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府和你再邀明月......"
天上,星光满天,唯独缺了,明月。
觉醒惊寻楼台处,只影孤单,俯首低吟时,方见泪湿毡。
望天际,凭栏回首孤身寂,相思点点泪,梦寻归处,红颜别离。
第五话 云涛天际乱风沙 西行魂断无归期(中)
长夜漫漫,一人屋顶独饮伤悲,一人榻上辗转反侧,另外一家三口人惴惴不安,自此,府上竟无人安眠。
曹晋一家视柳无心如毒蛇猛兽,避之不竭,於是乎红日未升明星可见的大清早,曹晋曹老板在叮嘱完妻子锁紧房门护好自家儿子贞节後,自己就退家三舍"管商号"去了。
曹晋开的是字画铺,显然,没人会特地起个早只为的那风雅二字。
所以,当一个神清气闲、眉眼带笑、没事就摆摆折扇的公子驻足於曹晋铺子门口还对著自己笑得人畜无害时,曹晋老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然後,转身就跑。
收了扇子柳无心轻松追上曹晋,喜道:"昨夜占星卜卦,算得今日会遇贵人的,可不兄长就来了......"
曹晋死命地拉扯自己在柳无心手中的袖摆,无果,只能忿然:"昨天我也遇到个算命的,说我今日要遇小人!"
"那可不好,"柳无心露出担忧的神色,转而又喜上眉梢,"莫怕莫怕,不才亦一介术士,来,进屋为兄长消灾......"
待曹晋甩开柳无心,两人已身处里屋。
柳无心细细端详曹晋,只看得曹晋脸红到耳边,适才他与柳无心在街上拉扯,虽四下无人,但实在有伤风化,想著想著脸都要烧了起来。
"兄长的面相果然......隐隐发黑,恐是有血灾......"
"柳无心,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我就......"可怜的曹晋被柳无心气的喘不过气。
"......"柳无心转过身子,脸还是原来的脸,微微眯起的双眸,浅浅浮起的笑容,保持了十几载的眉目怎可能说变就变,但隐隐之中透著严谨却是平日里罕见。
屋内气氛倒是缓和不少,曹晋亦褪去羞愤,瞅著柳无心。
"柳无心八岁,偷听於官府学堂外,苦於门牖紧闭,几不可闻,少有长进。不久一窗始开,不论冬夏,不论雨雪。"柳无心背对著曹晋,背脊挺直却两肩消瘦,仿佛像是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子压著。
"那些时日是无心最开心的日子,"柳无心凝视著窗外的东升旭日,"兄长当年读书堂时,就是坐在那窗旁吧!"
曹晋望著缓缓回头的柳无心,旧日眼前重现,这个眉眼带俏的风流人依稀幻成了八岁光景的小童,匍匐在自己案牍旁的窗台下,有时呢喃著先生刚教的诗句,好似过耳不忘一般,"天资聪颖"四个大字浮现在当时舞象之年的曹晋脑中。
"只不过举手之劳......"
"却让无心终生受用......"柳无心垂著头,在已过而立的曹晋面前像是个孩子一般。
已为人父的曹晋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抚了抚柳无心的头,"後来你没进宫......"
"因为我偏爱男色,天地不容,最後还......"最後还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曹晋见眼前人无意再说,便会意,谁人不缺伤心事。
"柳无心不才,斗胆请兄长再帮上一回!"
"......说来听听......"
"江湖已故盟主举家遭血洗之灾,无心偶然间救下叶家唯一後人。"曹晋意识到他说的人是他那个十几岁的徒弟叶小秋,"而今,无心有与性命相当的要事需远走大漠,恳请兄长收养小秋几日至弱冠。"
曹晋沈思片刻,面露难色,道:"如果仅是盟主之後,值得那麽上心?"
柳无心心下一阵苦笑:"是无心的不是,有求於兄长还想有所隐瞒,小秋实际上不是叶家人,而是......而是无心原本托付终生的人的同胞兄弟,现在人已不在......临终前托我照顾......"
