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作者:渥丹  录入:02-21

  言采微微一笑:还要更早一点,在你当初送照片参展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念头。当初我说过,我会让你在为理想奋斗的路上走得顺利一些。看来你都不记得了。
  说的好似你真知道我想要什麽。谢明朗皱眉。
  别告诉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谢明朗忽然翻身,支起身子来低头看向言采。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给人羞涩的错觉了:我当然知道。只是我现在想要的并不止那准备为之努力一生的理想,你说得如此慷慨,但也不是什麽都能给。

  言采一愣,下一刻还是笑了,搂著他躺回来:我不是神灯,当然不是百求百应。
  那就是了。
  他们有几秒锺似乎无话可说,言采不愿意冷场,又挑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借此宽泛语境:我看到照片了。这是你挑的,还是张晨的意见?
  我自己。
  那是什麽时候照的,我几乎都不记得了。言采说,我不喜欢这种被闪光灯映亮脸的照片,假人一样,没想到你会挑这一张。
  谢明朗却笑:但这张照片对我意义非凡。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真正看见;你。
  他格外强调看见二字。说完还是意犹未尽,望进言采双眼深处,继续说:那之前我以为你借著外物发光,後来我才知道,彻彻底底错了。但是自从在一起,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拍你,然而不放你的照片上去,我自己都不甘心,就挑了这张老的。这其实是我最中意的一张,当年都不舍得交给编辑。
  言采目光一闪,竟有一瞬间的避让,好在下一瞬又转回来。捧住谢明朗的脸,他低声笑言:原来你曾这样看我。
  那个时候对你一无所知,又要拍你,总是要臆造出一个来。
  你臆造出来的我是怎样的?言采追问下去。
  略带窘意地,谢明朗瞄了言采一眼,才说:不用我想,媒体们都替你包好金了。我就把那些花边新闻减去五成,把你想得更有趣一些,大致如此吧。
  这话听来有些言不由衷,但言采没有追究,静了一静,才说:其实我乏味得很,是吧。
  谢明朗覆上身去亲吻他:是啊,乏味得很。
  这一番下来两人又有些情动,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又不肯睡去,还是窝在一起说话。这次话题说到潘霏霏身上,谢明朗抱怨一般说:你也有说错话的一天,什麽叫一看就是兄妹;,你前脚刚走,後脚霏霏就笑得比哭还难看了。
  谢明朗说著说著,不知不觉说远了:她是我继母的女儿,我爸和潘姨刚结婚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一直很粘我,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妹。其实有段时间我也以为我和她是异母兄妹,後来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只是自己把长辈想得太坏了。没办法,我妈去世的时候已经记事了,老头再婚的时候我发神经一样地闹,现在想想,真是蠢哪。
  言采的手搭在谢明朗胳膊上,听他这样说没多说话,过了片刻才去抓他的手腕:我本以为你家是寻常家庭,从来没有想过多问。
  父母在堂,姐姐人在外地,结婚生子,最小的妹妹也工作了,除了血缘上有点复杂,就是寻常家庭了。不过我也说了,相由心生,处得久了,面相多少会相似。
  你信这个说法?

  一点吧。谢明朗应道,不然我们再多处几年看看,就知道了。
  言采笑了出来:我曾经看过一部片子。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谢明朗不知道他要说什麽,但也没打断他,听他说:男主角得了绝症,不想让心爱的人受伤,就想方设法瞒著,但是人之将死,常常话说著说著,不是动辄追忆当年,就和女朋友约定几十年之後的事情......你刚才的语气,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明朗本来听得认真,没想到言采语气一转,最後如此收尾。他又怒又笑,伸手重重拍了他一下,揉著手,笑容慢慢收起来,叹了口气垂眼说:我就知道瞒不住,在你眼前演戏,真是笨得可以。
  言采一呆:怎麽?
  没什麽,睡吧。
  他翻身睡去,下一刻又被言采拨回来,声音已经沈了下去:怎麽回事?

