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绾缓缓舒了口气:"想不到你一生坎坷,经受了这麽多非人的折磨!"
谷梁文轩眼中泪痕犹存,痴痴凝视著太子太傅温和的容颜:"蔚绾,你相信我吗?我初见你,便知你君子如竹、高标清绝,从不曾在方炫面前讲过你半句不是!"
蔚绾轻叹:"我自是相信你的......"
风霜未老,阅尽人间盛衰草。
第三十五章
殿外,细雨连绵,穿林打叶,声声入耳;殿内,人影相对,弹指浑无语,只余空凝咽。
隐隐轻雷滚滚,蔚绾微微叹息,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喃喃道:"将至午时了......"小乐该送午膳来了......
谷梁文轩浑身一震,美目红透:"对不起......"
太傅轻轻摇头,转过身,眼神诚恳:"文轩,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好好照顾小乐,他......就在梅林最中心的白梅下!"
谷梁文轩忽地立起:"你要离开?"
蔚绾点了点头:"我已向陛下辞行,明日便要离开此地。文轩,小乐就劳烦你了!"
谷梁文轩怔立半晌,额尔冷笑道:"太傅倒是好算计,你怎知我定要留在宫里?"
蔚绾皱了皱眉,温和地回答:"我只道你必定想要与方炫多亲近些。其实,以你的身份,留在宫里确实不妥!也罢,等过得几月,我自会回来将小乐带走,若是......"话语顿住,似是不想再说下去,转身重又望向迷蒙雨雾。
谷梁文轩望著那人清矍的背影,宽大的披风遮去整个身形,白衣裳凭窗独立,羸弱寥寥,忒煞萧疏,心头一颤,忍不住走上前去,与他并排立在窗口:"将往何处?"
太傅沈默,似是轻轻叹了口气:"尚不知,待离开了皇宫再做考量吧!"
文轩色变:"你仍是怀疑我?"
蔚绾蹙眉:"何曾怀疑你了?"
谷梁文轩微微颤抖:"你不愿意将去处告知於我,可是怕我说与方炫?蔚绾,你终究是记恨我的!"
太傅无奈地瞧著他:"你总是多想,我是真的不曾想好究竟该往何处而去!"
文轩冷笑:"你师从云岫,难道此番不回云岫?"
蔚绾摇头,如何回云岫?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师兄昔日半数功力想来完全浪费了,又怎可再回云岫徒惹师兄担忧伤怀!
谷梁文轩只道他故意隐瞒,修眉上挑,眼中已有怒意升腾:"蔚绾,你我相交半载,我确实做过不当之事,只是今日我已将心意全盘托交於你,你竟然仍是不愿意相信我!罢罢罢,只当我谷梁文轩失了眼,妄想高攀当朝一品的太子太傅为友,君既无意,谷梁文轩又岂是胡搅蛮缠之人,你只管走你的,我再不会多问!"这人的脾气急得过头,一番话恨恨地道了出来,甩袖便往殿门行去,竟不曾回头!
蔚绾定定地望著他秀致的背影越行越远,待得瞧不见了,俊丽的面容突地露出些微痛苦之色,踉跄著走到床前,一只手扶住床栏,一只手轻轻揉抚腹部,额际冷汗垂落。
呼吸有些零乱,勉强支撑著盘膝坐正,小心翼翼地提取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绕行一周,护住肚腹处,渐渐觉著疼痛缓和了下来,轻轻舒了口气,疲惫已极,索性和衣躺下,随意搭了被,闭上眼,不一会儿竟有几分迷糊了。
似有人悄悄进了殿,太傅糊里糊涂的神智中,隐隐约约忆起自己不曾关门,瞬间清醒了几分,睁开眼,那人已退了出去,窗台上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托盘......
