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外篇《愧》)
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孩子,那个我名义上的儿子。其实我唯一为他做过的事,只是给了他一个名字而已,那还是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的。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他母亲的长相,应该很美吧,毕竟能被我看上嫁到有头有脸的兰府来,纵是个小妾也该绝非等闲货色。但我还是忘却了她的样貌,能想起来的却只有一双冷而媚的眼、一张绝美的容颜——那个孩子。也许这个母亲存在的理由也就是把这个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否则又怎会在孩子甫一出生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同时亦带走了一个秘密,于是至今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毫无疑问他令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害怕,只因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他杀不死……
从我们发现这一点的那天起,所有人都活在惴惴不安之中,他是否上天降下的妖魔?他是否不祥的征兆?我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灭绝他,在他带来灾难之前!于是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恶魔,千方百计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一次次的,都失败了……渐渐地,这个孩子,兰珞,长大了。他刚懂事就已意识到,自己是个极度不受欢迎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可以打骂他,他则连说句话的资格也没有。而我自然是这所有人中待他最为狠毒的一个,因为我更有一层怀疑,他也许根本是个野种。所以我不需要对他有丝毫同情,可以动不动就棍棒相加,挥鞭相向,只恨不得他早一天命丧黄泉。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弄死他这件事逐渐变得可有可无,因为他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也就只好这么任他自生自灭。所以几年后我几乎已经忘了他,如果不是偶而有一天我经过了柴房……
“又想偷懒,还不起来给我挑水去!”粗鲁的责骂。我不禁微微皱眉,兰府一向注重礼仪,下人这么大呼小叫,实在有失体统。一念之下我已走进柴房,只见地下跌坐着一个少年,衣衫褴褛,纤瘦得仿佛找不出肉。旁边那个猥亵的下人口里一头骂,一头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拖到水桶边。“别想着给老子偷懒啊,活还多着呢!”少年一声不吭,默默站起来,拎起水桶,看也不看我就要出门。我一把握住他细瘦的臂膀,刚想开口,他抬头转向了我,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竟是这样的美少年!那幽深的眼眸闪着冰冷的光彩,直直的仿佛要射到你心里一般;一头黑发虽然凌乱,但衬上如初雪般的莹洁肌肤,更凸显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我瞠目结舌地瞪着他,他却冷笑着,淡淡开口,“找我什么事啊,爹爹!”我被这一声唤惊得动弹不得,他……是兰珞?
我心慌了,他果然是妖孽,那种魔性的美丽,根本就是诱人犯罪的万恶之源!可是我无法抗拒,我被他迷住了,一连几天,我压抑着去找他的渴望,无奈心头这把火却越烧越烈。难以排解的我把一切都归结到了他的头上,是的,就是他的错,是他在迷惑我……
我趁着酒醉,冲到了他住的地方,把他从床上拖下来,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大声地喝骂他,扯尽他的衣衫,然后不能自抑地抱住了他。惊醒过来的他,害怕地求饶,更一个劲地想逃走。但是他那样的纤弱,根本不能抵抗我的蛮力,只能凄惨地不断大叫,“爹爹!”但这仿佛在提醒我自己的罪的呼唤,让我更加怒火中烧,“你这个妖孽!你这个该死的东西!!”利刃更毫不容情的出入在他身体里。
等我终于泄完欲,他已经缩成了一团,哭得抽噎难平。我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不要在那装样了,长得这副狐媚的模样,分明就是要勾引男人。老子算倒霉,第一个着了你的道。”我向他举起鞭子,“以后给我老实点,多学学服侍男人的本事,兴许能少吃点鞭子。”