  谢明朗扭过头,奈何肩膀被言采按住,整个人到底躲不开。这样僵持了一阵,言采正要去开灯,却被谢明朗一把扯住:我过几天去复查,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房间刹时静了。
  言采按住谢明朗的手慢慢松了,谢明朗也就顺势转过去,头埋在枕头里,固执地再不出声。
  很快谢明朗察觉到言采靠过来,手搭在他脊背上,有著微微的汗意。他听见他轻描淡写一样说:那好,天亮了就我陪你去医院。
  言采久久没有听到回应,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开始颤抖,渐渐声音从枕头下面发出来,呜咽一般。但这样他反而镇定了,手安抚一样划过谢明朗的背。但接下来谢明朗拿掉了枕头,之前那模糊的语调顿时分明起来──
  谢明朗转过身,一把搂住言采,语气得意得不得了:对不起,我不忍心再演下去了。
  他笑不可抑,整个人都在抖,头顶好几次磕到言采的下巴,也顾不得,只管笑自己的。笑了一会儿,谢明朗才发觉言采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时脑子清醒少许,只稍稍一深想,立刻悔了。
  谢明朗松开手,让开一些,又一次坐起来,讷讷喊了一声言采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
  相对枯坐了一刻,谢明朗还是没有等到言采的回应,他正想扭身去开灯,暗中只听言采一声低笑:这一门算是出师了。我都被唬过去了。
  谢明朗的手缩了回来,肩膀不知不觉耷拉下来,人也没了精神:这个玩笑太糟糕......
  言采却搂过他,压在他肩膀上笑了:好了,每人两分锺,扯平了。你下次真要演戏,可以换个地方,黑灯瞎火的,效果减半。

  谢明朗先是愕然,直到确定言采的语气中没有丝毫阴霾,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下去。他摇头:我演技太差,要靠夜色遮掩,你演技太好,所以哪怕减半也足够了。不能比。
  你还当真了。言采还是继续说笑。
  谢明朗有些生硬地扯开话题,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在暗中教我一些事情,教得越多,我越是不安,也许你哪一天觉得可以了,就抽身离开了。只是为了提携教导後辈,这些年也未免太长了......
  看他越说越没边,言采忍不住打断他:你一个晚上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原来起因都是这个念头。
  话既挑破,谢明朗不再说下去,也好让自己不显得那麽窘迫无依。
  言采只是扳过谢明朗的肩膀,说:不要说得落幕一样,一切才刚刚开始。

