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下]

作者:千帆狂舞[下]  录入:03-19

可那人却要走了,走便走罢,竟不肯告知自己将往何处?他仍在怀疑自己,仍是不相信自己!蔚绾啊蔚绾,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能真正放开心胸来接受我?
第三十八章
大半天便在坐坐立立、气气恨恨中消磨过去,待屋内光线渐渐暗淡,谷梁文轩抬抬眼,窗外风雨交加,天色已黑得透了。
缓缓踱到门前,望著檐外暴雨如瀑,轻轻叹了口气,那人现在在做什麽呢?是否也如自己一般起坐不能安?
院子里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雨水刷过石板路面,光溜溜地滑得清爽,谷梁文轩伸出手,纤白的手掌接住一汪亮晶晶的雨水。
缩回手,随意瞅了瞅,淡淡一笑,甩净,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人苍白的面庞。
快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吧,气色一天比一天差,这些日子瞧著,那人犹自强振精神,让人心生怜惜,总是放心不下。
叹息连绵不绝,不管他如何对自己,还是想著他念著他的!罢罢罢,明日再去瞧瞧他吧!
回到屋内,也不觉得饥饿,和衣躺在床上,那人清矍的身影缭绕不去,心口纠得难受。
渐渐有些恍惚,迷蒙中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带著几分疑虑定定瞧著自己,那双眼睛......
谷梁文轩惊呼,喘著粗气坐起身来,梦中那双眼睛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中,是......是那个屈死的小太监......
怔怔坐著,风雨蛮横地敲打著窗框。小太监......小太监......"就在梅林最中心的白梅下"。
谷梁文轩蓦地掀开薄被,下床取了伞急急行出门外。且去瞧瞧那个枉死的小太监,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从不曾想过要你死啊!
叹人生、几翻离合,便成迟暮。
风雨似是小了许多,打在木制伞骨上,发出沈闷的 "砰砰"之响。谷梁文轩撑著伞,雨水顺著绞了花的纸边滑落,脚下已湿得透了。
林中的青石路面被风雨冲刷得滑溜溜,谷梁文轩皱皱眉,忍不住运起了轻功,不愿踩在实处,湿了衣摆。
白梅应在林深处,走得近了,却有些奇怪,那株白梅标高孤清,混在一众梅树中一眼便能瞧著,今日却看不清楚,难道自己的目力退步了许多?
再走得近些,白梅仍是不见,正在蹙眉间,眼光向下望去,蓦然大骇,摔了手中的纸伞,合身飞扑过去。两个小小的坟头,一抹凄清的白影,那白影如此地熟悉、如此地显眼,硬生生刺得心脏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谷梁文轩肝胆俱裂,"扑通"跪倒在地,浆水四溅,将那白影翻过身搂进怀里,夜雨迷蒙,惨白的面容却瞧得清清楚楚。那人双目紧闭,面上些许泥污,气息若有若无,嘴角一缕血痕已被雨水冲刷得淡若寒梅。
谷梁文轩不敢迟疑,小心扶著那僵冷的身体靠坐在自己怀中,单掌抵住那人後心,真气膨胀而出,绵绵不断地输送进去。
不知隔了多久,怀里的身体仍是无声无息地靠拢著,谷梁文轩满脸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是泪?亦或是绵绵密密总不间断的迷迷夏雨?
似有人走进了梅林,似有人惊呼出声,谷梁文轩无瑕理会,只是一个劲地传输著真气。
潘海睁大双眼,愣愣地瞧著雨水中死灰色的脸庞,手中的伞混混坠落於地,花白的头发瞬间淋得湿漉漉,雨水顺著发梢沿著勾壑纵深的面皮悲凄凄地淌下。
"太傅......"老太监颤抖著伸出双手,下意识地一步一步走近,想要抓住那人的双手,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潘海抖得厉害,这双手稳实厚重,多少年前曾是皇上乃至整个皇朝的倚重,这双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先帝留下的日渐衰落的帝国慢慢走回强盛富庶......然而此时,这双手却软弱地浸在泥水中,指尖微微弯曲,无力地垂落。
谷梁文轩真气运转,护住微弱的心脉,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收回手,哆嗦著抚上那人冰冷的双颊:"怎麽会这样?"
