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我无所谓。"
"吃豌豆苗吗?"
"随便,我无所谓......"
"买点红薯和饭一起煮好不好?"
"随便......"
"我知道,你无所谓!"谢沐阳恶狠狠地转过头,想抓住谢承阳的脖子使劲摇晃,却看见他早就落到了几步之外,正直勾勾地盯着路边一个杂货小摊看。
那是个随处可见的小摊,卖些鞋垫、鞋带、针线筒什么的小玩意。
谢承阳蹲下去,从中捞起一根蓝色的丝带,扒拉了两下,又捞出一根黄色的。
他抬起头问老板,"还有别的颜色没?"
老板埋头找了找,找出根灰色的。
谢承阳把三条丝带拿在手上,正好瞥到谢沐阳走到身边,便举起给他看,"好看不?"
谢沐阳只点了下头,谢承阳掏钱就买。
谢沐阳抓住他的手,"买这玩意干什么?"
谢承阳不着痕迹地挣开,站起来向前走去,边走边拿着那三根丝带忙活。
谢沐阳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手上翻花,没几分钟就编好一根绳。
谢承阳用牙齿咬着接头处使劲一拉,打了个死结,递到谢沐阳面前,"喏,圣诞礼物。"
谢沐阳抓着绳激动地哇哇大叫,"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不会吧!太强了!"
谢承阳看着他笑。
"这是什么编法?看起来很复杂,可是你又编得那么快......"谢沐阳兴奋地拿着左看右看,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礼物?"
"圣诞礼物。"
"可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谢承阳指着一个菜农的菜,"买那个送给我。"
谢沐阳嘴角一抽,"你......确定?"
"嗯。"
看他那表情不像开玩笑,谢沐阳虽满腹疑问,却也还是乖乖地买了下来。
谢承阳一边接菜农递过来的东西,一边谢沐阳说:"绳子可以套在钥匙扣上。"
谢沐阳想了想,"套钥匙扣上容易磨坏,我回去套脖子上。"
"套脖子的那是狗......"
"手!我拴手上!"谢沐阳刚一慌慌张张地更正就看到谢承阳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抬起手作势要揍人,"你小子耍我?"
谢承阳举着刚买的花菜左躲右闪,脸上笑得春光灿烂,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地震,他们一家四口因为崩裂的大地而分离,本来谢沐阳还和自己站在这边,父母在对面,谁知道转眼间身边就没人了。
他慌张地四处寻找,最终发现谢沐阳也去了对面,站在父母中间,冲自己微笑。
当时一急就醒了,正好看见谢沐阳穿好衣服要开门出去,回头对他说:"爸妈好象没回来,你再睡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还好是梦。
就像现在,谢沐阳正一边躲避摊贩一边在后面追逐,声称抓到他绝不轻饶。
不过是梦。
无论如何,他们是兄弟,有什么能切断血脉?
手里的花菜冰凉而有些湿润,刺激着末梢神经,他用拇指摩挲着。
哥,我就当你送了我一束花,行不行?
三十
谢承阳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哥哥》,没及格,老师口头上给了评语--主题不明确,描写极不到位,整篇作文太流水帐。
一篇两百字左右的作文,每一句的格式都是"我的哥哥XXXXXX",从头到尾,像清单一样列了出来。
我的哥哥叫谢沐阳。
我的哥哥有个好朋友。
我的哥哥早上起床不赖床。
我的哥哥刷牙洗脸只要一分钟。
我的哥哥喜欢在学校把家庭作业做完。
我的哥哥讨厌做值日生,也讨厌做清洁。
......
我的哥哥昨天说他的小宇宙爆发了,有第六感。
作文莫名其妙地结束在这里,下面便是老师大段大段红艳艳的批注。
其中有一句是:要热爱科学,不要相信小宇宙和第六感这样的东西。
可是谢沐阳这段时间却总感觉自己的第六感蠢蠢欲动,好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即将发生,连空气中都充满了不安分的因子。
其中一个征兆是谢父谢母开始周末外宿,雷打不动地周五晚上不回家,偶尔周六晚上也不回。
这在谢沐阳的记忆中,从没发生过。m
不过也有个好处,谢承阳开始每周都往家里跑,周五回,周日下午才走。
谢沐阳只要一想到他可能是专门回来陪自己的,心情立刻明媚如春,什么小宇宙第六感,通通抛至脑后。
两兄弟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把锅烧糊,然后一起对着需要很大勇气才能下咽的饭菜频频叹气。
晚上他们很少看电视,最多看看体育新闻。
大多数时候窝在卧室里,一个做作业,一个背单词。
他们用的台灯无论是造型、颜色,还是灯泡的瓦数,都是一样的,一张书桌上摆了一台,交颈而立。
灯光下,是两个埋头苦学的人。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一步两回头似地依依不舍。
谢沐阳偶尔做累了抬起头,一般都会看见谢承阳正小声地念念有词,橘色灯光勾勒着他的脸,温情而祥和。
连带着让他的内心一片平静。
很久没有觉得这么舒心,谢沐阳甚至很邪恶地想,爹,娘,儿在家里一切安好,你们下周周末,下下周周末,下下下周周末......一直不回来都行啊!