虽然第一次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过程,但是一旦尝过他那美妙的滋味,就足以叫我欲罢不能。我去找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非常聪明,很快已经很会取悦男人。他不再哭了,反而常常发出娇媚腻人的呻吟。当他像猫一样偎上来的时候,脸上会带着媚入骨髓的甜笑。但是下一秒也可以立即就回复成冷若冰霜的脸。他绝对是个妖魔!我越来越确信这一点,但是已经迷失在他身体里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绝不仅仅是诱惑我而已,我慢慢的发现,他不再受人打骂了,反而越来越多的下人们讨好地环绕在他身旁。有一天经过隐蔽的花园深处的时候,我知道了答案。他状极妖媚地依偎在男人的怀里,甘甜的喘息不停。即使知道已被我发现,他也毫不在意,反而把腰扭得更劲,惹得身下的男人一阵痴狂。真是妖孽!我对他又恨又怕,奈何无计可施。
兰琦,我的第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她是我极力培养的大家闺秀,我非常希望她能被王上看中,屏选入宫光耀门楣。听说尽管王上已过壮年,但仍尚无子嗣,兰琦若能入宫并有个一儿半女,咱们兰府的兴旺指日可待。于是我放出风声,说我三千金已到婚龄,才貌双全,终于引得王上有意登门,却没想到……
兰珞出现在席上,还在王上面前打翻了汤盏。他绝对是故意的,我知道!他想要兴风作浪,他要毁了我们兰府。果然他如愿以偿地代替兰琦进了宫,竟然还被封为王后,可他既然身为男子,这种事绝不会为我们兰府光耀门楣,却是让兰府、甚至王上都成了最大的笑柄。
他一定会带来灾难,我惶惶不安地接了王的赏赐,立即举家迁移。两年之后,我听闻到,王贪恋他的美色,搞到大好江山就此葬送。果然是包藏祸根的妖孽!
可是战乱也连累得背井离乡的我们颠沛流离,逐渐的我银两用尽,妻妾子女纷纷离我而去。我到处流浪,太多的风霜让我很快的衰老。
我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天粲国。正是深秋,北国之地真乃名不虚传,找不到地方过夜的我很快就冻得全身僵硬。我缩在墙角下拼命搓着双手,希望能缓过一点劲,但已是极限了,我不知道还能否看到明早的日出。
“老丈!”冻得眯紧了双眼的我不会说话,只是哼哼。突然一件裘皮大袍已将我裹紧,上面带着暖暖的体温,还渗着阵阵幽香。我渐渐有了热气,睁开了眼睛。我怔住了,记忆中的那个孩子正对在我面前,正温柔的帮我把袍子掖好。我的儿子,兰珞!
他淡淡地对我笑了一下,“这儿就是比较冷,我刚来的时候也很不习惯!”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仔细地看看他,他长高了些,美貌依然,不,应该说更美了,多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冽。可是眼神依然冷漠如昔,更仿佛笼罩着一层轻愁。“老丈,你家里没人照顾你吗?这么冷的晚上,一个人在外面……”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因为他当然想不到才三年我就老成这样。从前我高高在上,毫不留情的百般折磨他,却不料他如今出落得这样气质超逸,光彩摄人简直让人不敢逼视。
我突然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不安,低下了头支吾着。“……唔……”他的笑容仍是那样的清淡,恍若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可能有些说不出口的事吧!当我没问好了,不过我看你这样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最好还是去南方吧!”他掏出一点银两,“这些给你做盘缠……”我拼命挥手执意不收,他看了看我,抱歉地笑了,“是我疏忽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老丈竟是有傲骨之人,晚辈无礼还望见谅。”说着轻轻站起来,“这衣袍相赠与老丈,却还望收下!晚辈另有他事,就此别过!”寒风中,显得他单薄的身子尤为消瘦,我这才发觉他将袍子给我,却把自己冻得脸色苍白。我急急要将袍子交还,他轻轻按下制止了我,“晚辈年轻经冻,老丈您无处落脚,兼之年老体虚,比我需要得多了!还请千万莫再推辞。老丈若有心,到明年开春转暖之时,再还于我就是了。”接着鞠了一鞠,就此离去。
我体会着裘袍的温暖和清香,不知不觉老泪纵横。不敢说出实情,但自己又怎么配得到这样的关爱!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深深的愧意!回想从前,兰珞那里有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而我那些无情的行径才真是禽兽不如,形同妖魔!自己之所以会有今天的下场,都是报应报应!