突然地发声惊醒了伤痛难忍的潘海,老太监抹了把泪,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昏迷的人,低低道:"雨太大了,离开这里吧!"
谷梁文轩默然不语,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之人横抱起来,紧紧收在胸前,潘海前头领路,脚步沈沈。二人出了梅林,往永安宫而去。
残春一夜狂风雨,断送红飞花落树。
五声更过,天色慢慢放亮,风雨渐渐止住了肆虐的脚步,隐隐天际,淡淡霞光,到得大亮时,风停雨歇,竟有金乌缓缓东升,唯有一地红粉残骸提醒著世人昨夜一夕风狂雨骤。
蔚绾兀自未醒,谷梁文轩默默坐在床头,一语不发,潘海不时抹著眼泪,人真是不能活得太久,否则又怎会看到这般悲凉的情状?太傅腹部松软,孩子定是没有了......
殿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谷梁文轩仍是一动不动,潘海叹了口气,自行走到门前观望,心里带著一点点些微的希冀......到这时候皇上也该来了......
青衣拂尘彻底击破了老太监最後的期盼,刘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潘总管,太傅找著了吗?"
潘海直直地瞪著他:"陛下呢?"
刘柱搓著手:"皇後娘娘难产,陛下去坤宁宫了!"
老太监惊讶:"难产?怎地这麽早,不过八个月罢了!"
刘柱左右瞧了瞧,凑近了些:"总管,奴才听说,是苏贵妃推了一把......"
潘海骤然喝道:"谁许你乱嚼舌根的?"
刘柱吓了一跳,嗫嚅著:"奴才也只是听人说,公公不信便罢,何必生气!奴才奉陛下旨意,要公公到坤宁宫去候著。"
老太监怔住,隔了半晌恨恨道:"潘海活到这个岁数了,活得够了!你去禀奏陛下,潘海今日就呆在永安宫了,哪也不去,待过得今日,潘海自去领违旨大罪!"
刘柱骇然:"公公......"
老太监不再理他,回身待进寿仁殿,却似又想起了什麽,扭头向外便走。
刘柱只道这位太监总管终是怕了,暗暗地腹诽了一阵,跟著出了永安宫,但见老太监并不往坤宁宫而去,却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连忙上前拦住:"总管公公,您走错了,坤宁宫在这边!"
潘海阴郁地瞧著他:"谁说我去坤宁宫了,我去太医院!"
刘柱愣住:"去太医院做什麽?公公,不用去寻太医啦,现下所有的太医都聚在坤宁宫。"
一瞬间,老太监脸上的褶痕似又加深了几分,一语不发,回身便往坤宁宫行去。
坤宁宫内乱成一团,皇後尖厉的惨叫声震得人心慌神乱,一群太医聚在一处争辩著什麽,俱是满头大汗。
方炫沈著脸,俊秀的容颜怒意横生,谷梁文芳一迭连声地骂著:"没用的东西......"
潘海直直冲进椒兰殿,瞧见方炫坐在外间,"咚"地跪下:"皇上,太傅他......"
话音未落,便听到圣母皇太後有些急乱的声音:"太傅?对对对,皇帝,快把太傅请过来,太傅医术高明......"
"不行!"老太监愕然,这道干脆利落的声音竟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谨慎了一辈子,小心了一辈子,临到老来,倒也痛快了,索性咬咬牙,不再犹豫:"皇上,太傅病重......"
"啊......"谷梁毓珠惨厉的痛呼截断了潘海的话语,方炫忽地立起身,勃然大怒:"一群废物,若是龙子有任何闪失,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殿内顿时更加忙乱,自那声惨叫後,皇後的呻吟一声高於一声,谷梁文芳再没时间去想些别的心思,慌慌张张地安慰著难产的媳妇。
老太监慢慢站起,苦苦地摇了摇头,今日这模样......犹自不甘心,随手扯住一名太医,压低声音:"随我走!"
