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他不认为,昨天的行为有任何足以林先生「同情」的地方。
然而林先生草草地把他的脸擦了擦,便又回去洗手间里扭毛巾。麦先生边随着水声流动到洗手间门前,林先生便低着头在洗手盘附近劳动着,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那亦不失为一个奇妙的表情。
只是林先生并没有看到,或许是听到了他活动的声响,林先生故意把水龙头扭大,又用着无所谓的语调开口:「怎麽了,昨天是想起家里的事了吗?」
镜中的脸容稍为扭曲一下,麦先生把脸往下一偏,突然想不明白林先生为何有这样的发言。是自己告诉了他吗?应该不是这样的,因为自己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阿国......」镜头收录下麦先生的几声低吟。或者应该说,除了阿国,这世上再也没有想起了而又值得他哭泣的事。
「嗯?」林先生听了他的回应,刹时会转过脸来。那种效果和麦先生小时候看过的恐布片里,那个头颅会三百六十度转动的小女孩一样震撼。他不免吃了好一大惊,又退後了好几步,林先生却像所有的歹角一样,一边含着莫名的笑意一边追上前来。
「那个......」麦先生的脸颊瞬时一凉,原来这又是林先生把湿毛巾打到脸上的效果。林先生微微的笑了笑,又说:「喝多了,还没醒过来了吧?嘻嘻,像个小孩一样,想起了娘就哭......」
「不过那种事,你就别再想起来不就好了......」突然林先生又声音一沉,似乎是十分顾虑着他的感受一样,把目光再三投向麦先生的脸。「他们说到底都是你家里人嘛,再过两三年,指不定就原谅你了?一家人嘛,那是一辈子的事哦......做父母的......」
麦先生不知他是从哪里生出了这种误会,此时又想起林先生确实知道一点他家里的情况。那个晚上他捡他回来时,自己便隐约跟他透露过一点家里的事。然而那只是说来比闷着难受要好,被知道了也没甚麽大不了的事。可林先生却用着说秘密的腔调来跟他探讨,让他一见了便想要笑。
林先生大概是察觉到他嘴边的笑意,一时间也便显得高兴起来。「来,来!快换衣服。我们到楼下吃早餐去。」他推着麦先生回房间换衣服,由此至终都不知道,这便是自己请了一天no pay leave的下场。
12月18日
26
林先生平常不太看人,也不太会看人。
吃早餐时他把目光向前一放,差点就把嘴里的通心粉亦一径喷出。他左看右看,就是觉得麦先生不对劲,那像甚麽呢?啊.......啊.......林先生在脑内翻查出报纸上那页专门刊戴网络热门话题的版面,一边按着桌面嘿嘿的笑出声来。
--他像极了那只被毛裹得像个圆球的长毛兔。
茶餐厅内的客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找不到甚麽好看的又回头去喝他们手上那杯冻奶茶、冻柠茶、冻柠水以及是冻柠宾。喝热饮的匆匆忙忙地把杯子拿起,无一例外地受到了那命运中的一烫,很快四周又此起彼落的叠出了杯盘碗碟的四重奏。麦先生大概亦有点疑惑,更多的是不理解,他歪着头,从蓬松的发荫後露出了一只眼睛:「怎麽了?」
林先生却还是笑,麦先生的头越移越近,像极了那个把父亲养在自己的前荫里的幽灵小子。只是林先生笑得越厉害,麦先生的纠缠便越是炽烈。於是林先生忍了忍,还是决定鸣金收兵,把麦先生的头颅往後一推,像个没事人一样低头吸吮他那一盆无味的通心粉。
只是後来林先生还是忍不住,一咳一喷之下,遭殃的还是可怜的麦先生。
「哈哈哈哈--」林先生还是笑,边笑边把餐纸巾往麦先生额上抹去。这时他才觉得他还真是瘦,平常他老躲在房间里没注意到,这时才觉得他在晨光下看起来特别的没精神。
可麦先生却是不以为言,揭开了护住热柠茶的手掌,自顾自地又往里面放糖。林先生想他大概还是在醉,那方糖他都放过六七八遍了,再放下去不就甜腻死人?不过林先生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有个好处,他为人民主。别人要往坑里跳,他是絶对不拉的。哼,这个社会,你阻碍别人去死了,说不定他还会先斩了你再去跳楼呢!