但有句老话叫天不遂人愿。
或者说,造化弄人?
那件事来得很突然,像在平静的湖面上砸下惊雷。
顷刻间鱼尸遍野,让人措手不及。
其实又似乎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谢沐阳事后回想起来,除了恍然大悟,还是恍然大悟,并无比后悔之前没有重视自己的第六感。
而谢承阳过了几天冷静地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那么早之前就有人提醒过他,只是他没有注意罢了。
那件事发生在除夕。
公历1月底,虽然已是滴水成冰的气候,但就是不见落雪。
下午四点左右,谢家两位家长还没有回家。
他们前一天晚上也没回来。
谢沐阳接到孟巧婷的电话。
孟巧婷很少那样失控,声音尖锐,破空而来,"谢沐阳!你还好吧?"
谢沐阳将听筒拿离耳朵两厘米,"什么?"
"你没什么吧?谢承阳呢?他怎么样了?你们都还好吗?"
谢沐阳机械地回头一看,谢承阳吃着瓜子看着电视,悠然自得。
闭上眼,深呼吸,谢沐阳一字一顿,"你究竟想说什么?"
"诶?"孟巧婷终于发现不对劲,"你们家......没出什么事?"
谢沐阳不高兴了,"乌鸦嘴,你家才出事!"
孟巧婷急促地解释,"不是,我刚才和秦专在外面看见,呃,不应该在这里啊......算了,没啥,新年快乐,代问谢承阳好。"
"你们在外面?约会?"谢沐阳怪叫,"早恋!那是早恋!"
孟巧婷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
没两分钟后秦专也打电话来。
劈头就是一句,"谢沐阳,你没什么吧?"
谢沐阳差点摔话筒,"你TM有必要时刻提醒我你跟药罐子关系亲密吗?"
"啊?难道孟巧婷已经打电话给你了?"秦专嘟囔道,"明明说好不打的......"
"什么?"谢沐阳耳朵尖。
"没什么......那什么,她说啥了?"
"......没事我挂了。"今天一个比一个神经,谢沐阳气得门牙发痒。
"等等等等!没有,我的意思是......谢承阳心情还好吧?"
"好得很!"谢沐阳一字一顿,转过头喊谢承阳,"老弟!来接电话,今天关心你的人可多了!"
秦专听到了在那头瞎嚷嚷,"不要叫他不要叫他......"
谢承阳不明所以地接过话筒,无声地询问谢沐阳。
谢沐阳偏过头去,一脸不爽。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谢承阳的侧脸,轮廓很俊,直挺的鼻子,饱满的唇,下巴微有些翘。
不知道秦专说了句什么话,逗得他低声笑起来,眼睛半弯,喉结颤抖。
谢沐阳有些不是滋味地调开视线。
电视里正在采访春晚的后台,一个记者做贼似的猫着腰,用气流声说话,镜头前,几个伴舞的演员横七竖八地睡在化妆间。
谢沐阳心想每年都是这一套,也不嫌腻烦,完全没意识到是他自己心情不佳,所以才看什么都不顺眼。
那件事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如果精确到分秒,大概是四点三十几分的样子,因为没多久以前,谢沐阳在电视的右上角上看到了半点报时。
有人敲门,谢沐阳跳过去开。
谢承阳还在讲电话,背对着大门。
门开了,屋外站着谢家的两位家长,谢沐阳立刻笑起来,"爸,妈,你们回......"
话到这里突然断掉,谢承阳正好也和秦专说了"再见"。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哥,爸妈回来了吗?"
谢沐阳堵在门口,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外面那么冷,杵门口干嘛?"说着走过去拉谢沐阳。
一拉就拉动了,谢沐阳身子一歪,木木地撞在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谢爸爸和谢妈妈一左一右站在门外,中间还夹了个人。
瘦瘦的,个子有些高。
谢承阳定睛一看,除了衣服和发型,那人看上去和谢沐阳......
一模一样。
三十一
谢承阳有个和长得和他一点也不像的双胞胎哥哥,这个,他从能听懂大人们的话的时候就知道了。
爸爸以前曾经说过,"小承长得像我爷爷,这叫隔代遗传。"
那句话是哪一年说的,为什么会那样说,谢承阳都记不清楚,他只记得它很好地安抚了他的不安,也让他渐渐地忽略了长相的事情。
这些年就这么安稳而幸福地过来了。
事实证明,人在很多时候多拥有一点危机意识总是好的,至少不会太手足无措。
比如此时,谢承阳就有一种身在云雾中的感觉。
"小沐,小承,这是......苏忘。"
听出那是妈妈的声音,转过头,眼前一片空白。
"事情是这样的......十七年前,医院把小承和小忘错抱了......其实......"这是爸爸的声音,谢承阳又转回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他才是我......弟弟?"