心口绞痛得厉害,阖了目,转过头不去看那托盘,若是小乐......若是小乐......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孩子清甜的语声犹在耳边回荡,久久难绝,明若星辰的大眼睛扑闪著扇般绢秀的长睫,那眼中有感激、有崇拜、有留恋、有喜悦......蔚绾猛地闭紧双眼,只觉胸中热得难受,腥甜的味道直冲喉口,忍不住张开嘴,朱液喷染在绣龙描凤的被面上,与原有的大红锦缎相容,慢慢渗将进去......床上人低咳两声,昏沈沈似睡似晕,神智不清不楚,染了血的锦被沈重地压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推开绣被,就那麽无声无息地平躺著,再没有动静。
潘海得了皇帝的旨意,带著一干宫女太监来到永安宫寿仁殿待欲布置一番。甫至殿门,便瞧见了床上景象,眼角瞥处,锦被堆在一侧,独卧之人披风外衣均未解下,软软地搭贴在身上,诡异的身形瞧得分明,怔了怔,忍不住擦擦眼睛,再瞧......猛然回身,喝道:"留在门外候著!"
後头跟著的太监宫女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潘总管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不进去,这些桌子椅子怎麽摆放?难道皇上今天要在外头用膳?可是这天还下著雨呢......
潘海不理会身後的诧异,独自进了殿,急急关紧朱门,快步走到床前,细细观望一番,这是怎麽回事?
太傅睡得不稳实,轻轻咳嗽,一只手下意识捂上腹部,慢慢揉抚,老太监看得清楚,白衫微微跳动,腹中......腹中......
脑中灵光一闪,忙不迭拉过太傅一只手腕,仔细查看,瞬间大惊失色,手中拂尘"啪"地一声掉落在踏板上,老太监陡然明白过来!
望舒人......望舒人......昔有望舒族,外貌与常人无异,独有一能,却是常人鞭长莫及,望舒乃月之後裔,族中不分男女,皆可成孕。
潘海"咚"地一声双膝跪落,老泪纵横,太傅啊太傅......
高卧之人弯月般的双目徐徐张开,转眸处,老太监神色哀痛,不由一怔:"潘公公......"额尔瞧了瞧自己的身形,心下明了,支撑著坐了起来,淡淡道:"你都瞧见了?"
潘海硬咽著:"太傅......"只出了两个字,便似再也说不下去了。
蔚绾皱了皱眉头:"不许说出去!"
老太监没有答话,却掀开衣袖,手腕处的伤疤黑漆漆的,像是被利刃强行割去血肉後再不曾长好,留下一个无比难看的疤痕。
太傅眼光轻闪,心里明白了几分:"这是......"
潘海放下衣袖,拭了拭眼泪:"奴才著实没有想到,太傅竟与奴才是同一族的亲人!"
蔚绾怔愣半晌,缓缓叹了口气:"你怎麽进了宫?"
老太监垂下头,花白的头发轻轻颤动:"奴才的父亲被一位高官圈养,遭到强暴後生下奴才,父亲不忍心奴才将来与他一般被人当做牲畜,困於囚笼,便求了那高官家里一个有良心的小妾,偷偷将奴才送了出来。"
"那小妾有一个娘家亲戚,没有小孩,便将奴才送到那家抚养,谁知奴才送过去不久,养父母却添了一个亲生骨肉!"
"奴才十五岁时,养父母家道败落,把奴才卖进宫,净身做了太监,奴才怕被人发现身世,自己将腕上的月印剜了!"
人间何处问凄凉,风雨飘残。
殿内默然,太傅揪了揪眉心,一只手轻轻抚上腹部,慢慢揉抚。潘海抬眼间瞧见了蔚绾的举动,关心地问道:"太傅不舒服麽?"
蔚绾微微摇头,靠坐著,也不起身,轻声叮嘱:"这件事你知便可,不要告诉陛下!"
老太监连连点头,父亲的经历并著自己剜腕时抠心般的剧痛,让他明白世间人对望舒族的厌弃,本以为这世上望舒人怕是绝迹了,却不料身边竟有一位亲人,那蓬隆的肚腹......是明月的期盼啊!
潘海有些激动,站起身,忙不迭拉过锦被拢住蔚绾的身体:"太傅太过大意了,这身子怎麽能随随便便就这麽躺著,小心著凉!"
蔚绾不觉微笑:"是大意了,竟然忘了关上殿门,这是被你瞧见了,若是换做别人......"忍不住皱眉:确实是太过大意了!