那划不来,划不来。
林先生用饮管搅拌着他那杯满满是冰的奶茶,一边小心地观察着麦先生的言行举止。方才没注意到,现在才觉得麦先生整个人像淹了水的薯片,又湿又软,看着便教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林先生又有个好处,看到了便很难装作视若无睹。他把杯子稍为往前一推,一边用着鼻子喷出的哼声唤人:「嗯,一会儿去一下发型屋好了。」
「嗯?你要剪头发吗?那我就......」麦先生早已把他分到的食物消灭乾净,正是要起坐告辞,林先生一把拉住了他。
「嗨!我是叫你也跟着一起去。」
麦先生着实不知道让人伴着去剪发有甚麽乐趣,脑筋一转以後,才意识白白浪费时间去等待的人不是林先生,而正是无所事事的自己。他释怀一笑,又再重新坐在卡座的对面,默默的看着林先生拚命地吞食着那颗颗看来不甚美观的餐肉通心粉 。他想事情可能也就这样吧,於是便耐心地对着空气发呆。
A餐 - 双蛋鲍片米、B餐- 雪菜肉丝通、C餐- 鱼蛋.......林先生不为人知的好处或许还有很多,可在贴满墙角夹鏠的点餐纸包围之下,人心还是很难不被那片用油性笔所写的,蓝得鲜明夺目的大字所吸引。
12月20日
27
灯从隧道里一盏盏的点亮,逐渐鲜明的颜色从枯黄到柠檬黄铺成了满墙的阶砖。基於取景的问题,隧道的一头全然是黑的,另一边却淡淡透出神秘的光彩来。那大概是外头路灯的光吧?鞋带打在皮鞋面上,先是鞋尖接触到地面然後是鞋跟的声音,啪啪,林先生和麦先生也就从光亮的一端登场了。
麦先生低头沉默的走着,偶然把目光往旁边一放,却对上了林先生兴味盛然的眼神。他显然吓了一跳,很快又低下头来,林先生还是一径的笑着,在镜头的录像下,只是一张把不能理解的表情倒模出来的橡皮面具。
而林先生还在笑,他或许真的不太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甚至连他人的存在也意识不到。那只手伸了过来,外表一如其他的手一样乏善可陈,然而却使人烦嫌。那手指灵巧的活动着,一挑,挑起了一撮新染的头发。
「都说染成棕啡色的好看......」旁白的声音悠悠的品评着麦先生新剪的发型,从怎样乾燥,再怎样护理也密密的介绍了一遍。
隧道里明明不暗,可麦先生老是觉得不够光亮。似乎每盏灯都刻意被调教过,当他走过时就把光明抛在後头。林先生一张脸悠然的转过来,因为采光的关系,半张脸看来就像烧焦的尸体一张灼黑。
麦先生又把眼睛一眯,连忙跟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可林先生还是笑,并且贴得越来越近。他似乎并不怕他,即使对他做过甚麽样的事也不怕他。若是放在不一样的背景下,林先生的行为举止无疑是很有骨气,可麦先生此刻只觉得他像个无赖。
他无疑是比他强壮、有力,而且也要年轻得多。但是他还是搞不懂林先生为何还是一副把局势完全掌握的样子。他们并不是在打仗,也不是甚麽对立的关系,但林先生像是拥有深远的计谋一样,忍辱负重的嘻嘻哈哈笑着。
麦先生下意识地摸摸头,新剪的头发短短的刺着他的掌心,那自然是林先生的意见,弄得他一脖子的痕痒。他又把领子抖了抖,期间窥探了一下林先生的嘴,那张嘴还在动,说还是对自己出的主意的夸赞:「都说剪成这样好,清爽、阳光,男人就是要这样嘛,留得像个地拖一样还帅甚麽的......」
镜头在林先生身後晃了晃,他发尾还是长长的垂在领子後头。几个小时了?他一直这麽说着,似乎乐得忘形。麦先生想起他的皮夹,想起皮夹里红晃晃的拔出的几张纸钞,然後决定忍耐下去,或者林先生是想练就脱口骚的本事,他也便只好生为观众地淡淡笑着。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偶然,还得替人消消火。
