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渊迟疑道:这个......怕不妥吧?
宇扬双目炯炯地看看何错,又看看华渊。他虽然没有作声,但华渊早将他眼中的兴奋之情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暗暗打量眼前的宇扬与何错二人──论起来,宇扬的身材健壮一些,但满脸孩子气,一眼便可以看到心底。一旁的何错却是沈著镇定,深浅莫测。
方才的一番谈话让他知道这何错一定非同寻常,有著不俗的身份背景。
只不知他为何极力游说自己与他同去洛阳?若是对头派来的人,应该不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何况自己怎麽也想不出对方会有此等人物。还有,若是冲著自己来的,必定知道宇扬的身份。那样的话,应该会一见面就痛下杀手才是,怎麽还会把他送到家里来?
何错见华渊沈吟不语,知他正在心里盘算,也沈默以对。
宇扬被这屋里的气氛弄得莫名其妙,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扔出两个疑惑的眼神後继续抓药。
华渊思索片刻後抬头道:多谢何公子有心。只是宇扬这孩子在家呆惯了,生性顽劣又不通世故。此去洛阳路程遥远,怕给你添乱。何公子若不急著上路的话,不如等他叔叔回来陪同你们一起前往?这样有他叔叔管教著,公子也能省些麻烦。
何错再次遭到拒绝,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轻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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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这一笑,华渊的眉毛便挑了起来。
"大约林大夫不是怕宇扬麻烦到在下,而是怕在下对宇扬存了什麽不良的居心吧。"
华渊内心的确存了那麽一丝疑惑,此时被何错一语道破,便有几分不自在。他清清嗓子,正想说话,又听何错说道:"其实我只是对宇扬一见之下便有几分投缘,兼之对林大夫也心有敬佩,故想藉此机会邀宇扬一同游历一番。只是却忘了大家本是萍水相逢,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大为不妥。既如此,林大夫只当我从未提过吧。在下在此叨扰一夜,谢谢二位盛情招待。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向华渊!了一躬,又扭头向宇扬拱拱手,便待离去。
华渊见他这一转身大有飘然出尘之意,心中不禁暗道一声"好人才!"
这何错昨日到来时已经入夜,华渊未能将他的面目看得真切。今早起来後仔细一瞧便发觉他神情木然,喜怒哀乐均不形於色。估计是用了易容术。
听何错直承戴了面具之後,华渊细细打量一番──这面具做得非常精巧,既能随表情而动,又丝毫不露破绽。虽然华渊不精於此,但也知道这面具一定出自名家之手,非等闲即可得来。
这倒是与何错自称为世家子弟的身份对应得起来。
事实上,华渊将何错所说的话一一思虑下来,倒也甚是严谨,没有什麽说不过去的地方。──富家子弟,家教苛刻,养成这种略有些冷漠的脾气也属正常。只是如此热心於要带宇扬同行显得有些令人纳闷。
可你要说他有什麽恶意吧?似乎又想不出来。
华渊正在此思疑不定,宇扬已经冲到了何错面前。"何大哥!你怎麽这就要走?"
宇扬情急之下拉住了何错的衣袖,何错轻轻一移动,便不动声色地脱身出来。宇扬可没在意这些,他转头向华渊说:义父你们在说什麽呢?怎麽何大哥突然要走?
华渊此时也就顺著宇扬的话头说:何公子请留步。
何错回身道:再留下去,恐徒惹人烦。
此话已经说得不太客气。宇扬再是不通世事,也能够听出其中的不快之意。他不解地问华渊:义父,这......,然後又恳切地对何公子说:我配好这几幅药就要给张大爷送过去,正好与你一同出村。
何错淡淡地答他:不用了。何某自己识得路。
宇扬错愕地看著华渊。华渊轻咳一声:咳,这个,何公子提议带你一起去洛阳。
宇扬顿时喜出望外地说:是吗?又转过来对何错道:何大哥,真的?你愿意带我去洛阳?
