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作者:渥丹  录入:02-21

  他尽力说得平静,但语气中其他的情绪还是不受控制的冒头。言采听他这样说,许久没有做声,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才脱力一样倒在床上,说的还是:好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想不到言采说的是这句话,心头一凉,多日所见多见累积起来,叠加成冷冰冰的一句:我是都不知道。我忘记恭喜你,再度加冕影帝。
  听到这句话言采翻了个身,低声笑起来。只是笑声压在床铺深处,听来模糊,乃至有些疹人。见状谢明朗也有些後悔,带著歉意坐到言采身边,想伸手碰一碰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收回来,只听言采说:谢谢你。
  这语气听来无比苦涩黯淡,谢明朗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或是言采太醉了。但也是这句话,让他的手终於还是落在了言采头发上:你大概是我见到的最不愉快的影帝。觉得还不够好,还不足以稍稍自满吗?
  言采的背抽了一下,连呼吸声也似在同时平稳了。他把脸侧到谢明朗看不见的另一边,沈默中透露出的固执,就连谢明朗也在瞬间之内接收了。
  他们就这麽僵在当地,维持著其实谁也不舒服的别扭姿势。末了,谢明朗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言采却抢先一步开口,平淡至极地说:有什麽要愉快的。我并不在里面。
  两句话毫无联系,但是谢明朗却忽然听明白了。停在言采头发上的手一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说完刚才那句话後言采似乎也有了力量。他还是维持著平静,那耻辱感埋藏得太深,以至於自己好像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忘记了:他是在里面的,我不是。当年我没读过剧本,年初试镜的时候也只读了一半,等到通读之後,我只是想赌一口气。现在的结局,就是逞强的後果。
  这番话传到谢明朗耳中,却是如遭雷击一般。大半年来一直在心头兜绕不去的那些迷雾忽然散去,之前言采的那些暗示,他一厢情愿又简单粗暴地归於怀恋,他按照所听所想自行还愿出来的往事,竟是彻底相反的方向。
  谢明朗的失神恍惚言采没有看见,他喝了酒,知道自己在失控,但是这一刻又忽然觉得很轻松,奖杯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今晚再一次骗过绝大多数人。往事是什麽,是会随著後人一遍遍的强调和暗示而逐步扭曲的东西,藏在脑海中守口如瓶只会任其腐烂,恰到好处的暗示到位,才是真正的胜者。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这麽告诉自己。每一个镜头,每一页剧本,他都这麽告诉自己。就连颁奖典礼上的说的每一句话甚至那个亲吻奖杯的动作,他也如此坚持。
  言采再度开口,声音低了,似乎是要加强自我暗示的那种胜利感:结果你也看见了,我成了他。
  他成了沈惟,尽管那个故事里没有自己。知道一切内情的人还是会知道,他演著沈惟,见证沈惟和别人的故事。就像他过去的人生中的那段时光一样。
  想到这里他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但是那些知道一切的人哪里去了。评选时投给他一票的评委们,又带著什麽心情看著这个片子呢。
  言采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他觉得自己又要睡著了,意识在慢慢淡去。但是忽然有重物压到他身上,带著熟悉的温度和不太熟悉的情绪。接著言采感到谢明朗的下巴磕在自己肩膀上,继而声音响起,非常低,语气起初有点困扰,再後来其中道歉的意味慢慢出来了,很坚定,并无怜悯:言采,以前我一直想你是苏醒,但是我太嫉妒,总希望你不是他。现在,现在我倒宁愿你在里面,你就是苏醒。我知道这是蠢话,但是如果早十年认识你,那就好了。
  说完谢明朗抱住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又珍若重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就好了,好似这样就能成真一样。言采费力地翻身,伸手回抱住谢明朗。谢明朗的脸低埋,这样倒好,谁也看不见谁。