「诶......今天,你回去帮我一下......」说着说着,林先生突然在公聚地方说起私人事务来。麦先生恺了一下,随便点着头应着。他当然知道那个「帮」是意味着甚麽,他也「帮」过他不少次,只是这一次林先生却缺乏暗示的开口,让他一时未能从震惊中回复过来。
林先生的身影摇摇摆摆的在前面走着,声音低低的便隧道中回盪,他像在补充甚麽的匆匆说着:「不过你只许用手......用嘴吧。」
麦先生刹时想起了当天的唇膏、内裤,以及各种不堪入目的玩具。他突然明白了一切,就像瞬息间有巨雷从他头上劈下一样。林先生还是在做着他想要做的事,不过是用了迂回一点的方法,多费了一些血汗,来把自己转变成他理想中的东西。
12月23日
28
麦先生笑了笑,他当然把他伺服得很满意。
镜头躲在麦先生的脑後把一切拍得仔细,林先生正舒服地躺在床的内侧,背朝着麦先生睡得香甜。清晨的风微冷,人的体温却使镜头前升起了一重雾气。麦先生也说不上为甚麽,只是当林先生裹在被子里,只冒出几根头发来时,这情景是多麽的似曾相识,足以使他愚蠢得把手伸过去,去抱住那被记忆所覆盖的过往。
不过他能够用来愐怀的时间也不多,被子下的人体马上绷紧起来,形成了各种令人不悦的锐角。林先生迅速的翻身过来,瞪大了眼睛看他。经过好一段时间,似乎能确认到麦先生是谁了,才又把浑身遍体的警报解除过来。
「大清早的,还玩甚麽!」林先生劈头便是一句,马上把麦先生拨开来进了洗手间洗漱。他似乎还沉醉於昨日乐极忘形的馀韵,以至一大早起来便误会了麦先生的意思。
麦先生又笑了笑,似乎享受着生命中最大的娱乐。林先生的鸟窝头在他眼前晃着晃着,原来他已不经意地紧随他到了浴室之中。镜中的林先生正拚命挤着那一根扁扁的牙膏,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却疏忽大意地忘了掩饰那几下投射到镜中的窥探。
他总在干这种事,而且自以为天衣无逢,并且心安理得。麦先生伸手抚摸着那个可怜的脑袋,似乎在感概着它觅错了主人的那种不幸。刹时林先生却是受了好大惊讶,他浑身一僵,一管牙膏便给挤到了指甲之上。
「你在干甚麽!」他转头便瞪着麦先生,满眼的红筋昭示着睡眠不足的遗害。麦先生没料到他有这种反应,连忙抬高了手宣示自己是无害的,一边还不忘匆匆的道:「我在想......你为甚麽不染染头发,明明上次都去了发型屋了......」
林先生盯了他一会儿,皱皱眉头,又转身去扭那个水龙头。可那水龙头上大概是积了水垢,任林先生如何使用暴力,那旋转式的开关还像是艺术品一样没法发挥功能。林先生粗暴地对待它好一会,突然发觉是没有办法,便使劲把杯子往上面摔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身後一暖,背上突然凭空生出了个依靠。一只粗硬的手从他脥下探了过来,灵巧地就伸到了水龙头旁边扭扭。滚滚而来的流水瞬时便一泻如注,使劲地冲刷着指甲上的白垢,凉凉的好不痛快。
一时之间,林先生突然想不起自己方才正在生甚麽气。他回头过去,而麦先生站在身後,一切都在最终得到解决。
麦先生当然也感到怪异,不过他受惯了林先生的脾气,这一切自然不算甚麽。当下要紧的是,要如何安抚他的米饭班主,於是他又把手伸了出去,一只揽腰,一只抱着头,轻轻的摇晃着,像对待其他人一样细心而亲切:「怎麽了?还在气我昨天没听你话吗?」
昨天他当然是手口并用,絶无欺场。不过是把手指伸进去就气成这样,麦先生真想不透他是怎样挨过了自己的分身。
「不......我是说,因为我敏感......」林先生声音小小的,内容却有点牛头不搭马嘴。
「吓?」m
「我是说,因为我头皮敏感才没有去染头发。」林先生这次清清楚楚的说了,然後一把推开他,径自往房间走去。
麦先生待在那小小的房间里,镜头一直往後飘移,他在雪白的长方形里偏偏头,渐渐变得越来越小。
12月25日
29