何错仍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你义父已经拒绝了。
"义父!为什麽?为什麽不让我去?你不是说过我长大了就应该出去长些见识的麽?"
"我是想让你叔叔下次出去办事时把你带上。"
"可是叔叔又不是一定会出远门的?有时候也就是在附近几个地方。洛阳啊,那麽繁华的地方,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义父......"宇扬急切地摇晃著华渊的胳膊。"让我去吧,我保证不会惹麻烦的。"
华渊看著宇扬无限渴慕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这种表情,好像以前也在什麽地方看到过。那种神往的样子。
宇扬马上就要满18了。自己18岁的时候已经到过很多地方了。眼前这位何错,看起来年纪也不会比他大多少,经过的事却不知道比他多了多少倍。
上次仲秋也说,自己把宇扬守得太紧。他说,如果一直不能放手,小鸟即使长著翅膀也永远学不会飞翔。
或许,真的应该放手了?
"义父......"宇扬的恳求一声声传来。这种撒娇的语调此时在华渊听来却仿佛一记记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上。
末了,华渊终於发出了一声长叹。"你若实在想去,便有劳何公子了。"
宇扬顿时跳起来。"太好了!"一时间竟高兴得原地打转,不知如何是好。
华渊见他欣喜若狂的模样,又是高兴,又是心酸。温言提醒道:先把药包好给张大爷送去吧。
宇扬连声答应著,跑去包药了。临出门前他看见何错伫立在原地,依然是要举步离开的姿势,立即很不放心地把他推开桌子旁叫他坐下。"何大哥,你坐著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说完拎著药包就出了门。
华渊面色一整,回头对何错说:何公子,还有一事......
何错没等他说完,手一挥,说道:"林大夫请看。"
华渊朝他望了一眼,呆了一呆,脱口道:难怪令尊要让你戴上面具了。这等相貌,的确还是不要被人看见的好。
何错垂了垂眼皮,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再抬头时已经又是那幅木然的神色。
华渊请何错稍坐,自己去收拾宇扬出行所需的东西。
等宇扬回来,华渊便将包裹指给他,一一交代:这丸药你每七日吃一粒,清早空腹时服用,然後照上次你叔叔教给你那套呼吸吐呐的方法打坐半个时辰。家里所剩药材有限,一共只制得20粒,你全带上吧。等你叔叔带药回来我再制新的。
出门在外不比得在家,凡事都要小心。一定要与何大哥相伴而行,不可贪玩跑开。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一辈子都看不完。到了洛阳见识过就早些回来。以後你叔叔出去都将你带上,有的是机会。
宇扬听著华渊絮叨,心早已经飞了出去,嘴里只是敷衍著"嗯嗯"地应著。他突然说:对了义父,刚才我回来时已经拜托过隔壁齐大婶了,叔叔回来之前麻烦她来照顾一下你的饮食。
华渊听他牵记自己,心里又是开心,又是难过。话到嘴边却是一句:你这孩子,我只不过是跛了,还怕照顾不了自己麽?说著又抬眼看了一下一旁的何错。"当心让你何大哥见笑。"
最後华渊将一只小袋子放进了包袱里面,轻声提醒宇扬:万一有什麽不舒服的就照袋子里面的药方处理。这两张银票你放好。平时零碎花销就用这些碎银子。
宇扬接过碎银放进怀里,略有些诧异地看看义父放在包里的银票,心里不禁想:原来家里也是有银票的啊。以前怎麽从来不知道?有多少呢?会不会有500两那麽多?
宇扬最後回头时,只看到华渊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院子门口,身上天青色的袍子无风自动。
那一瞬,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宇扬第一次有了一种微微心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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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渊正在房间里整理药方时,听见院子门"吱嘎"一声。他抬头看看天色。今天一直阴沈沈的,没有日头,看不出早晚。
这就到午饭时间了麽?他心里想著,便习惯性地招呼了一声。"齐大婶,您来了?"。通常齐大婶便会回一句"林大夫,这饭菜还是给你放灶间吗?"