  他本来想说真是傻话,但是这句话不知怎麽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笑容:时间这种事情,谁都无能为力。

  14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梦,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醒来。谢明朗难得贪睡,在言采起来冲澡之後还赖在床上。
  醒来之後谢明朗试著去整理有关昨夜的种种回忆,却被电话铃声打断神思。他没接电话,只等它自己停住,谁知道那铃声不屈不饶,一个劲地响著。谢明朗无法,扬起声音叫浴室里的言采:电话在响。
  言采应他:多半是林瑾的,你嫌吵就挂断,等我打回去。
  尽管他这麽说,谢明朗还是没有挂断电话,那电话响了好久,总算消停了,但过了五六分锺,又一次响起来。
  如此一来谢明朗彻底没了睡意,这铃声虽然不大,但一再地听,也与魔音灌耳无异。好在这次电话没响多久言采就从浴室里出来,有点无奈地笑:我有个极具耐心和不怕冷脸的经纪人。
  说完就接起电话。说话的多是林瑾,言采只是在听,偶尔表个态;末了不知道对方说了句什麽,言采顿了顿,看了眼已经起床的谢明朗,才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房间。
  再过半分锺他挂了电话,谢明朗说:你要是有事我先下楼一样。今天就要走了,我也要去收拾一下东西。
  没事,她只是向我确定行程,并顺便看看我是不是醉死了,横尸当场什麽的。言采口气轻松,竟是在说笑。
  谢明朗笑出声来:那这个电话也打得稍微晚了一点。
  等谢明朗也冲澡出来,言采已经换好衣服,浅色的休闲西装,衬得人年轻而挺拔。谢明朗随口问:你有活动?
  约了专访。林瑾他们很快就来。
  谢明朗变了脸色:你不早说。
  言采看他手忙脚乱地换衫,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急什麽。记者还要再一个小时来,我们还可以喝杯茶。
  他越是这样慢条斯理,谢明朗心里越是著急,扣子还扣错了一个。见状言采再不说话,走到卧室外面,用另一台电话叫了客房服务。
  等谢明朗收拾好也跟出来,言采又问:我叫了一桌茶,你真的要走?
  谢明朗反问他:一群人来了,我怎麽留?
  言采微微垂下眼,再抬起来已经带上笑容:那好,晚上再见吧。我打算开车回去,你回去之後只管睡,不用等我了。
  这一程说远不远,但开车还是要好几个小时。谢明朗一愣:你没订回程机票?
  没。
  这时谢明朗打定主意:那好,机票我也不要了,你动身的时候告诉我,我来开车。
  言采想了一下,点头:随你,换著开车也好。
  就这麽说定了,我先走了。说完亲了亲言采的脸颊,先走了。
  下午五点言采开著车和在海边等他的谢明朗碰头,过午之後天就阴了,上高速之後还下起小雨来。
  雨一直没有变大的趋势,言采的车开得很快,谢明朗起先没说话,後来见车速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又高了一码,才说:你赶著回去吗?
  也没有。
  那就开慢一点,要不然我来。
  言采笑说:你开车比六十岁的人还要谨慎,我虽然不赶,但也不想天亮才到家。他话虽这样说,速度倒也慢了下来。
  两个人一路上聊著一些电影节期间的闲事,又多少有点心照不宣地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空出来,哪怕明知道那是个巨大的窟窿。但这样刻意久了,两个人都觉得没趣,还是谢明朗做了把话挑明的那个人,他偏过头,看著远方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低声抱怨:为什麽昨天明明是你醉得更厉害,今天看起来若无其事的那个反而也是你?我头痛得厉害。
  言采看了他一眼:你昨天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鸡尾酒。
  烈的?
  不记得了。谢明朗无奈地摇头,你呢。我本来以为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哪里真有不醉的人。昨天他们都往死里灌我。言采只是笑。我多狼狈你也看见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停住了,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再往下回忆下去。谢明朗欲言又止的神情映入言采眼中,他不由得笑了,问:你想说什麽?