老太监呵呵一笑:"太傅且歇歇,奴才这就去唤人把桌椅置进来!今日陛下要与太傅共用晚膳。"他下意识地瞥了瞥蔚绾的腹部,那处棉被裹得严密了,看不太分明:"现下时辰尚早,太傅若觉得疲惫,还可再歇歇!"
蔚绾点点头,在潘海的扶持下重又躺好,棉被拢上,身形虽有些变化,掩在锦被下倒也不明显!
老太监服侍著太子太傅躺得舒适了,转身待要离开,却又回过头,似是想起了什麽:"太傅,奴才前些时候瞧见您与那位先生在一起!这话奴才本不当讲,但是太傅还是小心些为好!"
蔚绾闭著眼睛摇头:"无妨,他的事我略知一二!我信他不会加害於我。"
潘海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语,拣起掉落在踏板上的拂尘,径直走向殿门。开了门,将外头侯著的人唤了进来,领著一帮子太监宫女将桌椅归置齐整。
太傅确实疲倦,任殿内桌椅搬动时有磨擦声响,仍是沈沈地睡了过去。
临窗处,天惨云乌,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方炫过来时,蔚绾犹自未醒,潘海守在殿内不曾离开,远远见著皇帝带著刘柱进了永安宫,忙不迭唤醒沈睡中的太子太傅。
蔚绾有些昏眩,勉强撑起身,任潘海替他穿上外衣,掩好披风,堪堪遮住身形,方才随著老太监一起行至殿门恭迎圣驾。
宴席早已备得妥当,皇帝挥退一拨子伺候的太监宫女,携太傅落座。
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的掩映下,散发出圆润透亮的光泽,杯子是白玉雕成的上好羊脂杯,酒是外邦进贡的极品葡萄酒,对面的人笑意平和亲切,蔚绾莫名有些恍惚,炫儿......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这麽多年了,你我终究走到了这一步,今宵酒醒,挥手兹去,当与君再无相见之日!
皇帝的眼神温柔似水,唇色殷红,轻轻开合:"太傅,你还在怨朕吗?"
蔚绾长长叹息:"怨与不怨有何重要?陛下乃是明君,臣相信待臣离去,陛下定能更好地掌握仁与法的尺度!"
皇帝目中一黯:"老师,能不能不走?"
太傅垂眼望著杯中晶透的美酒:"陛下,臣必须走!臣若一直留在宫里,不过是害人害己,累得陛下黑白不分,滥杀无辜!今日是连荣、卓乐,以後是谁?臣这辈子造的孽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去害人!"
方炫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旋即恢复如初,修长白皙的手举起酒杯:"既然太傅心意已决,朕也不好强加挽留,便请满饮此杯,以表饯行之情!"
蔚绾轻轻皱了皱眉,一只手在桌下抚上腹部,有些犹豫:"这酒......"眼中疑虑愈深:"陛下莫不是要我重蹈覆辙?"
方炫倏然变色:"老师,你怀疑我在酒中下药?"
太傅手指慢慢摩梭著酒杯外沿口:"吃一堑犹能长一智,臣有此经历,岂能不谨慎些?"
皇帝"唰"地站起身,举起酒壶,壶口对著嘴,猛然灌了进去,不消片刻,一壶酒尽皆下腹。眼瞧著太傅怔怔坐在一旁,劈手夺过蔚绾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冷然道:"老师,这可信了!"
蔚绾默然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陛下这又是何苦呢?"
皇帝"恍"地一声跌坐在软椅上,一通猛灌,双颊瞬时酡红一片、鲜豔欲滴,眼中水汽迷蒙,额顷,两行珠泪缓缓滑落:"老师,不要走!"
第三十六章
皇帝俊秀的面容带著酒後嫣嫣红霞,双唇宛若早春初绽的桃花,鲜豔明丽,蕴水眼波流彩般划过,一点一点流淌著、润泽著太子太傅颇有些凄迷的心田。
蔚绾端坐不动,语气仍显得和缓平静:"陛下,待过些时日,我定会回来探望於你!"
方炫站起身,脚步微带踉跄,行至太傅身侧,双手撑住桌面,稍稍弯腰,眼神痛楚迷离:"老师,你曾答应过我永不离开!"
蔚绾慢慢抬头,目光清亮,直视皇帝迷蒙双眸:"陛下也曾答应过我绝不滥杀无辜!"