柳无心想要言得洒脱,只是每每忆起就好像要撕开一道未结全的痂,有点哽得慌。
柳无心的神色自然落入曹晋眼中,聪明如曹晋自是已猜出七八分,心里不来由得一阵歉意。
"原本是希望小秋作为叶家人立足江湖,现下已被兄长知......"
"曹某只不过一介书生,不知道什麽江湖不江湖得 ,只不过收养了一个少年罢了......"曹晋见柳无心颜色决绝,而且叶小秋也非惹人厌的孩子,心一软,就应了。
柳无心扬起嘴角答了谢,可曹晋却看不出笑意,只看得到苦涩。
拜别曹晋,柳无心头也不回地西去,初生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射的很长,只伸到曹晋的脚下,化成了一幅形单影只的伤心图。
曹晋叹了口气,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转身进了屋子。
当然,远去的人全部心思放在大漠寻人上,屋内的人则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所以谁都没有发现那个尾随的少年,少年虽没听到两人间的对话,但是昨夜柳无心的那番话著实把少年吓得不轻。
於是,叶小秋闭了气息,远远地跟在後面。
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只有前面的那个落魄人和随後的处处小心的俊少年,阳光灼人西风猎猎,两人自顾自有心事,却不知身後的影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交汇在一个点上。
柳无心极目望去,无边无垠苍茫起伏的黄沙,浑厚的沙砾被风绞得卷舞直上。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秋风起边雁,一一向潇湘。
走了一天,已经到了深夜,柳无心打了火折子,冷冷地说:"还要跟到什麽时候?"
黄沙万里自是无处遁藏,少年可怜兮兮地探出脑袋不停地摆弄衣摆,不敢正眼看不远处的那个自己该叫师父的人。
"罢了,明天一早就给我回曹家去......"柳无心也没有看叶小秋,只看著天上的新月如钩。
"你要丢下我!!"叶小秋扯住柳无心的袖子,样子就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狗。
"小秋,你是叶盟主的後人......"
"你知道我不是!!"我只是叶家的下人。
"你现在武功了得,江湖上能有几人是你的对手?倚仗著这个身份定是能出人头地的......"
"我不要出人头地......"我要......我要......
柳无心转而细阅叶小秋的脸,仿佛和某个与他相知相熟的人影重合,不能在和小秋相伴了,他们愈来愈相像了。柳无心微微叹口气:"不,你要,你要出人头地。"
谁人能改变柳无心的想法?
没有人。
叶小秋颓然地倒坐在沙上,没有再与柳无心争辩。突然被身後的人拥在怀里,挣扎几番无果,反而往柳无心怀里挪挪,嗯,真暖和。
柳无心头搁在叶小秋的头上,幽幽地说:"乖,别回头......"
暖暖的湿气从叶小秋头上拂过,酥酥麻麻,有点想睡。
孰不知,身後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大漠似雪明月如霜风断云停音渺茫,往昔化如云烟,千回百转柔肠断情月夜难堪长思念,今日独伤别离。
两人静静地靠在沙漠中,却不知远处狂飙卷夹大量沙尘,无边的巨大黑影推移而来,遮住了漫天星辰,四下早已伸手不见五指。
第六话 云涛天际乱风沙 西行魂断无归期(下)
沙漠中经常出没的商旅队伍一定知道,在沙漠中最怕遇到风暴,尤其在深夜,本来就黑的天定是 变的什麽也瞧不见。
所以当两人睁开眼时,满天狂舞的沙砾早已卷来,如不是两人身处在石滩,恐是现下已有半个身子陷在沙流中。
柳无心这番踏足大漠,早是知天命望归去,可是怀里的孩子来回蹭,看不见脸,但能感受到他的恐慌。又怎能让叶小秋陪著自己,他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柳无心猛地转身,扯著叶小秋就运起轻功,夺步而出。再盖世的神功奇技又怎逃脱天地的追捕,飞沙走石,四面风啸,老天爷想必是留恋这对苦命的师徒,渐渐把他们拢入怀中。
不知何时,沙漠又再度归於平静,星辰、皓月、苍穹,一如既往。
连下几日俱是如此。日间烈阳胜火一片晴明,早把天地间的水汽给蒸干了,而夜里竟连刮风暴石砂狂舞。
柳无心毕竟内力胜过叶小秋几许,几日後就醒来了,只感到唇干舌燥,喉口像是有人扼住一般喘不过气来。脖子、手掌等露在外头的地方早就血肉模糊,柳无心也不自知,粗喘几口就匍匐向躺在不远处的少年爬去。
叶小秋自是衣衫尽毁体无完肤,瞧在柳无心眼里一阵心疼,难受得不行了,伸手想搂少年入怀。那日狂沙四起柳无心像毯子一样覆在叶小秋身上,所以自己得伤势比之叶小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不甚在意。
触到叶小秋时柳无心不免心中一惊,少年的额头滚烫。嘴角渗出的血珠结了几道厚厚的痂,竟还在嘟哝些什麽。
柳无心不听也知道,叶小秋渴的厉害,他是想要喝水,不禁脸上戚然,四下大旱,万里无云......