我倦怠地闭上了眼睛,对不起你啊!兰珞,不知道谁能代替我偿还我的债,能让你不要再那么样悲哀!
21
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走上进入大殿必经的白玉桥,步履缓慢而坚定。只是推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和过去割裂,有些没有料到,却无疑是件极好的事情。我尽可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象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挺胸腆肚走上朝堂。虽然我很明白,朝中群臣看着我的眼睛,是鄙夷,是不屑,是怀疑,当然,还有惊艳……
不过,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已经是王上御封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的眼神无法杀死我,甚至无法动摇我一分一毫,但是我的冷漠,我对他们及至明显的视而不见,却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这就够了,现在的我,是谁也无法抹杀的存在。我轻轻抚上腰间悬着的美玉,嘴角噙了清淡的浅笑。接着就发现,有人,竟为我这一笑失神了呢……
“福王,对于此事你可有何意见?”王上近来,对我及尽和颜悦色。也许是为刺了我致命的那一剑,心中愧疚而然吧。他从头至尾都象是会做这种事的正人君子,可面对他这样的行径,却逼得我不得不自惭自己如此的狡猾、轻狂,引得心头一阵隐隐作痛。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臣弟全无疑义。”纵使翻过了这千百转念头,我仍可以用冷漠的面具掩盖掉一切,不管怎样,这是王上的决定,我从未求他给我王爷这个位置,我也根本就不配。只有沐云大哥,他那样的绝代容姿,他才是真真正正福王府的主人,永远是……而我现在,只是一个影子,一抹游魂,贪恋着这个有着大哥气息的地方,苟然残存。
不知不觉,我又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玉玦之上。不必用眼看,我也可以清楚地描绘出它的模样。通体是五色环绕的云彩,偏心之处则一点殷红有如朱砂,质地温润无比,凉意沁入人心。我本以为从此与它再无缘分,没想到王上却将它交还给我,我仍记得当初那份意外的欢喜,令我怔在当场,只是那仅仅持续了三秒而已。我没有忘记,正是拜失忆之赐才会有现在的一切,所以面对着的尽管是日夜魂萦梦系的宝物,我仍然表现得很平静。不过我也没有错过,王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失望,或许他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而想起什么来吗?过去的回忆如此充满了不堪,他何必冀望我记起。
在我不断沉浸在自己迷乱的思绪的同时,这冗长的早朝已走到尾声。日日都是如此相安无事,上朝也不过消磨时间。我暗自冷笑,夹杂在众臣之中走出朝堂。
遣散了所有下人,我在王府庭院之中静坐。不觉已是入秋时节,倒有些萧瑟之意。我闭上眼睛,想象大哥在我身边,风吹动他的秀发,屡屡拂过明净的额头。“该你下了,珞弟。”微笑着催促我,我却贪恋地继续看着,舍不得错放过大哥的每一个表情,“大哥你真美……”“你呀……”大哥笑着伸手探向我,我则顺势倒入了他的怀中,汲取那如兰的淡淡香气。
这些,都是曾真实发生过的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却几乎再不见一点痕迹。我睁开眼,却见有点点水滴,滴落在石桌之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渐行渐近。“福王……你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可以随意进出的,只有王上。我回头,微笑,“臣见过王上。”“你怎么……哭了?”王上惊讶地看着我,手指在我眼角一抹,果然呢……“大概是坐在这里,沙子跑进眼里去了吧。”静静的说着谎,我不以为然地微笑。王上却瞬间蹙紧双眉,一瞬不瞬的盯住了我,好久才接口,“你……不要太勉强自己……”要勉强自己什么呢,我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臣无事,王上不必挂怀!”
