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棣之华——伊芙

      “宁常华，说你怪你还真叫怪！喜欢就使劲抢过来呗！”胡虎举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健壮的手臂上肌肉越加凸起，“考虑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如你所说，可怜我总喜欢高高在上的权贵之士，所以那套理论在这儿行不通。”我悄声叹气，不太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于是望着他苦笑，“你不是希望我回家乡过正经日子吗？现在不正合了心愿？”

      “嘿！朝廷做官的真麻烦！想我不论当兵打仗还是发配边关都活得逍遥自在。”他无奈摇头，仿佛为我不值，“想不开的家伙！”

      我不语，低头喝茶，不小心嚼到一片茶叶，苦苦的很是涩嘴。

      大堂里顿时没了声响，胡虎不时瞪我一眼，见我不发话，便不耐烦地站起来抓抓头：“算了！我这是趟的什么浑水呀！弄得大伙儿都不开心。还是先回去好了。”

      我才要出声挽留，宁儿忽然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叫：“不好了！主子，不好了！”

      胡虎回头望我，我也一脸莫名地回视：“什么事？”

      宁儿抚胸大喘粗气，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我刚听到消息，宇文大人……宇文大人他……”

      “宇文尊怎么了？”我将茶杯搁到桌边，没有放稳，整只瓷杯连同盖子一起落下砸得粉碎。

      “宇文大人被大漠米尔族人抓去了！”

      24

      皇族军到达西北边境不久便捷报连连，大漠米尔族战斗力极强的骑兵一旦遇上汉族的绝密武器火炮便丝毫没了优势。

      原先火炮研制的目的仅是为了供大型庆典时发放焰火使用，没料竟被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观察出它们隐秘的杀伤力，因而交于兵部机械总管改造成现在的武器形态，作用于战场之上。

      宇文父子有了后方火炮支援，于是乘胜追击，一路将米尔族人逼出边界区外三百多里，吓得米尔族皇帝立即派遣使臣要求言和。

      可是会谈前一晚，米尔族一列突击队却夜闯皇族军帐营，与人里应外合炸毁了所有火炮以及弹药，幸而补救及时，火势没有蔓延到粮仓。就在所有人忙于处理善后之时，米尔族军骑兵奇袭而来，宇文尊带领三万骑兵八万步兵出外迎战，宇文豪将军则指挥剩余兵力向后方撤离。

      米尔族军借着天黑以及对于地形的熟悉引宇文尊误入死路，来了个瓮中捉鳖，活擒我方副将，又令皇族军退回到边界区内，才得意而归。

      随后，宇文豪将军设计诱出军中奸细，就地处死，接着急函向皇上请罪，并且恳求援兵。皇上只是回他一句：“还剩四十万大军，将军自己看着办。”

      我冲入大殿质问宝座上的皇帝：“为何不派兵支援？”

      他稍稍抬头，搁下手中奏章笑得轻巧：“你消息得的还挺快。”

      “皇上为何不派兵支援？”我再问。

      然后看他一付早有预料的表情正靠着宝座淡然道：“常华，你懂得打仗吗？”

      我被这话问得顿时懵了，确有几分答不上来。

      他起身高高挺立，锦缎黄袍闪着耀眼光芒，宽厚的胸前衣襟上用金丝绣了一宏手工精细的翱奔之龙，血冲怒目，张牙舞爪。

      皇上用一贯自负的眼神扫视我颇不得体的衣饰道：“下次不要穿这样到处乱跑。”

      他走过来替我整整衣绉，松开腰带重新绑了个结实的结，顺便将我颈间的散发盘上头顶，这才注意到殿门口东张西望的胡虎，接着转回视线无言望我。

      我压根没留意他的异常情绪，只是低头看腰间，他竟给打了个死结。

      “皇上，你不打算派人去救宇文大人？”

      “不打算。”他回得倒快。

      “为什么？” 我诧异抬头。

      他冷哼一声，拉我来到宝座旁：“军中奸细一事还没有彻底解决。”

      我犹疑不肯入座，皇上手臂稍一使劲，便令我跌进他怀抱，头枕着胸膛。

      “您难道不相信宇文大人？”真是难以想象，机敏如皇上，怎肯让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一直跟在身边？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这可难讲。”他冷然地抬眼望向殿外，举手招胡虎进来。

      胡虎大咧咧地踏步入殿，见到皇帝也不下跪，只是颇有大侠风范地合手作了个揖：“小人参见皇上。”

