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有大亮,看不太清,只能凭著微弱的光线费劲地分辨。华渊也已经醒了,在床上边穿衣服边跟宇扬说话:你先去忙别的吧,这边等会儿我来收拾。
於是宇扬放下扫把出了门。先把花豆粥煮上,又去买了馒头和包子。回来时他朝自己房间望了一眼,房门还紧紧地关著,看样子何错还没起来。
吃饭的时候华渊说:对了,昨天下午邻村的老张头他儿子过来叫我去给他爹看看。那会儿时间不早了,我就说今天过去。要不你替我去一趟吧。
宇扬说:是不是那个总是咳嗽的老张头啊?上次不看过了麽?
华渊答:就是他。他儿子说吃过药好多了,本来想再抓点药。我琢磨著最好还是再看看,如果病情有变化,剂量什麽的也得改改。
宇扬就说,那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我怕弄不清楚。
华渊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又这麽没自信了?昨天不还吵吵著自己是大人了麽?让你去你就去吧。上次那方子不还是你记了给他的吗?只让你去看看,又没让你给他开药方。看完回来,你自己拟个方子,我先看看再让他儿子去抓药。
宇扬这才明白华渊是想试试自己的本事。看来真把自己当大人看了啊。他立时就高兴起来,满口应著"好,我吃过饭把药晒到院子里就去。"想想又说,"那我去把何大哥叫起来吧。"
华渊说:你叫他干嘛?还想让他陪你去给人看病?
宇扬奇怪地看了义父一眼:怎麽可能?我是想著过会儿正好送他一程。
华渊摇摇手,"那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叫他等你回来再走。"
宇扬说:那好吧。
等两人都吃好,宇扬依前一天的样子把粥和包子都放草窠里捂好。又去堆草药的屋子里把需要晒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拿到院子里摊开,晒好。
宇扬觉得这一顿的折腾动静挺大的,可何错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禁有些纳闷。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看看。
刚刚敲了一下门,里面就有人答话。"谁啊?"
宇扬听见何错的声音,赶快说:"何大哥,你醒了?"
里面答:"刚醒。"
宇扬说:哦。我就想跟你说一声:我要出去给人看病,饭菜在灶间的草窠里捂著呢。你在家呆一会儿,等我回来再走吧。
"知道了。"
11
华渊站在院子里,看著宇扬背著自己那个陈旧的药箱出了门。
宇扬身量比自己略高一些,那个箱子垂在他腰部偏上的位置。他大约有些不习惯,这麽短短的几步路已经用手往後推了两次。
华渊看著都替他不自在,想叫住他调整一下背带的长度,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出声。就这麽看著宇扬背著这个年代久远而又不太相衬的药箱走了。
看来得重新给他做一个药箱了。华渊想。
这时他听到身後有动静传来。
华渊仍是静静地站著,没有回头。直到何错在身後招呼他:林大夫。
华渊转身客气地回礼。"何公子起来了?"
"宇扬出去了?"虽然话语很客气,但何错的声音和面部依然没有什麽表情。
"是啊。去看个病人。对了,早饭在灶间,何公子趁热吃了吧。"
何错却没有答这话,反而挪动了一下步子,走到与华渊正面相对的方位,抱著拳弯下腰去,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华渊有些惊诧地伸手去扶,却没有扶到。
何错直起身来,语气诚恳地开了口:林大夫,我知道您对我的来意有些怀疑。
华渊听到此话,表情倒变得平静起来。他淡淡地说:此话从何说起?
"林大夫,所谓明人面前不打暗语。您是聪明人,所以我也就跟您直来直去了。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何公子既如此说,我倒也不好再推诿了。只是何公子至今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也难怪我心里要多打起几分精神。"
何错被华渊当面拆穿,倒也毫不动气。"昨晚林大夫打量在下的时候,在下就想到也许大夫已经识破了。"
华渊不语。
何错继续说:出门在外,处处以真面目示人难免有些不方便的地方,故在下常戴一张人皮面具。倒不是有意要隐瞒大夫和宇扬。为表示我并无恶意......
说到这里,何错伸手欲将面具揭开。
华渊迅速地转过脸去。"何公子勿需如此。你我本是萍水相逢,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真面目。"
何错躬身道:林大夫,在下却还有一不情之情。
华渊道:何公子也算帮了我家宇扬,若有什麽我能够尽力的地方,自不敢惜力。但不知何事?只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事说来话长。可否请大夫移步屋内一叙?"何错毕恭毕敬地说道。
华渊抬眼看看他。"要不何公子先用早餐,我也正好将这些药材整理一下。待你用过饭再详谈不迟。"
何错点头,转身向灶间走去。
华渊看著他的背影,沈吟不语。
"其实我此次出来,是替家父求医的。"何错与华渊此时坐在看诊的房间里。
"哦。是还没找到?"