从腰间摸出小刀,眼色绝然,向自己手腕划去。e
泊泊流出的热血顺著腕间的纹理滴下,滴到叶小秋的嘴里,消了踪迹,然後凝固结痂,柳无心就再划开,再滴进叶小秋的嘴里......
待到叶小秋有了神志是後几天的事儿了,口腔里弥漫著散不去的腥味,待眼里回复清明凝神看,身旁躺著脸色惨白的人,那人的手搁在自己嘴边,手腕上纵横了参差不齐的痂。
叶小秋像被人狠狠抡了一锤,头晕目眩心口间咚咚跳的巨响。
这人,这人......
这人之前都做了什麽......
他......他做什麽......要对自己这般好......
少年的身子恢复自是神速,又有血液补给,只觉得血气冲天,力气无穷,猛然背起柳无心就拼了命跑,沙砾尘土刮花了少年的脸,他只是跑,没有目的地更没有方向,像不知归途的倦鸟。
柳无心,你要是敢死在我前头,我要你好看......
叶小秋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心上,愈来愈沈,愈来愈重,眼里的漫天黄沙划分成两段,旋即被黑暗代替,叶小秋咬牙......
不要晕......
这是他晕倒前的最後意识。
连通西域与中原的大漠人迹罕至,请注意这个"罕"字,这表示本不是无人居住,但凡能在这番恶劣之至的境遇下还能住得游刃有余的,百姓都称之为"世外高人"。
所以当叶小秋睁开眼,只感到神清气爽经脉通畅,功力有了精进,而自己早就不在那荒漠之中,现下和柳无心肩并肩头靠头地躺在一张塌上,心中思绪百转万般滋味。
这回能和柳无心逃劫升天,实属不易,他日定能......定能......
定能......什麽?
叶小秋一愣,再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那个困惑甩出去一样,然後又怔怔发了会呆,忽然想起什麽猛地回头瞅著柳无心,少年没有经历过苦难,所以年轻俊逸的脸庞依旧澄澈清明,反而显得皱著的眉头有说不出的突兀。叶小秋觉得此时心口又开始跳得生疼,咚地一下一下彻屋地响,响得耳朵发麻,屋子里本是冬暖夏凉,可现在叶小秋额前细汗密布,他咬了咬牙,伸手探到躺著的人的鼻前。
那人脸色是依旧的白,眼眸紧合,双颊冰凉,嘴唇还没有润泽,叶小秋感到在指端缠绕的微弱气息後叹出口浊气,力气像是被抽干了竟直直倒在床上。
幸好幸好......
"死不了的......"门外传来揶揄。
叶小秋望去,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却提著酒壶揣著一把花生米,叶小秋眉毛一抽:这形象真真不符这身骨啊......
见那老人走近,叶小秋心下转了几个弯,摆手作揖:"多谢前辈相救──"袖摆遮住了柳无心的脸。
少年的嗓音本就犹如玉珠落盘铮铮有声,见那老人怔住,叶小秋之当是自己嗓音讨喜,不免心中小喜一番。
老人转身打量起叶小秋,从头发到鞋底一个都不落下,越看越细,只怕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耐不住性子:"你叫什麽?"