“总之你……”王上似乎有什么要说,但还是生生打住。“朕就是来看看你,顺便祭奠一下已逝的兄长。”“王上真是有心……”我笑了,原来王上也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很快香烟缭绕,一切已然就绪。我冷漠地跟随王上跪在了供台之前,听得后边的府中下人,也扑通扑通地跪倒了一片。大哥若活着,过了今天,就是三十而立的年岁了呢!我这样想着,浅浅地笑着。
“朕听母后说过,沐云大哥的生母是位秀美绝伦、德艺双馨的女子,”我愣了一下,才知道王上是在与我说话,“只不过红颜薄命,生下大哥以后便缠绕病榻,不久香消玉殒……”这是我所不知道的有关大哥之事。想不到大哥和我一样,也从未见过生母。“所以大哥知晓你也是如此自出世便丧母后,便对你关心倍至,执意向我要求将你收容在身边。”王上他,为何要说这些,我心里一跳,“臣弟不懂王上的意思……?”王上笑了,“你不奇怪总是不见你自己的家人吗?其实,这儿就是你家,大哥他收养了你。只是现在,他不在了……”“是这样……”我深感王上的体贴,心头不禁又痛又酸。王上是想,给我一个哭的理由吧?
“臣竟然连这个都忘了,真是罪该万死!”我出声咒骂自己,爬到供台之前,叩头下地咚咚有声。是我早就想做的,我现在终于可以做了。大哥,大哥,大哥!“可以了!”王上却一把将我拉起,拖进了他的怀里,“不能伤着自己啊!”他拿起一绢白巾,轻轻擦拭我的额。“你这样的体质,还这样乱来。不怕大哥担心!”眼光朦胧中,如许温柔的王上渐与沐云大哥重合。是真,是幻?我莫可分辨。
“夜了,朕该告辞了!”王上不露痕迹,扶我站起。“你们,好好侍奉王爷安睡!”恢复清醒的我,忽略所有疑窦的眼光,用毫不在意的态度掩饰着尴尬和落寞,目送王上飘然离去。
22
正是第一场雪,不过可惜时候还不算入冬,雪花儿总在落地之前就溶了。
我静静欣赏着窗外漫天飞雪的景致,咽下最后一口早被含得温热的芳醇,“小四,收拾一下!”我轻轻的嘱咐,“完了就下去睡吧,不用在这侍候了!”
“今年的梅开得比较晚呢……去年这时候已经打苞了……”我站起身,将外罩的裘袍褪下。恍惚有风声掠过,我笑了,“小艳!进来吧,小心冻着了!”
“我才没事呢,倒是珞哥哥你,褪了外袍怎么还站到风口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的冷!”小艳是这么可爱,进门就象卷入一阵暖风,“看见你,我怎么还会冷?”笑着,我又披上外袍。不过其实真的,真正的冷,是在心里,那完全无人可信赖的感觉。正因为讨厌这种感觉,我在某一个夜晚大喇喇闯入的小艳面前,选择了坦白。
我不是不曾想过自己的处境,现有的一切都是缘自王上以为我忘却了从前。而总所周知无耻淫乱、惯于讨好男人的我,一旦被摘下这个自己套上的无心的面具,会有什么下场,其实很容易想象。但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我也不在乎。不在乎被发现,也不在乎王上发现了之后会如何的恼怒。因为这些都不再能影响我的喜与悲,我只是在静静等待,一切走向结束的时刻。
既然如此,何必拒绝夜艳呢?她是如此纯洁的女孩,她对我如此的关心、爱护,我愿意把秘密向她一人敞开作为回报。
“珞哥哥干嘛这样说么,好讨厌!”小艳羞得红了脸,轻轻捶着我的肩膀。我对亲情其实根本没有切肤的体验,但是我却有这种错觉,小艳就是我惹人疼爱的妹妹。可是,如果小艳真是我的亲妹妹,我能忍受她和象我这样的人如此亲密吗?我的面前浮现夜忍的脸。
“我的确不该这样说,”我苦笑了,“小艳,听哥哥一句话,以后不要来了好吗?”夜艳忽地离开我的身边,瞪视着我,“珞哥哥,你怎么了?难道嫌小艳烦你了?”“当然不是。只不过……你和我这样的人纠缠下去,没有好结果的。”我笑笑,说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