      皇上用凌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才继续说道：“军中刚出现内贼，宇文尊就被大漠人捉了去，而宇文豪又立即找出内应处死，连知会我一声都没有。这一切未免发生得太快。”

      我挣脱他的手臂重又立回大殿中央，与胡虎并排。“皇上实在多虑，宇文大人跟随您多年，究竟衷心与否，您自当心中明清。”

      皇上狭长眼角忽然闪出一丝怨怒。没有看错，的确是骇人的怒气。“人心隔肚皮。宁常华，你把人世看得过于简单。”

      “皇上果真这样以为？真要如此，臣不得不替皇上感到莫大悲哀。”我反倒被他莫名的气焰激起几分不满，出言讽谏，“自古哪位明君没有几个誓死跟随的能臣勇将随其打江山、治朝政，善始善终鞠躬尽瘁？哪位流芳百世的帝王典范是为孤家寡人，身边无一贤相名帅，单凭一人之力统筹天下？皇上这样顾忌猜疑忠心耿耿的臣子只会令您失去一份份的信赖，到头来孤军奋战追悔莫及！”

      “宁常华你说得轻巧！”他怒拍宝座上的雕龙把手，力振龙头，仿佛要把那巨龙口中所含的宝珠拧下来一般。“我派去大漠的三十火炮一部不剩，五十万大军却已损失了十一万。若非念在宇文父子从前所立战功不菲，而西北战场暂又缺不得此二人，否则早该将他们军法处置！”

      “所以现当务之急才应救回宇文大人，而不可叫宇文豪将军单枪匹敌，应付大漠米尔族！”

      我与皇上针锋相对，谁也不愿让步。他有他的疑虑，我有我的忧心。我知道我们并非立场对立，只是公正与私心各占一半，他亦明了任何一方的抉择皆为可行，却迟迟不愿妥协。

      一开始皇上命宇文父子出战的时候我并没想到他其实私心要铲除宇文尊，不过如今依照无论如何也不愿出兵救人这点来看，或许原本考虑将领人选之时，皇上便已将一石二鸟的计划逐渐溶入其中。

      “宁常华你为何总是袒护宇文尊？”皇上龙颜大怒，手掌紧握龙头把手，臂膊上的青筋根根爆起。

      我正等着他这句话。

      “皇上如是因为臣的缘故而不愿派遣援兵，恕臣无礼，臣以为皇上已渐步入昏君的迷途。”

      “宁常华！你……”

      “沉迷男色，耽误龙脉延续已是大错，无颜面对先帝列祖。为了一个低贱卑微的娈童而将国之军队百姓弃之不顾，更是错上加错，不配做一国之君！”激烈的言辞不断自口中溢出，伤了坐在上头的人，同时也伤到自己。

      我没有丝毫被贬低的触感，唯一难过的竟是无力反驳自己。究竟何时何地何人将这种陈腐的观念灌输进我脑中，令我默认了所有的卑贱不堪？

      宁常华啊宁常华！你所制造出的一切恶果现在都要由你自己挑明来惩罚自己。

      “常华……”皇上没料我会自我攻击以劝诱他出兵，眼中顿时泄出一股疼惜怜悯之情，被我刻意忽视。

      “皇上究竟救还是不救？”我作出最后一击，彻底将他的温柔打碎。

      他恢复往日的犀利目光，仿佛面前之人并非宁常华，而是那可憎的大漠米尔族。

      “皇城军力不可动，即便现在急征男丁也凑不到多少士兵。若是真要救宇文尊，朕最多拨给你两万人，可是你打算去哪里找天兵神将来指挥他们破大漠军？”

      我气愤不语，心知他不肯委派城中将领远征大漠。可惜我文官一个，对于军事一知半解，平时又不肯与那狐朋狗党假意作欢，现如今真到了需用人时方才恨晚。

      我瞪着皇上一筹莫展，身旁的胡虎忽然开了口：“两万人足矣。”

      我扭头看他一脸坦然，不觉有些惊诧。

      “兵贵精不贵多。皇上不妨把那两万兵统权交到我手中。不出一个月，胡虎就能把宇文尊大人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他拍着胸脯保证，顿时为我照亮一路希望。

      “你？”皇上斜眼看胡虎一身粗鄙着装，难掩眼中疑忌。

      见状，我立即跨前一步，拱手弯腰道：“请皇上将兵权交于胡虎。宁常华愿以项上人头保证他定能完成任务。”