太医一把甩脱:"公公添什麽乱,龙子危在旦夕,如何走得?"返身又加入了更加激烈的争辩中去。
潘海只觉心口堵得难受,公公......太监......只是一名太监,太监是说不上话,做不了主的......太傅,死灰色的脸,紫黑的唇,游丝般的呼吸......踉跄著退出了椒兰殿,离开了坤宁宫,步履蹒跚,太傅,我只是一名奴才啊,一名奴才......
痴痴地走回永安,来到寿仁殿,黛色人影依旧坐在床头。一道灵光闪过,老太监扑过去扯住谷梁文轩的衣袖:"先生,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找个太医来?"
谷梁文轩生涩地转动著头颅,他已经查探过枕下,木盒空空如也,一粒参丸都不曾瞧见,真气输了一遍又一遍,那人只是不醒......猛然站了起来,沈声道:"太医院在何处?"抓也要抓一个过来!
潘海摇头:"太医现下都在坤宁宫,先生可识得坤宁宫?"
文轩有些茫然:"坤宁宫?"既而狠狠道:"你留在此处,我去找人!"不认得路也没什麽要紧,随便抓个人带路便是!
老太监点著头:"先生要快去快回啊!"
谷梁文轩不再浪费时间,身形跃起,宛若展翅的大鹏,无上轻功施展开来,转瞬已出了宫门。
凄凄惶惶,怎耐得往事愁肠。
坤宁宫仍是慌乱不堪,皇後的呻吟声却低沈了下去。谷梁文轩甩开带路的人,愤愤地立在宫门前。
这道宫门......说来这道宫门自己也曾进出过,只不过,却是抬著进去复又抬著出来,宫门内,盛载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血泪与悲愤......
"啊!"又是一声尖利的惨叫,谷梁文轩水眸渐冷,健步如飞,已进了堂皇的坤宁宫。
椒兰殿内众太医汗湿重衣,里头产室放出风声来,胎儿出来了一半,卡在中间上不得下不得,却不能强拽,稍微一动娘娘便经受不住,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谷梁文轩进殿时,方炫正在来回打转,一抬头黛色人影已立在眼前,不由大吃一惊:"你怎麽来了?"
谷梁文轩清清冷冷,眼中却是如火般的怒意:"我来请旨!"
第三十九章
方炫眼色渐深:"你有何旨要请?"
乱纷纷的寝殿慢慢安静下来,众人近乎傻愣地瞧著正中立著的二人,不明白这黛衣人是什麽时候冒出来的,言语神态竟对帝王疏无敬意。
谷梁文轩一字一句道:"你若还念著他,便随我去永安!"回眸瞧了瞧一众太医:"他病得很重!"
皇帝淡淡地、不以为异:"朕知道,不过是浑身无力罢了,过得一两天,待药效过了,当与常人无异!"
谷梁文轩大骇,一把揪住明黄衣领:"你对他下了什麽药?"
"咚"地一声,一名老太医吓得晕了过去,众人惊惧不已,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居然如此无礼!
一旁伺候著的坤宁宫太监小碎步上前,尖声厉斥:"哪来的混帐奴才,还不快快放手?"
谷梁文轩冷冷一瞥,左手微甩,那太监尚来不及哼一声霎时倒地昏迷,方炫趁文轩分神的空档,身形微扭,已脱开了桎梏。
抚著衣领,皇帝竟然也不生气:"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药,不过是解了他一身功力罢了!他一心离开,朕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谷梁文轩蓦然失色:"解了他一身功力......难怪难怪......"随手扣住一名太医:"快随我去永安宫!"
方炫隐隐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皱住眉头:"究竟出了什麽事?"
谷梁文轩不及理睬他,拎著那名太医奔出椒兰殿。
皇帝脸色阴沈,正待发话,却见门帘掀起,当朝的圣母皇太後走了出来,美目盈盈珠泪,神情惊惧:"皇帝......"
方炫打断了母亲的话:"皇後怎麽样了?"话音甫落,便听得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一名太医走出了内间,满脸喜色:"恭喜陛下添得龙子!"