  两年後。
  直至今日,谢明朗才算是慢慢知道言采那晚似真还假的一句刚刚开始的意思。摄影展结束之後,仿佛一夜之间,社交圈的门为他打开,一场场的酒会沙龙之後,文娱圈里那些平日不过点头之交或是根本只闻其名的人物不再只是报纸上陌生的人名,新书新戏,展览发布会,几乎统统都是熟悉的人,就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了各大报刊文化版上不时出现的名字。曝光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好像有人站在高处衡量著,譬如当年最初刊出的几张照片还是第一场摄影展上和言采和徐雅微的合照,光阴流转之间,曾几何时,已经有编辑不懈地来约专访了。
  如果说这种生活的前一半谢明朗还算乐此不疲,後一半对他来说却像噩梦。在被越来越多的媒体照顾和关注之後,谢明朗不止一次和朋友抱怨:自己明明是给别人照相的那个,为什麽到头来反而要被别人的相机追得疲於奔命。
  对此不同的人给了不同的回答。
  自嘲有之──因为娱乐圈里腐烂的灵魂太多,令人久望生厌。苍蝇也要新鲜的肉,明朗你运气太好,就是那块新鲜的。
  玩笑有之──现在你这个年纪的职业摄影师,又玩出点名堂的,名气大的没有你英俊挺拔,比你英俊的性格不如你好相处,性格好相处的又还寂寂无名。所以算来算去,就是你了。
  总算还有平静陈述事实的──你拿了入场券,总要付出点代价。也很公平。
  还有其他说法不一而足。但中心思想大体不离:趟进了这潭水里,出来就难了。
  不过平心而论,除了这点连谢明朗都已经事先预料到的麻烦,其他几乎都可说一帆风顺,就像一夜之间,被幸运女神热情亲吻,唇印留在额头上,洗都洗不掉。
  认识的人越多,可拍摄的对象自然也越多,但相对的,尽管照下来的相片数量增多,自我要求难免更严,刊出来的倒是少了。另一方面,谢明朗在一年前开始把创作的重心相对分散到风景照上,一年中倒有半年多在外地,当年笑话过言采的足不沾地,四地飘零原原本本应验到自己身上。
  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在言采的朋友圈里公开,虽然知道的人比起认识他们的人来还是绝对的少数,但这样也好过公开场合遇见时时刻刻都要装作不过是寻常朋友,偶尔一同去赴私宴,谈笑风生间宾主俱是神色泰然。只是这两年来他们都忙,时间往往不见得能对得上,算一算,竟是聚少别多了。
  那一天谢明朗从外地工作回来,按照事先和言采约好的直接去言采的公寓。进门之後却看不到人,公寓有人按时整理,还是老样子。
  谢明朗心想言采估计有别的应酬,洗了个澡,弄了点东西吃,这才去整理行李。这次出门有人送了好红酒,谢明朗想等一下言采回来,说不定还可以再喝一点,还特意留在了客厅的桌上。
  眼看著时间过去,言采还是没有回来。这与他平日的习惯并不相符,谢明朗有些诧异,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人却是林瑾。谢明朗习惯性地以为言采在忙,笑说:他忙就算了。
  林瑾起先也没说什麽。谢明朗已经习惯她的守口如瓶,并没有追问下去。但就在他要挂断手机的那一刻,林瑾忽然来了一句:现在好像有听到风声的记者守在医院正门,你最好晚两个小时再来,到之前给我打个电话。
  这句话清晰地传到耳中,和真正消化其中的意思之间,也许隔了一点时间,但谢明朗统统不记得了。他抬头看了眼锺,下一句话就是:我这就过来。
  他下了楼直接拦车去医院,中途林瑾的电话过来,这次她口气不再那麽为难,连说了两次问题不大,你不要著急,又把言采病房的楼层告诉他,说到时候在电梯外等。谢明朗心急如焚,等电话挂断才想起来根本没有问言采生了什麽病,但手机握在手里,根本不敢再打过去。
  到了指定的楼层,一出电梯过来见到林瑾。林瑾脸色发白,见到谢明朗迎上去:只是外伤,手术很顺利,言采特意要我不要告诉你......
  谢明朗听到手术心头一紧,但听林瑾的口气又不是太严重,脚步不停,还是问:怎麽回事?林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怎麽了。
  林瑾加快步子跟上去:拍戏的时候出了岔子,摔了手,骨折了。
  谢明朗脚步一下子慢下来,眉头稍微舒展开:怎麽会摔到手。
  林瑾苦笑:他工作起来不要命,疲劳累积,一不留神,就出了意外。这也怪我......
  现在人呢?
  上了夹板,正躺著呢。
  进病房前谢明朗被林瑾拉了一把,低声问他:你进医院的时候,看到记者了吗?
  谢明朗苦笑:我哪里顾得上管这个。
  一进病房,谢明朗自然而然放轻了脚步。他大学时候和人打球也骨折过,头几个晚上痛得没办法睡,所以当看到言采打了石膏还能睡著,一下子就呆住了。

  他拖过椅子坐到病床边上,动静不大,言采睡得正沈,一点也没被吵醒。守了一会儿林瑾进门来,谢明朗还是看著言采,话却是对林瑾说的:亏他能睡得著。还是打了麻药?
  没有。林瑾无奈地说,前几天他有点感冒,是我疏忽了,不该听他的,怎麽也应该押他来医院的。
  林瑾越是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谢明朗听著越不是滋味,静静等她说完了,才说:林小姐这麽说,我反而无话可说了。
  林瑾正要再说,眼尖的她先一步看到言采不耐烦地动了动眉,既然翻了个身,不巧是手受伤的那一侧,触动了伤处,痛得他立刻醒了。