方炫怔愣,额尔轻轻笑了起来,笑容莫名苦涩:"老师,你仍在怨我!不错......"猛地站直腰身:"是我杀了连荣,杀了那小太监,可是当年我应你的不过是温涵之、萧寒远之流......"
太傅截住他的话:"臣与昔日友人早已断绝来往,何况中书令行事稳妥,礼部尚书耿厚忠直,这些年来对陛下从无二心,对国事公务兢兢业业,陛下难道不清楚吗?"稍稍顿了顿,又道:"昔日,臣自愿留在宫内,陛下答应臣即便不使这些人为官,也绝不会伤害他们!"
皇帝傲然:"朕应了你,对他们不仅不曾做出任何伤害之举,便连他们的官职俸禄也一概未动!"
蔚绾点头:"陛下知人善任,不为私心所惑,臣是最了解的!"
方炫眼中闪过一抹喜悦:"老师......"蔚绾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国家政事非同儿戏,陛下要做一代明君,臣子优劣如何,陛下心中自有考量!"
"不过,连荣、卓乐并非臣子,尤其是小乐,他本与我无有任何干系,却因了我一点私心,强行将他带入这泥沼中......陛下,蔚绾此生对不住者甚多,最让我愧悔负疚的,却是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
"不要再说什麽留下的话了,我已下定了决心!蔚绾年将半百,身心早已疲弊,再不能为君效力,倒不如散发弄扁舟,江海寄余生......"
话未说话,突然抬手捂住了嘴,气息有些粗重,肩头微微抖动,强行压抑住欲将冲口而出的磨人咳嗽。
方炫怔立半晌,眼色变幻不定,忽地弯腰,伸手拢住太傅单薄的身形,温暖的前胸紧贴著那人瘦削的後背,语声伤感:"老师,我舍不得你!"
蔚绾心头一痛,血气直往上翻,一只手不著痕迹地抚了抚胸口,暗暗平复呼吸。侧过脸,帝王高贵的头颅垫著下巴搁在自己肩上,双眼深情款款,不由有些怔忡。
放大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苍白的肤色,清澈的双瞳,泛紫的薄唇......方炫有些忍禁不住,凑过去,不待太子太傅反应过来,天子温热的龙口已紧紧锁住了微凉的唇瓣,细细舔舐。
蔚绾气息有些不畅,被方炫吻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伸手推挤,方炫不理不睬,反而抬起双手牢牢抵住他的後脑,肆意亲吻。
太傅呼不上新鲜空气,脑中晕眩加重,胸口闷得难受,鼻翼翕张,缺氧的身体抵持不住,软软向下瘫倒,皇帝眼明手快,已自背後将他稳稳固定在怀中。舌尖轻挑,压在舌底的一枚丹丸推向蔚绾喉口,灵活的软舌微微一晃,那丹丸瞬间滚落入腹。
丹丸滑过咽喉的冰凉感刺激了太傅疲软的意志,猛然清醒过来,双掌微翻,力道过处,皇帝不由自主放开了手。
方炫既已得逞,也不紧逼,反而退後一步,静静立在旁侧,瞧著太子太傅清绝的容颜蓦地惨白如纸。
丹丸药效极快,只这一撒手的瞬间,蔚绾便觉小腹丹田内仅余的那缕护著胎儿的些末真气一点一点慢慢流失,力气也随之缓缓消尽。
勉强撑住桌面,烛光跳跃,殿内亮如白昼,太傅却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腹内隐隐疼痛,似有什麽东西轻轻翻滚著向下涌去,心知不妙。
勉强抬起脸,艰难地开口:"方炫,你给我吃了什麽?"
皇帝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老师,你是不是觉得真气开始流失了?"敛了衣袖,慢慢靠近,蔚绾下意识地後仰身体,皇帝眼神一沈,缓缓道:"老师,你不要怪我,我只是想留下你罢了!我知道你武功盖世,若是强留,谁也没那个本事将你留住。所以特命太医院针对你的体质研制了一种新药!你别担心,那药只是化去你体内的真气罢了,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害处。你此时觉得全身无力,只不过是因了药效刚刚发挥有些不适应,待歇得一两日,便可恢复得与常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