一殿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尚未从方才的事故中回过神来,想不到只这片刻,龙子居然安然诞生了。一位老医正率先回复镇定,领头跪地:"恭喜陛下!"
众人蓦然清醒,纷纷跪地道贺,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心头莫名难安,谷梁文轩这副模样,难道是他......
皇太後慌恐未消,直直地瞧著自己的儿子,双唇微颤,说不出话来。方炫瞧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些事情朕已知晓,你不用担心,原是你的以後也仍是你的!"
谷梁文芳抖著声音:"皇帝......"
方炫摆摆手,目示刘柱:"摆驾永安宫!"
"皇帝!"圣母皇太後仿似一瞬间恢复了冷静:"皇後刚刚产下皇子,你应该去看看她!"
皇帝状似无意地瞄了瞄,随口问著刚从里间出来的太医:"皇後身体如何?龙子可好?"
那太医连忙伏地叩首:"陛下洪福齐天,娘娘无恙,只是虚弱了些,休养几日便好。龙子天庭饱满、体格健壮......"
方炫挥手打断了底下一长串的吉词:"梓童身体虚弱,太医院务必好好调理!母後,现下已无事,儿子先走了!"说完,再不等太後开言,龙袍轻摆,沈稳地步出了椒兰殿。
最忆西窗同翦烛,谁复留君住?
谷梁文轩拎著那名太医急匆匆赶回永安宫,太医被他一路揪著强提了过来,这会儿晕得分不清方向,眼前晃动,已进了一个空旷的大殿。
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怔怔立在床前,床上被褥翻起,豔红拥叠如霞。太医认得,那是宫中太监总管潘海。四下里瞧瞧,忍不住奇怪,怎麽没有旁人?
黛衣人显然大吃一惊,将手中拎著的人推过一边,自行上前抓住潘海的胳膊:"蔚绾呢?"
老太监一动不动,混浊的泪水滚滚而下:"太傅......太傅......"
谷梁文轩眼光微闪,抬手解开潘海的穴道:"发生了什麽事?"
老太监鸡皮一般的枯手死死抓住谷梁文轩的衣袖:"先生,你去找一找,太傅病成这样,能往哪儿去?快去找,一定能找著!"
文轩再不多问,回头便向殿外冲去,甫出殿门迎头碰上一群人,前位者帝冠巍然、龙跃黄袍,正是刚从坤宁宫赶来的方炫。
皇帝瞧见谷梁文轩慌慌张张的模样,忍不住皱眉:"这麽著急待往何处?"
文轩不欲停下脚步:"他不见了......"语音未绝,人已出了宫门。
方炫变了脸,正要发作,却见太监总管匆匆走出了寿仁殿,瞧见天子正在不远处,顿时愣在当场。
皇帝蹙著眉头:"潘海......"
老太监"砰"地一声双膝著地,声泪俱下:"皇上,太傅走了,皇上......"
方炫失色:"什麽走了?"
潘海头磕得"咚咚"直响:"皇上,太傅病得很重,肯定走不远,快点将他找回来吧!太傅病成这般模样,撑不住的,撑不住的......"
皇帝骇然:"病得很重?"
老太监抬首,涕泪交流:"皇上......太傅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皇上......"话未说完,眼前黄影掠过,九五至尊的身影已是不见。
眼共云山昏惨惨,心随烟水去悠悠。
蔚绾昏昏沈沈地走著,接续不上的呼吸压著脚步飘忽不定,强提了仅剩的些微真气点住潘海的穴道,已穷尽了心力,这会儿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能撑到那地方。
梅林叶茂,枝干随风轻轻摇摆,绿海成荫,蔚绾扶著树干,艰难地向深处挪去。
想咳嗽却没力气,胸口又痛又痒,体内却有些空荡荡地,似乎灵魂正在慢慢地抽离这具颓败的身体,蔚绾微微勾了勾嘴角,抬起头,眼前有些模糊,景物越来越看不清楚。
梅林深处......梅林深处......蔚绾觉得上天对自己真是不薄,就凭著这一口气居然坚持了过来,一跤绊倒,堪堪跌倒在两座小小的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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