今天却没听到预想中的回答。华渊略有些奇怪,便举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灰色的人影站在院子中,正把手里拎的一大串物事往石桌上放。
"仲秋!"华渊忍不住喊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露齿一笑。
不是仲秋是谁?
仲秋看见华渊,把手中的东西匆忙往桌上一堆,大步走过来。"宇扬呢?我给他买了炮仗!"
华渊看著眼前这个人,听著这无比熟悉的声音,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仲秋见华渊怔忡著不答话,走到他面前一把拉过,"怎麽了?不认识了?"
千言万语在这一刹那在华渊心中翻腾,等说出口却是一句:怎麽这时候才回来?都二十九了。还当你不回来过年了。
仲秋拉著华渊进了屋。"路上有事耽搁了。还好,紧赶慢赶地总算赶到了年前。怎麽能不回来过年呢?咦,宇扬这孩子呢?"
"上洛阳去了。"
"洛阳?去洛阳做什麽?一个人去的?"仲秋的惊诧之情溢於言表。
"有人带他去长见识了。"
"谁?村里的人?这时候还往外走?"
"不是村里的人。自称是洛阳的世家子弟。叫何错。"
"姓何?洛阳的世家子弟?洛阳富贵人家很多,最有名的数白家和柳家。没听说过有姓何的啊。那人什麽样子?多大年纪?有没有说是做什麽的?"
"大约与宇扬年纪差不多吧。相貌极美。极美。说是父亲病重寻医未果,後来在桃源镇上遇到宇扬,就一起回来了。"
"极美?白家和柳家的子弟在江湖上都有英俊潇洒的名声,不过我那年见过白家老大,感觉也不过如此。多半是借著家族的名气,自然不缺人阿谀。穿戴再比一般人齐整些,想别人不夸都困难。"
"听你这口气,似乎他们只不过浪得虚名?"
"有点这意思吧。总之无论如何称不上‘极美'二字。"
"不过那个何错当真是美得惊人。且行事老练,口才了得,即使不是出自於白家柳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一定也是来历非凡。"
"听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有些来头。估计是用了假名也未尝可知。"
正在此时,齐大婶的声音响起来:林大夫,你的饭菜我还是放在灶间吗?
华渊正待回答,仲秋已经走出了房间。"齐大婶!"
"哟,仲秋兄弟回来了啊?"
"是啊。回来了。辛苦大婶了。"
"哎,辛苦什麽?本来自家也要吃饭的。添个人添双筷子的事情,称得上什麽麻烦不麻烦的。我再去盛些饭菜过来。"齐大婶说著转身出了院门。
"宇扬几时走的?"
"二十一。"
"哦。"
正说著,齐大婶又拎著个篮子进了院子。等她把新的饭菜重新放进灶间後再出来时,看见仲秋拿著一块腊肉和一大挂炮仗走到她面前。"大婶,这点东西您收著。"
齐大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家里有呢。"
"这腊肉是我从绿柳居买的,老字号了。尝尝吧。权当添个菜 。炮仗买得多了,宇扬又不在家,给你家小孙子玩儿吧。听个响,热闹。"
齐大婶道谢著接过来。"那就谢谢了。仲秋兄弟你太客气了。"走到院门口时她又回身喊道:"明天过来一起吃年夜饭吧。"
仲秋挥挥手。"不用了。在自家吃就成。谢谢了啊。"
目送著齐大婶离开後,华渊招呼仲秋先吃饭吧。仲秋顺手拿起石桌上的一堆东西,"好,就来。把这些东西拿进屋子里去,看这天要下雪了。"
仲秋走进灶间时,看华渊在炉膛前忙活著。
"你忙什麽呢?"