"不。本来是要到杭州请当地一位姓叶的神医。可是他正好外出了。据说是去了京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只好徒劳往返了。"
"是这样。"
"我家在洛阳也算是个望族。家父这次患病之後,让我们兄弟几人分头外出求医。一来是不欲更多的人知晓,二来也是怕我们借著家族的名声在外招摇,所以出行前规定每人都不允许以真面目出现。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处理所有事情。"
"看来你父亲治家甚严啊。"华渊叹息道。显然是心有所感。
"也是逼出来的。家里人多,事情自然也多。好多做法也是逼不得已。"
"那麽何公子现下打算赶回家去?"
"是。打算先回家看看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再去京城找到那位大夫,直接将他接到洛阳家中。"
"何公子求医之心很诚啊。"
"既为人子女,自当如此。宇扬不是也很孝顺吗?"
华渊笑呵呵地点头称是。"不过这孩子太实在,对人缺乏基本的防备之心。你看,第一次单独去趟镇上就能被人抢了钱袋。唉!"
"他没有经验,如今民风不古,也难怪。其实相比他後来的遭遇,被抢了钱袋还真不算什麽。"
"哦?後来如何?我一问起来,他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那贼一路跑到了‘偎翠居',宇扬也就跟著追了进去。......"
"偎翠居?那不是,那不是......"华渊的惊诧之情溢於言表。
"是啊,是一座青楼。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只好跟了进去。等我找到宇扬的时候,他正在一间屋子里被人好茶好酒好菜地招待著。......"
"招待他?他钱袋都被人抢了还招待他什麽?不对,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华渊著急得语无伦次起来。看他那表情,要不是腿脚不灵活肯定会急得转圈。
"我也觉得奇怪。可一来我看他挺好的,二来也不想露了行藏,所以就没著急进去,先上别处晃了一圈,想探个究竟。"
"那後来......"华渊明显沈不住气。
"後来等我再回来时那屋子里只剩了先前弹琴那姑娘一个人。我想想不对,便冲了进去。在我的逼问之下她才说听老鸨交待,把宇扬给弄到床下的地洞里去了。"
"他们是不是谋财未遂所以才想要害命啊?"
"这倒不清楚。看情形宇扬也没受什麽罪。我把他拉出来就离开了。後来我恐怕被里面的人发现了再追上来,便送他回来了。路上倒也没见有什麽可疑的人。"
虽然何错将整个事情经过叙述得极为平淡,但听到华渊耳朵里却仍然惊心动魄。他坐在椅子里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这孩子,怎麽这麽不当心呢?
何错在一旁不语。
过了片刻,华渊再次向何错表示了自己诚挚的谢意。"何公子,真是太感谢你了。若不是你拔刀相助,宇扬说不定现在正不知受著什麽罪呢。"
何错表现得极尽谦逊。"林大夫过奖了。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即使我不出手救他,那偎翠居不过是一座青楼,搜不到钱财顶多就是打一顿之後赶出来而已。"
华渊闻言又愤愤道:"倒不如让他被打一顿,也算知晓点厉害!"说完抬起头来,赶快补充一句:"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抱怨何少侠的意思。等这臭小子回来,我一定要让他好好向你道谢才是。"
何错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宇扬他天性淳朴,很是难得。我估计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麽,所以昨天也没有点破。现在也只是为了替大夫释疑才略提一提。若你责骂於他,倒显得我背後告状一般了。"
华渊想想也对,对何错更是心生好感。他站起身来向何错躬了一个躬。
何错赶快上前扶著他,不愿意受此大礼。他形状瘦弱,手上的劲道却著实不小,华渊被他一扶便再也无法弯下腰去。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重回座位後,华渊道:"唉。我看你二人年纪相仿,何公子行事如此沈稳老练,宇扬却是......"说罢一声长叹。
何错安慰道:林大夫无须过分担心。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
华渊只是叹息不已。突然他想起来,抬头问道:刚才何公子说有什麽事情的,不知是什麽?
12
何错又是一躬身:在下想请林大夫替家父诊治。
华渊吃惊地瞪大眼睛看著何错,随即掩饰地笑道:何公子说笑了。
何错郑重其事地说:不,我是认真的。还请林大夫不要推辞。
华渊连连摆手:咳,承蒙公子抬爱。不过我一个乡村大夫,平素也不过替村民们看些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顺便卖些草药以养家糊口,怎麽能......
何错直视著华渊的眼睛。"林大夫此言未免过於妄自菲薄了吧。依在下看来,您绝非自称的什麽‘乡村大夫'。"
华渊讪笑道:何公子错爱。我倒很希望自己是悬壶济世之良医,可惜......说著把手一摊。
"何某虽然谈不上有多麽深的阅历,但自幼跟随家父也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自认为还有几分识人的本事。林大夫无论是从言谈还是举止都绝不会是普通大夫。大夫不愿承认或者有自己的原因,但在下不敢附合。"
"何公子对自己的眼光倒是自信得很呢。"华渊微笑著说。
何错假装没有听出这话中的嘲讽之意,接著说下去。"另外,我方才见大夫所晒药材中有上好的冬虫夏草和成形的人参。此类药材都是极为难得珍品,即使是很多大药店也不见得能够立时拿得出来。不知一个乡村大夫从何而得如此上品?周围村民又如何买得起?"
