向四肢百骸,心里却是明白的。自己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苦苦支撑著,只为腹中一点微弱的血脉,残留的真气护著胎儿至今安然无恙,如今这点真气消失怠尽,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胎儿的精气,只怕......
腹部的剧痛牵动了胸口,心跳渐渐迟滞,下意识伸出双手想要向宽大的龙床爬去,半空中,白皙的手颓然落地,手指痉挛地抠梭著青石地面。
"砰"地一声,半掩的窗框被一阵强风击打在墙面上,窗纸顿时破裂,初夏微凉的风夹著猛烈的暴雨从窗口劲射入内,青石地面顿时积流如溪,缓缓向殿中流去。
那水一路缓流,渐渐浸湿了地上人洁白无瑕的绸制衣物,顺著微微颤抖的上半身向下望去,腿间隐隐血色。
似有电光闪过,轰然雷声震破人心,蜷在地上的人一阵剧烈的抽搐,腿间血色渐渐清晰,似是承受不住,一个翻身仰面向上,身体失了力一般摊平,脸庞俱是死灰色,嘴唇深紫,白绸搭盖的腹部上下起伏不定。
蔚绾努力保持著神智,试著想要撑起双手,那手却宛若离开了身体一般,任你再用力,也只是软蹋蹋地搁在地上,怎也提不起来。
整个身体被疼痛紧紧缠绕,呼吸滞涩,心口绞得麻木,下腹却是一阵热辣辣地,活生生、鲜明的激痛让人恨不得立刻死去。
眼中满满的绝望,全身便如抽去了筋骨,没有半点力气,剧痛正在慢慢消磨最後一点苦苦支撑的意志。
雨打风敲声,声声不绝,衣服早已湿透,血水混著雨水流向殿内各个角落。眼前越来越黑,蓦然死死咬向下唇,不能昏过去,孩子......
没有能够想得很清楚,剧大的痛楚瞬间袭了过来,纵是太傅耐性再好,也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抽搐愈烈。
烛火摇晃,风雨打进来,半数灯烛早已熄灭,仅余靠著内墙的一排犹自苟延残喘地强撑著,照亮了一地的血雨;照亮了白衣人痛苦难耐的脸庞;照亮了无力挣扎自救的身躯。
抽搐越发地猛烈了,胸部的起伏与下腹的起伏几乎形成一线,牙齿放开嘴唇,张大口拼命喘息,仍是气若游丝,只那双眼却更加明亮,明亮的双眼溢满了数不尽的痛楚与凄凉。
忽然,那高隆的腹部平了下去,濡湿的白衣一阵痉挛,如临死的鱼一般抖了抖,随即沈寂不动。双腿间血水横流,隐有物体掩在衣下,隆起的衣物轻微地颤动,白衣便如将没的帆,死气沈沈。
太傅的双眸瞬时失了神采,鲜血顺著嘴角慢慢流淌,溅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蓦地张嘴,"扑"地一下,染红脸侧青砖。
神智仍是清楚的,清楚地感觉到疼痛,清楚地感觉到胎儿的滑落,清楚地感觉到刚刚坠下的胎儿犹在自己腿边轻轻颤抖......
窗外隐隐传来礁楼更响,风雨经过一场激烈的角逐,这会儿倒是平和了几分,窗框打在墙壁上,"!!"直响。
蔚绾睁著无神的双眼,愣愣地瞧著窗框一下一下打在墙面上,苍白的手不由自主捂向腹部,轻轻揉抚:孩子......
触手处,松松软软,不复平日的紧崩,蔚绾心头一凛:孩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猛然坐起身,双手胡乱地拨开衣物,两腿间,粘著血块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头脚相连,瑟瑟颤抖。
蔚绾小心翼翼地将那团血肉托在手中,抱进怀里,柔柔地展开小小的身子,孩子四肢已长全了,短短地缩著,眼珠子黑乌乌,却没有眼皮子遮闭,直愣愣地瞪得滚圆。
一滴浸著血的泪水掉落在透明的、沾著血块的皮肉上,怀里的血肉抖动不已,窗外又是一阵狂风刮过,墙角灯烛"卜"地一声全部熄灭,怀里的胎儿倏然静止,不再动弹。
蔚绾紧紧抱住打落的胎儿,怔怔坐著,慢慢垂下头,身体悄悄侧向一边,睁著双眼,神智渐渐消散开来。
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窗外,风雨又起,打进殿内,青砖地面汇溪成河,夹杂著缕缕红豔,连绵流淌。
第三十七章
潘海随著皇帝离开了永安宫,往太极殿皇帝寝宫走去,眼瞅著至尊的帝王怒气冲冲,眉眼间狠戾未消,心下忐忑不安。太傅可是又说了什麽话惹翻了皇上?不知二人有没有起什麽争执,太傅如今的身子......