"给你烧些热水,吃过饭洗个澡吧。"
"我自己来就是了。又不是外人。"
"又不麻烦,这就好了。"华渊说著,从炉膛後站起身来。火光映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仲秋看见华渊脸上沾了些许煤灰,立即伸手去替他擦。华渊条件反射地往後一缩。仲秋柔声道:有块灰。闭上眼睛。
华渊顺从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仲秋的指腹轻柔地从自己的脸颊上抹过去。脸刷地一下就热了。然後有更多的手指贴上来。熟悉的温热的触感。
过了良久,华渊忍不住睁开眼睛。正正对上仲秋热切的双眼。那里面写满著爱慕和怜惜。华渊觉得喉咙有点发紧,赶快说:吃饭吧,要不就凉了。
仲秋恋恋不舍地放手,坐下,却怎麽也不肯把目光从华渊脸上移开。
华渊已经习惯了仲秋这种表情,低头开始扒饭。突然听仲秋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想我?
华渊埋头轻轻地笑起来。不答话。这麽多年了,每次无论久别还是小别重逢时,都会听到这麽一句。
以前的自己会回答。或者认真或者戏谑地说,想,或者不想。後来就不答了。觉得没有必要。还需要说出来麽?
仲秋却一直都会问。无论自己如何回答,或者回不回答。久而久之,那不再是一个问题,成了一各表达思念的方式。
华渊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仲秋一眼。仲秋仿佛一直等著这一眼,立即报以灿烂的一笑。
华渊也不自禁地笑了。眼前这人,怎麽还象个孩子。当年那个繈褓中的婴儿如今都与他差不多高矮了。
饭吃过了。水也烧好了。
华渊把热水倒进大木桶里,又去拎了木桶进来兑冷水。仲秋连忙上前接过空桶,自己去井里打水。
仲秋到底力气大,一次拎著两桶冷水进来。他拎起来往大木桶里倒时,突然发出"哎哟"一声。华渊问:怎麽了?仲秋答:没什麽。
华渊再一想,好像今天仲秋进门之後就有点什麽地方不对劲。是什麽地方呢?华渊皱眉回忆。
对了!好像走路姿势有点奇怪。背挺得特别直。
华渊紧几步走到仲秋身後,轻轻按了下他的背部。仲秋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你受伤了?"华渊用了陈述的语气。
"划了个口子,没事。"
"上过药没有?"
"上过了。真的没事。"
华渊不说话,转身出去拿了药箱进来。他走到仲秋面前,叫他举起手。慢慢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当只剩下一件里衣的时候,他绕到仲秋背後,果然看见衣服上还沾著几块血迹。
他伸手试试,伤口与衣服有几处粘在了一起。於是取过剪刀,沿著伤口慢慢剪开,再将里衣脱下来。
用毛巾沾了烫水,凑著伤口蒸了蒸,再将布料缓缓揭下,一个正在渗血的伤口就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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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伤口窄而深,一看便知是为剑器所伤。华渊细细看了一下,还好没有红肿发炎的迹象。血迹呈暗红色,武器上应该没有淬毒。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对仲秋说:不是很严重。你先洗澡吧。洗过我再给你上些药,重新包扎一下。
仲秋的表情象做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他嗫嚅著说:下次我会更当心些。
华渊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正准备转身离开时,猛地被仲秋从後面紧紧地抱住。
华渊没有挣脱。他伸手抚著仲秋的发,"洗澡吧,水要凉了。"
"我要你帮我洗。"仲秋的热气呼到华渊的面庞上。
"那怎麽行。"华渊面上一热。
"为什麽不行?宇扬又不在。"仲秋说起话来总是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我背上有伤,手举不起来。"
"那你先脱了衣服坐进桶里。"华渊感觉到那双手臂放开了,身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後仲秋说:"好了。"
华渊撩起袍角掖在腰间,拖过旁边一张凳子坐下来,拿了勺子从桶里舀起水,缓缓地淋到仲秋的发上,又拿了油患子在发上搓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