听到谢沐阳的声音,谢承阳心口一痛,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清楚起来。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进了屋,却又都站着没有坐,父母、谢沐阳,还有那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谐调。
一不小心就想起了那个地震的梦,手心里立刻汗湿了一片。
甚至出现幻听,不同的声音同时在耳旁响起,有男有女,有远有近,都说同一句话。
--呀,双胞胎怎么一点也不像?
明明捂住了耳朵,可那些声音反而更大。
--呀,双胞胎怎么一点也不像?
集中注意力打算忽视掉,似乎也徒劳无功。
--呀,双胞胎怎么一点也不像?
"是异卵双胞态,不像也很正常!"心里那么想着,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等反应过来,发现其他四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谢妈妈双眼含泪,走过去扶住他的肩,"小承......你不要多想,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
谢承阳有些急,紧紧地抓住谢妈妈的手,声音却好象突然被堵住一样--不是的妈妈,我和哥哥是异卵双胞胎啊!那个人只是凑巧长成那样!他不是,不是的!
"小承,"谢爸爸也走到他身边,安抚地摸着他的头,"我们已经做过亲子鉴定......小忘他的确是......"
"我的弟弟?"谢沐阳喃喃地接了话,将脸凑到苏忘面前,左看右看,还拉着他一起站在穿衣镜前看,"仔细看看......眼睛最像......"
谢承阳那不听使唤的耳朵好象听见什么东西"喀嚓"了一声。
他有些晃荡地走到谢沐阳和苏忘旁边,看看他们,又看看镜子,恍恍然然地伸出手在自己脸上狠拍了两下。
"你干什么?"谢沐阳皱起眉头,抓住谢承阳的手。
谢承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正面看了看背面,好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破碎的字,"不是梦。"
看着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谢沐阳这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他的心情。
顿时头脑发热,抓着他冲到父母面前,"爸,妈,我只有一个弟弟!"
"小沐!"谢爸爸严厉地喝道,"说什么呢?"然后望着苏忘勉强地笑了笑,"他平时不这样......"
谢沐阳也不管得不得罪人,回过头对苏忘嚷嚷:"我不管什么鉴定什么调查,我不认识你!你别想住进我们家!"
苏忘双手揣在裤兜里,抿着嘴。
谢爸爸怒了,眼看就要伸手抓人,谢妈妈一把拦住他,"我都说了不要在这个时候......你偏要......说什么春节要一家团圆......可现在......"泪水爬满了她的脸,声音也变得嘶哑。
谢沐阳明显感觉到谢承阳颤抖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见弟弟一脸惨白,两眼空洞。
心里钝痛。
"你回卧室!"一家之主指了指谢沐阳,随即在看到他抓着谢承阳的手臂时,表现得有些动容,温和地对谢承阳说,"小承,我们坐下来谈,好吗?"
谢承阳反掐住谢沐阳。
冰冷的指尖很用力,像倒刺一般牢牢地扣着谢沐阳的手掌。
谢沐阳觉得头晕,胸腔里有一口气,不吐不快,"我不进去。"他难得倔强。
谢承阳掐得更紧。
眼看谢父就要爆发,他甚至甩开了不住哭泣的谢母......这时,像局外人般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苏忘却突然不咸不淡地开了腔,"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谢父谢母异口同声。
苏忘扯了扯嘴角,"回家。"
"这,这里就是你的家啊......"谢妈妈哽咽着。
"你哪里都不要去。"谢爸爸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怒火。
苏忘冷笑,"我完全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说话间人已经走到门口,伸出手刚要碰把手,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谢承阳突然放开了谢沐阳,飞奔过去,赶在苏忘之前拧开大门,踩进运动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火石电光之间。
屋里人全都傻了。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谢沐阳,他连鞋都来不及换就要往外追。
"你站住!"谢父一把勒住他,"我去!"
"他爸,我也去!"谢母几乎流了好几年的眼泪,一张脸上全是水光。
"别拦我!他跑了!"谢沐阳挣扎着,差点把谢父摔到地上。
谢父仰手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冷静点!"
谢沐阳单手捂脸,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痛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爸......"
"你们老实在家待着,我跟你妈去找人。"说罢拉着哭哭啼啼的谢母一起消失在门边。
大门关上的一刹那,谢沐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腿软。
那时的春节已经不允许在城市里放鞭炮,周围没有一丁点的声音,静得吓人。
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苏忘仍然把双手揣在裤兜里,脸上没有表情。
甩了甩头,谢沐阳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卧室里走。
苏忘叫住他,"你那个弟弟完全是小皇帝嘛。"
谢沐阳半眯起眼,"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