  他犹自在睡意中辗转,不肯睁开眼睛,当只有林瑾一个人在:我好像睡著了。
  嗯,黄粱米都熟了。谢明朗先一步插话。

  听到谢明朗的声音,言采一下子睁开眼睛,初醒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眯起眼好久,才能真正看清床前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他不由笑了:你们这麽严肃,看起来好像临终道别。难道在接骨的时候查出其他什麽病来?

  谢明朗本来还绷著脸,听到这句话眉头蹙得更紧,他伸手握住言采无恙的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你这是在搞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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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原意是要表达愤慨,但关心担忧的情绪太重,语气反而柔软下来。见状林瑾悄悄退了出去。听见门合上的声音,谢明朗立刻很没形象地把头往床边一磕:我没到医院之前她一直不肯说到底怎麽回事,你知道她想来说话都是举重若轻,镇定得很,倒是把我吓得要死。幸好只是小臂骨折......你这是怎麽回事......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言采最初在笑,听著听著笑容退去,抽出手摸了摸谢明朗的头发:别紧张,小事而已。我好像也很久没有病过了。
  不要说得和倒霉了太久忽然中彩票一样。谢明朗忍不住低声喝他。
  言采又笑了: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出去度假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索性借这个机会出门吧。
  谢明朗难以置信地盯著他,半晌後展开一个微弱的笑容:真的给你说的中彩一样。不过在你的左手恢复如常之前,哪里也去不了。
  那就趁这个月好好计划,干脆去得更远一点。
  他笑容不见阴霾,语气中毫无苦痛,谢明朗看著看著,再想起之前所见的睡容,忽然有点心酸,面上不敢显露出来,末了,也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勉强把心里异常的情绪挥开:小别重逢,你怎麽送我这样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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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采手臂活动不便,所有的通告都推了,安心去郊外的大房子养伤。谢明朗自然也搬了过去,照顾他的同时整理这段时间的照片。两个人好久没有长时间的同居,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特别是言采现在行动不便,头几天谁都没有睡安稳。过了几天稍微好一些,除了不能定期开车送言采去医院检查,其他时候,两个人几乎都窝在一起。
  言采总是在忙,忽然闲下来难免无所事事,伤口又痛,起初不耐烦,到後来发觉这闲散日子也是乐趣,越发理直气壮地腻在客厅或者书房里拼图,图还越来越大,有一次铺得书房半边都是,谢明朗去找东西的时候踩了一脚,结果被言采拉住重拼,弄到下半夜直到恢复原状才罢休。经此一役谢明朗看到言采拼拼图就躲,但总有几次被某人笑眯眯拖住,拿手不好用作借口要他一起来拼。
  手伤期间言采不肯去餐厅,请了厨师之後没多久就发觉根本不适应家里多个外人,这样挑剔来挑剔去,谢明朗懒得再迁就他,自己动手做饭。在某一次被嘲笑可能我一只手切出来也要更像样一点之後,他干脆学言采当年,跑回自己的公寓对著一筐萝卜练了几天,再回来,言采只听菜刀落下的节奏,就再不多说了。
  那段时间里谢明朗应酬不少,但总是早早回去,并真的用心开始计划下一次旅行;言采的伤口恢复得很不错,早了将近一个礼拜拆去石膏,复健也进展得很顺利。
  就在这平静和顺利之间,两个人在新年之前,一起去了埃及。

  秋天的埃及,酷热的夏季刚刚过去,旅游黄金期的冬季尚未到来,每日阳光灿烂而不烤人,正是度假的好季节。言采和谢明朗的第一站是尼罗河最下游的亚历山卓,在看得见地中海的房间住了几日,适应好当地的气候和水土,把国内冬天那湿冷阴沈的氛围彻底扔开,这才搭游轮,逆流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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