"晚辈叶小秋!"
老人眼里又幽幽瞅了他几眼:"好好照顾那个人吧,虽是死不了区也伤了脉门,怕是会留下後遗之症。"摆手走了。
叶小秋的心思被老人的那席话搅得是死水也波澜四起,赶忙伏到柳无心边上,突然觉得很难过被人掐了喉咙,他以为自己不会说话了,於是轻轻嗫嚅:"柳无心......你会死吗?"
躺著的人没有应他,没有血色的脸,眉眼有些上眺,唇没有合上,温湿的气息拂过少年的脸,眼开始花,渐渐仿佛著了魔,少年悄然蹭著柳无心的侧脸,然後去寻找没有合起的唇。
久未进水得唇髭是干燥,上面布著细细的裂痕,内里却潮湿温润,叶小秋脸上飞霞眼里氤氲,俨然是初尝情事的孩子,本能地想去舔那总是吐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语的毒舌。
身子却被人一推,惊的什麽非分之念都没了,睁大了眼睛望著醒来的人。同样的手足无措,同样的脸色绯红:"叶小秋,你做什麽?"
我做了什麽?我到底做了什麽?
一时间叶小秋讲不清道不明,他想解释些什麽却什麽也解释不出。
"罢了罢了......你亦不过懵懂少年......"话是这样说,只是柳无心却俨然是躲避瘟神般从床上跳起,双手打颤,心里却像是被别人生生掰下一块,自己,是自己害了叶小秋吗?使自己让他万劫不复的吗?
那个吻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两人都惶恐不安。
柳无心惊恐地回眸一眼颓然一旁的叶小秋。
自己害了一个又怎麽能害了另一个......不能不能......在相伴......
"你......将来是要名震天下的叶盟主後人,是日後人人称颂的侠士英雄,然後娶妻生子,为......家族开枝散叶......"
柳无心说的字正腔圆,说的正气凛然,说的叶小秋幽愤悲哀。
柳无心抑制住颤抖的唇,再说:"至此,你已出师,区区不才倾囊相授,从此,"柳无心敛下眼,"师徒情谊不再,山高水远,你我陌路!"
抬手点了叶小秋的全身穴道,故意不去看叶小秋的表情,大步而去。
门外吹来凉风阵阵,拂起柳无心的发丝,在不能动的叶小秋面前飘过,而他却无法抓住。
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七话 扬鞭策马尘滚滚,凝望天涯只为你
穴道自是不消多久自能解开,可柳无心也消失在大漠的另一端。
叶小秋还没有从分别中缓过劲来,眼泪涌个不停,总有个解不开的结扎在心上。
自己方才做了什麽?
自己方才做什麽......去亲......柳......
"他奶奶的,难道又是一支兔子?"
叶小秋回头,还是那个老人,或者改称为老流氓也说不定,叶小秋腹诽。
"死小孩,哭什麽,做个兔子让你想哭?"
叶小秋摆了摆头,眼泪鼻涕都被甩开弄花了一张脸。老流氓哈哈大笑,三步冲上前去捏叶小秋的脸:"像,真是像......老子收你做弟子吧!"
曾有人也好像说过......
十一岁那年,自己躲在灶台上,穿白衣的神仙笑著伸手,眼睛亮晶晶:"今後我教你武功......"
十二岁那年,自己被骗做了江湖术士,那人笑得肩膀乱颤:"师父传授你江湖之术"
十三岁那年,自己看懂了扇面上的字,一片赧然,那人大笑:"徒儿你害羞!"
十四岁那年,有个刀客指著那人说:"这不是闻名於世的兔儿爷吗?"自己涨红了脸,那人却盈盈地笑,"好徒弟给为师斟酒......"
十五岁那年,嗓子变粗,说起话来已像弱冠之年,喊:"柳无心!"那人大惊:"再喊一次!""柳无心......""再喊......""......柳无心......""再喊......""......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