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忧虑,太傅气色不佳,显然精力不足,孩子愈大,消耗母体的精血愈猛,看那腹相,应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漫不经心地服侍著皇帝洗漱就寝,脑中时时浮现太子太傅苍白的脸,紫殷殷的唇,低低地咳嗽......老太监愈发心焦。
三声更过,皇帝终於躺好,闭上了双眼。潘海吁了口气,吩咐宫女小心伺侯著,自己退出了香气缭绕的帝王寝宫。
因他上了年纪,如今又添了刘柱,方炫许他不用陪侍一旁,准他早些歇息。今日刘柱被皇帝敕令守在寿仁殿外,潘海方磨到这个时辰才得歇劲。
老太监回到自己的屋里,和衣而眠,翻来覆去总是睡不著,左思右想心里愈觉不妥,起了身,在屋中来回踱走几步,终於下定了决心,随手将拂尘搁在桌上,撑了伞出门直往永安宫而去。
刘柱领著几个小太监靠在寿仁殿外的石墩上打著盹,潘海下了伞,甩净雨水,将伞靠在廊柱旁,越过刘柱等人,待要打开殿门。
刘柱糊里糊涂中感觉有人影闪过,来不及清醒,嘴里已然暴喝出声:"什麽人......"
潘海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嚎什麽?是我!"
刘柱睁眼一瞧,立时满脸堆笑:"原来是潘总管啊!"
老太监冷哼一声,指了指殿门:"陛下让我来瞧瞧!"
刘柱忙不迭点头:"奴才晓得,公公请进吧!"
潘海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打开门,闪身走进殿内。
刘柱打著哈欠,这活儿真是辛苦,守著门,又不许人进去,累人哦!靠著石墩,提不起精神来,索性闭上眼继续睡。
一道闪电"唰"地划过,瞬间照亮夜幕。刘柱刚刚闭上眼,便听得里头传来潘海惊恐的呼喊声:"刘柱......"语声惶急,带著颤抖,似是发现了什麽可怕的物事。
刘柱一个激凌,彻底清醒过来。老太监已冲出大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太傅呢?"
刘柱怔住:"太傅?不就在里头吗?"
潘海狠命一推,跺脚道:"里头没人!"刘柱大吃一惊,不及考虑,疾步冲了进去。
烛火早已熄灭,殿内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刘柱哆嗦著摸到火折子,打了好几下方才将那火星子晃得明亮了。
空寂无人,整齐的床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餐桌摆在正中,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却没有动过的痕迹。脚下有些湿漉漉,刘柱提脚一看,一地的水,鞋底湿透了,浸著脚凉得渍人。
"!"地一声,刘柱顺著声音瞧了过去,窗框狠狠敲击在墙面上,窗纸破裂,风雨从洞开的窗口往里直灌。
潘海重又跟了进来,劈手夺过刘柱的火折子,照向地面:"地上有血迹!"
刘柱莫名觉得心脏砰砰乱跳,顺著火折子细弱的光线向下望去,地上积水横流,那水......刘柱恐惧地睁大双眼,那水红豔豔的,就在自己的脚底下来回淌过。
火折子"啪"地一声熄灭,潘海脸色铁青:"太傅不在殿内,你居然不知道!"
刘柱大骇,顾不得地面上积水成河,"咚"地一声跪了下去,死死抱住老太监的双腿:"潘总管......总管公公,奴才一直守在门口啊!公公,奴才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公公,你要相信奴才啊!"
潘海心头绞痛,这麽多的血水,太傅有了身孕......恨意顿起,一脚踢翻刘柱,喝道:"求我有什麽用?还不快去找?"
刘柱"哎呀"一声,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冲出殿外,吩咐兀自守在门口弄不清状况的另几名太监随自己一起,寻找失踪的太子太傅。
潘海出了殿,眼见刘柱急急冲向雨中,高声吩咐:"刘柱,你且去禀告陛下知晓,我带人去找!快去快去!"
刘柱远远地"哎"了一声,已跑出了永安宫。
大雨滂沱而下,闪电骤明,雷声隆隆不绝於耳,潘海回头瞧了瞧黑洞洞的寿仁殿,觉得脸上颇有湿意,抬手抹了抹,果然一把浊泪。
雨打风狂,数十年来梦一场。
梅林深处,一抹幽魂般的清影摇摇晃晃地愈走愈近,黑漆漆的雨幕,白色衣袂湿透,紧紧贴伏在身上,任夜风大作,总不见起伏。
那影子拢著双臂,手中似乎抱著什麽极为重要的物件,死死地收紧,像是怕那东西被暴雨淋湿一般,护得严严实实。
一抹刺眼的光团倏然照亮整个苍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缠合著雨水打向地面,击起圈圈水花。凄冷的眉目、惨白如纸的脸庞,嘴唇灰紫灰紫,昔日秋水般的双眸黑如幽潭,却又分外明亮透澈。
亮光一闪即过,随著一声巨雷轰响,那人影微微震动,俯身向前,吐出汪汪鲜血。
吐得畅快了,蔚绾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轻飘的弧度,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那血倒止住了。
直直走向白梅,一夜风雨骤,白梅愈发颓靡,枝干下垂,宛若将死的老妪,没有半点生气。
蔚绾有些站不住,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正对著,小小的坟头。
小心地拢了拢怀里护著的幼胎,腾出一只手抚上坟头。当初拉拢小乐,不过是为了怀里的这点骨肉,却累得孩子枉丧性命,如今,报应来得倒快,想要护住的终究没有能够护住......自此往後,两个孩子做伴,也算筹了当年的心愿。或许过不得多久,自己也会......