  我昨天不敢问你。谢明朗低下声音,语气颇有些窘迫,我一直不敢问你。你到底把沈惟当什麽人,以至明知道这个片子背後的真实也要去演?
  对於这个问题言采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吃惊。他甚至笑了一下:其实早在当年我就知道这个剧本他是为自己写的,後来片子没拍出来,我还暗自庆幸过,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自己的存在不显得那麽难堪。但是事隔多年,我又改变了主意,难得他在自己的片子里这麽诚实,我可以演好他,也算是报答他当年的指导和提携,为什麽不呢。
  他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任何怨怼或是故作轻松,好像仅仅在陈述事实一般。但谢明朗还是听得云遮雾绕,但他没有做声,只是听言采继续慢慢说下去。
  陆长宁用的是他的分镜剧本,所以我不希望有所改动。沈惟不是个有勇气的人,他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估计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肯在片子里说了真话。他想让真正在这件事里的人看到,我不想让他的心愿落空。言采习惯性地点烟,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震得人耳膜发胀。拍《尘与雪》的那几个月里,有几次觉得坐在监视器後面的人是他,我总是怕他,不敢不尽全力。
  说到这里言采觉得很好笑似的勾起嘴角:我是真的对他充满敬畏,说是情人,倒更像师长。当年我竭力摆脱这种仰视感,做了太多蠢事,得不偿失。
  谢明朗一直在尽力消化言采每一句话後的意思,和其中隐藏的信息。听到最後一段,他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隐隐有了解脱感,为自己,也为言采。他从言采嘴里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本来我只想知道你怎麽看沈惟,现在却真的对他是个什麽样的人感兴趣了。
  去看他的片子。他虽然善於说谎,但对待电影,还是一贯真诚的。言采客观地建议,电影才是他永恒不变的恋人,他一直心甘情愿满怀虔诚地亲吻她的裙脚。
  谢明朗却说:你真应该去看看《尘与雪》。听你这麽说,我又觉得你在里面了。当然究竟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要是不甘心,就亲眼看一看。你比我更知道电影的魔力,胶片集结成故事,往往就成了彻底不同的东西。
  言采从谢明朗那里抢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著他,慢慢绽开笑容。在提起和沈惟相关的话题的时候言采总是有这样略显冰冷的笑容,好像竭力把自己抽离出来,只需要一个客观的表述个体。他摇头:我没办法看这部片子。无论怎麽样,都过去了。我想要一个体面的告别,这就是了。
  谢明朗本来想追问一句,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更想问苏醒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也还是被藏在了心里。对於业已过去的时光,以及那些飘荡在时光中渐渐化为齑粉的往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於是他无奈地叹息:我怎麽样才能知道你多一点。真是奇怪,怎麽能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是觉得迷雾重重。
  因为相处得越久,想知道的就越多,人之常情。言采补充一句,不要急,时间还长。
  谢明朗勉强笑一下:是啊,我相较於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了。只是你时不时提醒,更让我心慌。
  浮想翩翩也是年轻人的特权。言采笑著把烟熄了,关上车窗,车速又一次快了起来。
  因《尘与雪》而起的一切情绪,似乎也随著电影节的结束而过去了。一切回归常态,但两个人之间似乎又比之前多出一些不可言说的默契来。回去之後稍微休息了两天,言采和谢明朗又开始各忙各的。有了以当届影帝为首的一系列金光闪闪的招牌,电影节之後那场标志著《尘与雪》全线上映的首映会简直是一掷千金的气派,满眼的奢靡气氛,也不管这和电影本身是否搭调。电影上映初周不出意外地高踞票房首位,并把後面的电影狠狠甩开一截。如此成绩,在这样四六不搭的非黄金期内,只能让人暗暗赞叹。