那小小的白色方格慢慢又变成一座大楼,高耸的屹立在市中心,旁边有许多汽车在穿来插去,高矮肥瘦各式的行人在哓哓嚷嚷。不过这一切诚然都不是问题,清亮的玻璃窗泛着梦幻的蓝光,你耳朵里听到的只有餐厅里祥和悦耳的古典乐演奏。
这是间典雅的西式餐厅,不大,在整栋大楼里也占了顶层一个小小的方格。可从这里往外眺望开去,世上著名的夜景和这座城市里的丑恶都像明亮的灯泡一样,怎麽溜都跳不出你的眼帘。
要坐在这样的餐厅里,靠近窗户眺望海港夜景的位置,自然需要付出代价。可今天的冤大头不是别人,而又是那位亲切而让人熟悉的老同学。林先生学着电视上的名人刹是有品味地摇摇手中的红酒,又贴在唇邉咕噜咕噜的吞了下去。「呼--」他呕出了一口酒气,那双眼睛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时对对座的顾一城投下打量的目光。
即使是庆祝久别重逢的弟弟归来,这也太奢侈了吧?林先生一边想,一边敲敲空掉的酒杯,不耐烦地等着待者添酒。
顾一城也就笑笑,未几又轻淡的说道:「说来你也好久没见过我弟吧?那时你常来我们家里玩,哈哈,那小鬼是三岁还是四岁着来?老拉得你一裤子屎呢!哈哈......」
怀缅往事似乎让那个人高兴不已,只是林先生却怎样都舒展不过眉头来。他又吃了一口酒,淡淡的便说:「我不记得。只我搬走那时,一国大概也有十七、八岁了吧?」
「我说嘛......那事......」对面那个人却突然变得有尴尬起来。「哈,今天就吃饭嘛,我们大家好好聚聚,那些不高兴的事也便忘了吧!」
顾一城笑嘻嘻的便起身来要替他倒酒,他自然是想忘记这一切的,毕竟前事尽忘总少不了他的好处。林先生抬手瞄了瞄表表,他等他的大餐都不耐烦了,这间餐厅门面漂亮可服务却不太怎样。「一国呢?他住在哪,来这麽要这麽久吗?」
「哦,他到机场去了......」顾先生心不在焉地轻轻吐露了秘密,他忙要把嘴巴掩上,一边却已无法逃离林先生的目光。
「你说机场?他不刚回来吗,怎麽又去机场?他是......」林先生的声量有点大了,在这样的店里,是有点煞风景了。
旁边一对情侣不满地拉锯在碟上的牛扒,吱吱的声音就像要把碟面切开一样触目惊心。林先生却是不理,他一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高在上的向顾一城审问道:「他是去接人了吧?你说!是不是一茗回来了?」
「我姐她......我只是想我们一家子快快乐乐的吃顿饭而己,林川河......」顾先生扬声争辩着。听得出来,那声音里煞是无奈,尚带有一点无谓的冀望。事到如今,他里期望自己去扮演甚麽角色?林先生低头拿起了自己的大衣,一边就往店门走去。
「林川河,林川河!」顾先生一直追在後头,在公众场合里大声叫他的名字。若不是要等那部该死的升降机来,林先生也不会停住脚步,让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演着悲情戏。
他的对白是这样念的:「林川河,我只是想你和一茗都能过得好好的。」
「好好的?啊,对了,一茗也像你所祝褔的那样,在澳洲生下了个白胖小子了吧?真是恭喜你们了,你们顾家人丁双全,三代同堂十分快乐......也就没我的事了吧?我这回先走好了。」林先生自问对白说得十分得体,就不知道顾一城哪里不满意,直抽着他的袖子不放。
「我只是想一家人吃吃饭而已......」
他大概以为想甚麽都可以得到。
「一家人?谁还跟你是一家人?」顾一城有个地方好,够博爱。若是他愿意,大既路边的乞丐也能跟他扯上关系,哈哈,真是天下大同一家亲。都是一家人,有甚麽不可说?有甚麽不能帮?
可这回林先生不愿意吃这个大亏了。c
「我跟你姐早就离婚了。」他话刚说出口,升降机的灯便亮了,合该,这也是他退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