      皇上低头看我许久，终答应道：“既然有宁大人担保，朕就将那二万兵力交于你手。”

      ☆☆☆☆☆

      出了大殿我才轻舒口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天气开始转热，花草丛间偶尔能听见隐约的蛐蛐儿低鸣，如拉锯一般接连不断。烈日当空，四散的热度叫池塘里的游鱼也钻入水底歇息纳凉，懒得动弹。

      胡虎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我回身看他，心中满是感激：“谢了，每次总要麻烦你。”

      他收起姿态捋捋厚嘴唇嘿嘿地笑：“嘿！跟我客气啥！”

      “你好不容易厌倦了云游四海来到京城，我却再把你卷入纷争。”我低下头万分自责，“何况你又娶了媳妇，本不该远征他方的。”

      “嘿！我媳妇才不会介意！”他大手一摆，全然不担心的口吻，绉起整张面皮抱怨，“她还巴不得我能到皇帝那儿混个兵总管或者将军什么的当当，成天唠叨我没出息，白长了这一身横肉。再说了，我可没讲过是厌倦云游四海才来京城的！都怪我媳妇烦人，硬拖我跑到这边找个光宗耀祖的差事，反正都来了京城，正好就顺道来看你呗！”

      我不知这话事实与否，但明白他绝不希望我因他的侠义出手而烦扰，只得勾起嘴唇浅笑。

      他于是抓抓头憨然道：“还多亏你给我担保呢！想我胡虎一介武夫，虽没读过几年书，不过带队打仗这伙儿的事压根不在话下。只可惜没人慧眼识英雄，所以才一直埋没在外，正好乐得清闲。不过偶尔也要满足一下咱家那口子的虚荣心啊，哈哈！”

      听闻这话，我心头一阵难过，眼眶中含了点泪意给胡虎鞠个大大的躬：“胡虎，你对宁常华的恩德如若今生报不尽，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必当奉还。”

      “这是做什么呀！宁常华，你再跟我见外，我要生气了！”
      他慌慌张张地抬手扶我，动作很是笨拙，“你也别成天委屈自己，刚才看你拿自己开刀，我都听得心惊胆跳的。嘿！记得明天要笑着来送我跟你嫂子，知道不？”

      我点头允诺。

      25

      彤红的夕阳没入云后，彩霞斜映着蓝紫粉几色暗淡下来，天空渐昏沉。

      皇上迟迟没有驾临太子殿，许是又要在东宫过夜。我于是一人卧枕，搂着被单浅浅入眠。

      第二日清晨，我到皇城门口给胡虎送行，这才头一回见到嫂子。

      果真不愧为英姿飒爽的一代女中豪杰。只见她削得跟男子同长的黑发束了个髻在脑后，危坐马上一路驰来，快到面前时一个极洒脱的勒马动作停稳，回头遥望身后二万浩荡士兵，浑身上下散发着无限英气。

      胡虎驾马紧随其后，一看到我便飞跃而下，招手示意嫂子过来。

      “喏！这个就是我流放大漠路上认识的好兄弟，宁常华！”他抬手给了我肩头一掌，嘿嘿笑着拉过嫂子的手介绍，“这个么就是我家媳妇，叫榴莲。”

      我朝她作揖，态度十分恭敬：“见过嫂子。”

      她瞪了一双大眼把脖子往回缩缩，好半天才挥拳打掉我紧合的双手。我惊恐万分，不知何处得罪到她，刚想发问就被一把抱住。

      “好兄弟！”她的大手拍我两下，重坐回马上拉开嗓门道，“放心！我们一定把人带回来！”

      我愣愣地转头瞅胡虎两眼，见他一付陶醉的表情，不禁汗颜。

      “我媳妇果然有大将风范吧！”他双手叉腰，好不得意。

      “……是啊。”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他恁轻易就被治得服服帖帖了。

      “胡虎！该走了！别在那儿傻愣着！”榴莲勒马转身，命前头军队先行移动。

      “诶！来了！”他冲她喊。

      我拉住胡虎的手臂诚心嘱咐：“切要小心。”

      “知道！”他纵身上马，挥手道别。

      ☆☆☆☆☆

      胡虎夫妇带了二万军队悄悄赶往大漠，这消息几乎无人知晓。所以，当与皇族军激战中的米尔族军后方遭到不明来历的势力袭击时，简直措手不及，急忙掉头反攻。然待到他们后撤回驻扎地，却又不见了之前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