  谢明朗的首次摄影展也在倒数中。展期越近,压力越大,几乎整天泡在还在进行最後装修和调整的展厅中,和张晨以及其他筹展人员为最後的细节努力。但纵是如此,当潘霏霏打电话约他去看电影的时候,谢明朗还是答应了。
  潘霏霏夏天大学毕业,没理会父母希望她再念几年书最好干脆能留校的希望,自己在一家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美其名曰要早点做个有产阶级。不过在此之前她打电话给谢明朗,说是想当记者,被谢明朗骂了一通,她竟然也就再不提起。
  谢明朗在电影院门口看到潘霏霏的时候,发觉她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型,兴致虽然不错,却明显是被咖啡或茶灌出来的。毕竟是看著长大的妹妹,谢明朗不由心疼,但嘴上不肯说,还是口无遮拦开著玩笑,这样潘霏霏才真的打起精神,闲谈起工作上的琐事,说说笑笑一直到电影开幕。
  在大的剧场看电影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谢明朗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正视言采的角色,但又无法控制地在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语调里寻找不属於言采的部分。没过多久之後,他发觉,他在不懈寻找和关注的,是割裂开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言采是潘柘,但潘柘并不是言采。
  谢明朗干脆放弃,转而试图以平常观众的心态再单纯从演技啊剧情之类的方面仔细欣赏一下。到了後半部分时,他随意瞄了一眼潘霏霏,没想到她居然窝在椅子里睡著了。
  这对以往的潘霏霏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谢明朗不忍心叫醒她,静静把外套给她盖上。潘霏霏睡得比谢明朗预想得更沈,等她再醒来,电影已经结束了。
  我睡著了?
  听她如此不可置信的口气,谢明朗笑了:你也有看言采的电影睡著的一天。
  潘霏霏环视一圈已经开始散场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极不甘心地说:那我们再买票看一场吧。
  你要不在乎餐厅的预约,那就继续看。谢明朗眨了眨眼,正好我也睡一觉。
  他还真的睡著了,直到潘霏霏用力推他才醒。窝在椅子里的时间长了,醒来之後不免腰酸背痛。见到潘霏霏眼底泛泪,谢明朗知道她是哭过了的。他就说:这麽感人吗?
  真可怜,这两个人宁可互相折磨,也不肯在最关键的时候服一个软。我讨厌看这样一点不给人希望的片子。
  那你还要看两遍。
  潘霏霏不想提起之前居然睡著的窘事,脸一红,岔开话题:不过明朗你别说,工作之後再看言采,心态真是微妙,好像和他一起成长一样。
  只要说起言采,潘霏霏还是会一如既往地陷入粉红色的甜美幻觉之中。谢明朗听著她的话觉得好笑,咳了一咳勉力忍住,穿好外套之後说,我睡够了就饿了,去吃饭吧。
  最後选定的餐厅是谢明朗很喜欢的一家。落座之後潘霏霏看了几眼菜单,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朗你的口味什麽时候变成这样了?
  谢明朗完全没想到潘霏霏会问这样一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在潘霏霏也没多想,只是低声抱怨菜价有点吃人。
  不过抱怨在菜端上来之後立刻转为毫无折扣的赞美。谢明朗一边吃,一边挂起笑容听她用不无讽刺的语调形容著热爱反复讲无聊冷笑话的上司。
  到点心和水果送上来,潘霏霏才不甘心地放下筷子,往舒服的椅子上一靠,说:我不能再吃了。不过这家店好,等下次领了奖金也请回你。嗯,对了,到电影院之前我经过市美术馆,宣传海报已经贴出来了,显眼得不得了,好多人围著看呢。
  说到个展的事情,谢明朗打起精神来。他拣了片苹果,吃完之後才说:那是模特选得对,这都是策划人的本事。
  那展出结束之後大海报送我一张吧,正好可以贴满半面墙。
  你也不怕半夜醒来吓著。谢明朗笑说,不忘打趣,给你是可以,那你贴了一屋子的言采怎麽办?这就倒戈向新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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