解下身上湿透的外衣裹紧怀里一团血肉,搁在地上,双手扒拉开来,抠挖著地上的泥土。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这会儿土质早已泡得软了,体内的药性随著胎儿的降落带去了一大半,诡异地残留了一两分真气,现下那点儿真气不由自主集中到手指上,泥土翻飞。
饶是如此,不过片刻,太傅十指鲜血淋漓,混著雨水滴落在刨出的坑里。
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机械地掏著坑。小乐,你一直想看看宝宝的模样,他现下去找你了,你可曾看得分明?长得与师父相像吗?你喜欢他吗?我让他与你为邻,平日里,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啊!师父这辈子欠你颇多,便算是再拜托你一件事!若有来世,师父连本带息一并偿还於你!
坑挖得深了,蔚绾仔细地探了探,确定够宽够深,方才点点头,抱了地上白衣包裹的幼胎,小心地放进深坑里,解开白衣细细地端详一番,复又裹紧,慢慢推著刚才抠出来的泥土一点一点洒落而下,渐渐掩盖住那抹干净纯洁的白色。
电闪雷鸣,白梅发出濒死的吱呀声,轰然大作,喀嚓,树干从中剖开,枝桠缠缠绕绕、犹犹豫豫、干分两径俱都斜斜倒向地面。
太傅凝视著坟头,白梅裂身倒地拍起泥水乱舞,洒向白皙的脸庞,脏污一片,黑黑的泥浆滑过光滑的皮肤,滴落肩头。蔚绾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前倾,软软地趴在小小的坟上。
此恨何时已,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谷梁文轩重又搬回了原先的小院,火气难平。这一辈子头一次对人上了心,却不曾想那人竟全未放在眼里,罢罢罢,只当自己看走了眼,错把乌鸡当成了凤凰。
坐在屋子里,犹觉气恨莫名,这屋子......这屋子,自己与那人第一次相见便是在这简陋得近乎潦倒的屋中。犹记得方炫让自己住进来时,不禁愕然,想不通为何住在这种地方才能博得那人的亲近。
方炫是最了解蔚绾的,太子太傅虽然机巧百出、行事果断,却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谷梁文轩才情横溢、品貌不凡,然却折断了双腿、困於陋室,极易勾起太傅心中的那点怜惜之情。这所破败的院落修建时便处处留下了靡废的气息,连那院中的陈腐烂垢也是方炫刻意使人为之。
太傅居於永安宫後,谷梁文轩日日三更抚琴,从不间断。方炫自幼师从蔚绾,知道老师心性极高,平生最听不得残破的琴音,谷梁文轩拙劣的琴技必会引起他的注意。
一切都进行得那麽顺利,谷梁文轩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才情华茂,很快便获取了蔚绾的好感,替他医腿调理,二人渐成莫逆。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太子太傅风流俊雅,却又谦和有礼,谷梁文轩慢慢发现自己为那逼人的华彩深深吸引,任是再作挣扎也终究陷了进去。
当他得知蔚绾与自己同属一族,竟然怀上了方炫的孩子时,那一瞬间怒火夹杂著嫉恨劈头劈脑打了过来,险些立时发作,却又生生扼住。
方炫是谁?方炫是圣朝至尊,是江山之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也是他谷梁文轩十月怀胎、苦苦煎熬生下来的嫡亲骨肉。
他能和谁去生气?和谁去发火?更何况太傅轻轻淡淡的眼神,真挚诚恳的请求,柔若和风的细语慢慢磨平了心中将将欲出的怒意。
一个念头无端端冒了上来,对,不能说!不能让方炫知道,不要让他知道那人为他怀了一个孩子!那人如山间清风涧中月,方炫虽是自己的儿子,却终究不过一浊世俗物罢了,如何配得?待胎儿产下,定要劝那人离开此地,离开方炫,自己愿意为他洗手作羹,为他执扫清衣,永远陪在他身边。
可是,怎有那许多人挂念著他?连荣......一个低贱的青衣阉人,竟敢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倒要瞧瞧这人最终能落个什麽下场?
梅林深处的切切私语彻底击碎了谷梁文轩本就不完整的心意,洞内言笑晏晏,洞外人不知不觉间手指抠进掌内,鲜血淋漓。一直以为你是相信我的、依赖我的,我不惜威胁方炫只为搬到永安来照顾你,而你......你却将我一番真心抛置一边,你怎对得起我?
谷梁文轩恨恨一拳捶向桌面,歪斜的木桌经不住狂猛的力道,顿时四散开来,摔落在地上,一片狼籍。
卓乐的死有些出乎意料,二十多年囚於冷宫,外界的残忍早已看不明了,孩子自己也见过,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