华渊仍然笑得很平静。"看来何公子不仅眼光厉害,也是识药之人。既如此,我便更加不敢班门弄斧了。"
何错立即欠身道:在下情急之下言语无状了。若有冲撞大夫之处,万望见谅。但盼大夫能体恤我求医的诚心。
华渊看他一眼道:先前何公子说寻医未果,将去往京城继续延请。只不知怎麽会转瞬之间便改了念头?公子再是求医心切,也不至於打算滥竽充数吧。
何错立即回答:林大夫言重了。实不相瞒,此次家父派我兄弟三人出来寻医,也是有试练的意思在里面。我在家排行居中,乃是庶出。虽父亲看重,但大娘素来不喜。此次三人之中也是我路途最远。若最後只我一人空手而归,只怕......
华渊听他细细道来,虽因戴著面目而看不见真实表情,但语气中大有忧虑之意,心下也一阵恻然。不由地也放缓了语气。"看来富贵之家也实属不易。只是何公子忧急之下想出找人凑数的方法,却仍是不妥。要知看病一事是做不来假的。若我跟了你去,最後却无力医治,只怕更陷公子於被动。"
何错见华渊语气不如刚才激烈,连忙说:在下相信林大夫定是一医术高明之人,只是不知何故隐居於此。既然如今有缘得见,自是希望大夫可以同意为家父诊治。再有,这世上哪里有包治百病之事?否则世人岂不都可长生不老?能否治好,本也无人打得包票的。大夫若肯随我前去,到最後即使治不好,那也是各人命该如此。在下再无任何怨言。
华渊闻言不禁笑起来。"看来何公子思虑甚是周到,果然是心思缜密之人。不过,我也有自己不得已的顾虑。请恕我实难从命。"
何错沈默著看华渊。从他目光之中不难看出他失望的神情。
华渊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立起身来想找个借口走开。正在此时,他听到院里好像有动静。
华渊急急地起身走出去,果然看见宇扬背著药箱正在朝这边走来。华渊出声招呼他:回来了。
宇扬抬头高兴地应道:义父!我回来了!然後加快脚步朝华渊跑过去。
跑到华渊面前时,宇扬看见他身後的何错,便扬手打了个招呼:何大哥!何错点头算是回礼。
宇扬很兴奋地拉著华渊就往房里走:义父,我替张大爷看过病了,药方也已经拟好,您来看看吧。
华渊微笑著道好,跟著他坐下来。
宇扬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几张纸头,一一递过来。"这是病情记载,这是我开的药方。"
华渊展开细细地看了一下,边看边思考。末了,他抬头问道:病人痰中已经没有血丝了?宇扬答:没有了。"白天也咳得少了?"
"嗯,白天基本不咳了。即使夜里咳,但远不如以前频繁。"
"哦。那说明内热已经基本没有了,但正气仍然空虚。既然如此,银翘的量可再减些,而沙参、麦冬的量则可加两分。"
宇扬认真地听著,不时点头。然後接过药方,按照华渊所说进行修改。
华渊边看他改边说:俗语道"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但这百病的原因,却何止成千上万。同样的病,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往往便表现出不同的症状。而同一个人的病,初治与後来又会有种种不同。所以一定要善於观察、分析和调整。而用药之道,则讲究的是"平衡"二字。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用药之根本亦如此。
宇扬改完之後将药方重新递给华渊检查。华渊看看,点点头。"宇扬你跟我看病多年,医书也看了不少,我说的这些道理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但知道不等於明白。明白不等於善用。道理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如今最最缺少的就是经验。今後再有人来看病,都由你诊治吧。"
宇扬答"是",接过药方自去一旁的抽屉里抓药。
何错走近前来,对华渊道:林大夫,既然您不愿意前去为家父看病,不如让宇扬陪我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宇扬和华渊二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何错身上。只不过,华渊的目光中更多的是疑惑,而宇扬的则是惊喜。
宇扬到底是孩子,沈不住气,立刻把手中的药扔回到抽屉里,跑了过来。"义父,要到哪儿去?何大哥,你父亲生病了麽?"
华渊想了想,开了口,却不是回答宇扬。"你也看见了,宇扬虽说跟我学了几年,但几乎没有什麽看病的经验。怕是不能胜任。"
何错答道:林大夫,请恕我直言。宇扬年纪也不小了吧?
"过了年就十八了。"e
"这般年纪,正是应该四处行走,增长见识之时。若成天这般守在这里,只怕即使读再多的医书,再过十年也只会治些头疼脑热而已。"
"何公子此言极是。这孩子是被我关得紧了些。待他叔叔回来,便准备让他跟著出去长长见识。"
"既如此,何不让他与我同去洛阳?别的虽不敢讲,带他多见些风土人情总是办得到的。至於诊病一事,我自会再想别的法子。我大哥和兄弟也会请名医前去,到时也可让他开开眼界,岂不是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